大魚成精

（六）山珍婆婆

“櫻桃，是你嗎？”

是一個老婆婆的聲音。

還是被她聽到了。我相信，只有妖怪才有這樣靈敏的耳朵。

“是我，外婆。”五月櫻桃按住身上的大玻璃瓶子，站住了。

“他來了嗎？”

五月櫻桃回頭看了我一眼，回答說：“來了。”

“哦。”

“走吧！”五月櫻桃無聲地沖我擺了一下頭。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大門，穿過院子，又坐到了籬笆墻下邊那一溜兒泥壇子上。

這時，背后有一雙大手按住了我的身體。我扭頭一看，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我驚喜地叫了起來：“山珍婆婆——”

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五月櫻桃又沒有告訴我她外婆小時候叫山珍，我怎么知道這位老婆婆就是山精老爹的女兒山珍呢？

呵呵，她身后疊著一個山精的虛像。

其實，我在另外一個故事里已經說過了，在人類的社會中，生活著像狐貍精、獾精、女巫等許多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生靈。盡管他們改變了自己原來的形狀，變成人的模樣，融入人的生活，甚至和人類結婚，生下小孩，但他們卻沒有辦法徹底變成一個人。在他們的身上，還是會留下一個過去的身影。當然，人是絕對看不出來，只有像我這樣的小精怪才能看得出來。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就是山珍。”

說完，她繞過那一溜泥壇子，走到我面前，替我擦去臉蛋上的淚珠，親切地拉著我朝屋子里走去：“來，跟山珍婆婆去喝下午茶吧！”

我擔心地問她：“那，冬棗不會醒嗎？”

“不會。”她低頭慈愛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我說出冬棗這個名字，她并沒有吃驚，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似的。“我啊，”她臉上涌起一絲調皮的笑容，“我剛才悄悄地對他施了一點魔法！放心，我不讓他醒，他是不會醒過來的。”

山珍婆婆把我領進了餐廳里。

“夏蛋蛋，你要喝什么茶？”她站在一個柜子前面問我。

“都有什么茶？”

我這么問，是因為我平時不喝茶，我只喝奶奶為我事先涼好的白開水。

“有綠茶、紅茶、花茶、烏龍茶、煎茶……”

我認真地想了一下，問她：“我每一樣都喝一杯可以嗎？”

山珍婆婆被我逗笑了，一邊回答我“可以啊”，一邊從柜子里往外拿茶葉罐。她真的每一樣都給我沖了一杯。

我前面的桌子上，擺了長長的一排茶杯。

接著，她又問我：“那你要吃什么蛋糕呢？”

這回我連想都沒想，就嚷了起來：“都有什么蛋糕？”

我是不是好貪心？

不過，這回她的回答令我失望：“嘿嘿，只有一種蛋糕。”

哈，原來她是在逗我玩。

等到她端著一杯紅茶，在我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不但把那一大盤蛋糕吃下肚去了，還把那八九杯茶水也喝下肚去了。哈，我都變成一個大肚蟈蟈了。

吃飽了，喝足了，我把剛才的不快統統忘到了腦后。

“說說我老爹的事情吧！”山珍婆婆輕輕地抿了一口茶，先開了口。

我說起了山精老爹的故事。

我從我第一次見到山精老爹的那個早上開始，一直說到我陪他在夢魚碼頭的棧橋上足足等了一個星期，最后送他回家為止。

我說了有一個小時。

在這一個小時里，山珍婆婆一直都在用手絹擦眼淚。

等我說完了，她紅腫著眼睛，把手從桌子那邊伸了過來，在我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感激地說：“謝謝你，夏蛋蛋！謝謝你陪我老爹。我想，今年夏天，一定是我老爹最不寂寞的一個夏天了。”

“你想回去看他們嗎？”我問。

“想！天天都想！”她悲傷地嘆了一口氣，“可是我觸犯了禁忌，回不去啊。”

“山珍婆婆，你可以回去的！”我告訴她，麒麟送給了我一張從人類世界出發的往返船票，我可以送給她。

她聽了，激動得雙眼放光，但卻說不出話來了，好半天，才哆嗦著嘴唇擠出幾個字來：“謝謝你，好心的夏蛋蛋……”

等她慢慢地平靜下來，我才問她：“山珍婆婆，你還記得胖丫和螞蚱嗎？”

她再一次激動得雙眼放光了。

這回她干脆從桌子那一頭沖了過來，緊緊地抓住我的兩只手，不肯放開了：“記得！記得！他們現在在哪里？”

我告訴她，他們兩個人現在住在一個叫酢漿草花山的地方。我還告訴她，他們兩個人現在分別是我的奶奶和爺爺。

“真想見他們一面啊。要是我丈夫冬棗知道了，不知該怎么高興哪。可惜他現在出不了遠門了。”她又坐回到了她的椅子上。

“他們也想來見你們啊！”我沒亂說。奶奶和大熊說過的，想當面親口對冬棗說一聲對不起的。

只要有地址，奶奶和大熊就可以找得到這里。

“山珍婆婆，你能把地址寫給我……”我才說了半句話，夢魚就從窗口游了進來，我只好跟它回去了。

我第五次被召喚過去的時候，五月櫻桃居然不在家。

不要說我了，連夢魚都沒有了方向。

“哎呀，她怎么會不在？”它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為難地說，“要不，我再把你給送回去？”

“不用送回去，把他交給我吧！”

夢魚和我同時抬起了頭，朝霧外邊看去。

是五月櫻桃的外婆。

她不愧是一個山精，能夠看到夢魚。

夢魚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那你去吧！”

當夢魚讓我把裝著魔法玉米粒的小布袋交給它時，我把麒麟送給我的那張往返船票掏了出來。

這個下午，除了最后的二十分鐘，我都是和山珍婆婆一起度過的。

她知道我失落極了，但是她什么都沒說，只是把我帶進了廚房，說要再烤一個好吃的蛋糕給我吃。

“本來，我想告訴她外婆是一個山精，我想把我和她外公相愛的故事講給她聽，可是后來想想還是算了。既然她對妖怪的世界沒有興趣，我就把它當成一個秘密吧。不過，我會把我和她外公的故事畫成一本圖畫書，留給她。”

“蛋蛋，謝謝你送給我的往返船票。過幾天，等她外公的身體再好一點，我就回去看我的爹和娘。說起來，我都五十七年沒有見過他們了。他們想我，我也想他們啊。”

“噢，對了，這張紙你收好。這是我們家的地址，請你一定要交給胖丫和螞蚱，歡迎他們來我家啊。”

許多天以后，應該是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天吧，奶奶和大熊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帶上好多山貨，下山去看冬棗和山珍了。

當然，他們也帶上了我。

因為是我幫助他們找到了冬棗和山珍的地址。

不過，這回我不是一個小精怪，我是一個人類小男孩。

我們又是坐火車，又是坐汽車，折騰了五六個小時，才到達山珍婆婆的家。嘿嘿，這可比從夢魚塘去要慢多了。

山珍婆婆和她的丈夫已經在院子外邊等我們了。奶奶和大熊一看見他們，就撲了上去，四個人緊緊地擁抱到了一起。

我知道他們會有說不完的話，所以我沒有跟進去。

山珍婆婆是最后一個走進屋子里去的。臨走進去之前，趁著別人沒看見，她還悄悄地給了我一個飛吻。

她當然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我是誰的，恐怕就只有五月櫻桃一個人。

我剛在籬笆墻下的泥壇子上坐好，她就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坐到了我的身邊，滿臉疑惑地問我：“我外婆怎么會給你一個飛吻？你們認識？”她眼睛還挺尖。“可是，不可能啊！”她的眉毛都擰到了一起，“早上她明明說過，她和外公已經有六十多年沒見到過你爺爺和你奶奶了呀！”

“我們見過。”我盯著她的臉，慢慢地說。

其實我這句話是雙關語。既可以理解為我見過她外婆，也可以理解為我見過她，就看她怎么理解了。

可惜她一點都沒有聽出來，只是睜大了眼睛問我：“你們在哪里見過？”

“這里。”我用腳尖點了一下地面，好像還嫌不夠勁兒似的，我又添上了一句，“還不止一次。”

“你來過我們家？”

我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她追問我。

“暑假開始的時候吧。”

她不信：“可是，那時我已經來了啊，我怎么沒有見過你？”

“我見過你。”

我這句話讓她從壇子上跳了起來：“你見過我？不可能！我怎么不記得見到過你！”

“因為我是從你外公的夢里來的。”我不想再捉弄她了，我說。不過我也沒有說謊，我確實是被他外公在夢里召喚來的。

“什么呀，”她用拳頭捶起我來，“原來你在開玩笑。”

等了一會兒，我才輕聲嘀咕了一句：“謝謝你，五月櫻桃。”

我故意把“五月櫻桃”那幾個字的聲音抹去了。不然，她又該奇怪我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了。

“謝我？”她一臉的茫然，“謝我什么？”

我沒有說話。

我謝她，是因為我們雖然沒有成為好朋友，但她還是留在了我對這個夏天的記憶里。失望和傷心，也是一種記憶啊。

見我不說話，她就轉過頭去，看著天邊的大山，一個人唱起了歌。

五月櫻桃，六月梅，

山精那沉甸甸的背簍啊，裝滿了山果果。

我也跟著她唱了起來。

五月櫻桃，六月梅，

山精那沉甸甸的背簍啊，裝滿了山果果。

看來，這個夏天，我們都在對方的心中留下了不一樣的記憶。

（全文完）

已由接力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