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孕媽

買進口奶粉、進口奶瓶、進口咬膠……除了空氣和水，中國一線城市里的寶寶們幾乎全被“外國”武裝—瘋狂母親的全球掃購最終引發了全球的紛紛限購—這是一個中國媽媽試圖讓孩子更安全的焦慮，最終引發世界“不安全”的故事。

焦慮

晚上九點四十分，冷空氣下戶外PM2.5指數幾近爆表，李婷低垂著臉，她把自己鎖在車里已經將近一個小時了，任憑丈夫劉順拼命敲打前擋風玻璃。車里車外，都是重度污染的空氣，要吸一起吸，這是懷孕七個月的她，表達極度憤怒時還算比較平和的一招。

起因是在回家的路上，當她說起今后為寶寶選購奶粉的品牌和產地時，丈夫甩出一句話，“就喝國產奶粉好啦”。

劉順是內蒙赤峰人，從小喝羊奶長大，體格健碩。所以他認定了國產奶粉沒問題，還便宜。但這在李婷看來，不要說喝，就連提這個想法的苗頭，都是場災難。

透過車窗，劉順看到老婆被手機映亮的臉在變化，才能稍感松心。即將為人母的李婷早已給國產奶粉畫下了一個巨大的紅叉。她用指尖不停地劃觸著屏幕，一個叫“辣媽幫”的APP里，預產期相近的孕媽們早開始大批量采購進口奶粉、奶瓶和維生素咬膠，就連她的同事和在東北的同學，也都成天泡在網上淘進口奶粉，自己不在網上買點東西，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都跟姐妹們插不上嘴。

考慮到配送時間問題，到現在還雙手空空的她，越看越來氣。電視新聞里，一籌莫展的大陸水客、群情激奮的香港市民、為買不到進口奶粉焦躁不安的大陸媽媽……這些鋪天蓋地的畫面深深刺痛了她。如今，美國、澳洲和一些歐洲國家也接二連三頒布奶粉限購令。未來寶寶越來越難喝上進口奶粉的緊張局勢，讓中國待產媽媽陷入集體焦慮。

李婷是宏觀經濟學，一個天生就和未雨綢繆打交道的專業的碩士，目前在一家會計師事務所擔任會計師，長期習慣于按部就班，防患于未然的生活方式與節奏，但未曾想臨產前不到三個月，會在寶寶的奶粉問題上與老公產生這么大的分歧。

每天無數次地刷“辣媽幫”，成為她最大的精神支柱與安全感來源。這是一個細分備孕周期、嬰兒用品和生活話題的移動互聯網社區，匯集了各種產期攻略、購買信息以及海淘代購專區和二手閑置物品區。

李婷長期潛水在大雜燴和海淘代購專區里，從里面可以第一時間獲取到國外的限購政策以及臨產前的諸多準備事宜。李婷與一個ID叫Sunny的孕媽很聊得來，因為她的很多建議非常中肯，并不是越貴越好。她也開始了解，雖然同在歐洲，荷蘭與德國奶粉，在奶源和工藝上有很大差別，學會分析奶粉配方很重要。

當然，Sunny也告訴她，想在歐洲買奶粉寄回國內，眼下越來越難。

Sunny是山東煙臺人，去年夏天，近四十歲的她生下一個男孩，老公在柏林大學主修土木工程，后Sunny隨他去慕尼黑上班。在那里她的第一感覺就是，安全。她第一次去超市買香腸和牛肉就發現，那里的肉質非常新鮮，光用鼻子聞就能辨別出，比國內強的不是一丁點。

Sunny發現，在“辣媽幫”結識的姐妹普遍情緒焦慮，目的直接，不少還打著老鄉的旗號請她幫忙代購產品寄回國。

也有煩惱。初來乍到時，Sunny去買奶粉，超市的工作人員在詳細詢問之后，會細心地向她介紹不同品牌所添加的不同營養成分。但自從奶粉限購政策執行后，她在超市里拿起奶粉，店員看她的神色都和以前不一樣了。

上“辣媽幫”，是為了排解旅居異鄉的孤單，與國內的年輕媽媽們分享寶寶的成長故事和育兒經。Sunny喜歡曬她在慕尼黑買的嬰兒用品，米粉、玻璃奶瓶、PES吸奶器、海綿奶瓶刷、粉撲、護臀膏……這些德國制造的產品迅即吸引來許多國內媽媽的關注，每張照片下面的留言都不下百條，時間一長她感覺快成“孕媽在線必答”了。

但時間久了，Sunny發現，在“辣媽幫”結識的姐妹普遍情緒焦慮，目的直接，不少還打著老鄉的旗號請她幫忙代購產品寄回國。

和李婷熟悉起來，是因為她情緒雖然也焦躁，但從不主動跟自己套近乎，要求幫買這買那的。眼看對方離預產期只剩兩個月，Sunny決定幫她解決最起碼的問題。

Sunny在私信中告訴李婷，僅論奶源而言，荷蘭與澳洲是首選，她所在的德國不及英國。但只看檢驗和品質的話，還能被中國媽媽買到，而且適合中國寶寶口味的，還得選德國奶粉。并且，德國有專門按照中國生產標準搭配微量元素的奶粉產品，在德國用中文包裝原裝灌裝好后再進入中國市場。

李婷把Sunny的每條私信都整理打印出來，貼在床頭。她意識到自己要學習上手的，不僅是辨別奶源，還有選對購買渠道。周圍有的姐妹通過淘寶代購，被告知風險系數偏高；還有的在嘗試上香港英文官網訂購，這一渠道沒有限購，但要英文過得去……

幾乎被蕪雜信息淹沒的李婷向Sunny發出了求助。

周末，Sunny去超市幫李婷物色奶粉，才發現德國眼下不僅限購，還是發布限購令的國家中政策執行最嚴的。很多超市貨架已用顯眼的A4卡紙，加黑加粗的字體，敬告買奶粉的外國顧客，一次最多只能買三盒。

這是截然不同于從前的嚴厲氣氛。就在上周，Sunny還去超市為兒子買奶粉，店員也只是以內部通知的形式提醒她。因為這種限購此前被認為侵犯消費權益，客人有權投訴甚至上訴。

Sunny記起，最近一位住在華人集中的法蘭克福市的孕媽抗議，說有人竟用紅地黃字的中文在注明奶粉限購，不僅將常買奶粉的華裔列入銷售黑名單，還禁止他們進入超市。那時她還以為那位華人孕媽夸大了事實。但當自己親歷后才發現，這是事實。不僅限購，許多品牌奶粉已全線斷貨，她為了給兒子買奶粉，都要開車到遠郊的商場才終于得以入手。

德國媒體上，關于歐洲“奶粉荒”的現象隨處可見，所有奶粉，每個月斷貨二至三周再正常不過，并且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面對空空如也的貨架，當地父母的情緒由同情轉為憤怒，他們開始反擊中國媽媽。

除了德國，荷蘭的奶粉限購措施也非常嚴格。當地最大的連鎖超市阿霍德、荷蘭日用品連鎖超市伊托斯等只允許每位顧客一次購買一至兩罐奶粉，以保證貨架上奶粉不斷貨、本地媽媽能喂飽她們的寶寶。

Sunny回到家時，電視里剛好在放德國WDR電視臺報道中國年輕父母全球搶購奶粉的新聞。上國內新聞門戶網站，同題新聞充斥其間。比如，中國市場上尤其是網絡上銷售的洋奶粉品牌已超過百家，多為中國商家變相生產。更夸張的是，多家國外品牌奶粉，原來是中國品牌奶粉代加工的產品，貿易商只要在注冊環節上洗白，就能成為國外配方奶粉協會認證的品牌。Sunny開始理解“辣媽幫”上那些被她疏遠的“急功近利”的姐妹了。

李婷是焦慮大軍的一員。當Sunny告訴她在德國購買奶粉的難度后，她發現最終還是只能靠自己。為了孩子，她每日守在筆記本前，研究各種攻略，目標明確且專一—一定要買到進口奶粉。她甚至連訂好的孕婦攝影也取消了，心思完全投入到要用“國際化標準”護衛自己寶寶的念頭里。

劉順也逐漸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還專程利用上班時間，到進口超市買了兩盒貝親爽身粉。李婷對丈夫意識的扭轉表示滿意，她今年二十九歲，婚后五年才決定要孩子，這在眼下的北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選擇。人近三十才做媽媽，圖的就是攢下足夠的錢，買進口的奶粉、沐浴露、衣服、鞋子……把國產的寶寶武裝起來。

進入最后備戰狀態后，李婷已經有一周時間不給Sunny發信息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她覺得不如找同在國內的孕媽商量對策。

在“辣媽幫”上，她火速認識了溫州的花妖并打得火熱。李婷說，在孕媽社交網絡圈里，彼此陌生的媽媽結為姐妹的容易程度與速度快得往往超出想象，“因為大家的目標和需求都再一致不過。”

花妖的女兒快滿周歲了，過去一年喝的都是進口奶粉，經驗豐富的她告訴李婷，相比淘寶電商，海淘渠道的貨源真實度要高得多，但需要不錯的英語底子，并且物流與入關的風險不低，選擇需謹慎。但李婷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

李婷決定從頭開始學用海淘。長時間使用筆記本令李婷眼睛干澀、皮膚發緊，脖頸側面的淋巴結變得腫大，還開始發低燒。在丈夫的敦促下，她拔掉電源，摘掉防輻射服和眼鏡，她需要溫水和睡眠調整免疫系統。

這時手機忽然亮起，花妖發私信告訴她，她訂單里的許多東西，至少有一半是不需要海淘的。

代購

上班路上，花妖的手機不斷在往外蹦私信提示和訂單動態。眼下，她擁有了一個新身份—孕媽代購。試業第一個月，營業額就輕松趕超月薪，這激發了她在各種孕媽社交網絡圈里結識更多姐妹兼客戶的決心。比如李婷。

做代購，源于有個拿著意大利綠卡的小姨，花妖自己給女兒買奶粉，買的也是意大利渠道進口的品牌。除了碼頭優勢，意大利目前還沒有奶粉限購政策，“只要有貨，隨便買”。

花妖來自一個富裕家庭，早早實現了財富自由，女兒還沒出生，便有了不下五萬元的支出。做孕媽代購，完全出于強烈的興趣。

“在那些孕媽社交網絡圈子里，幾乎所有孕婦都在討論同一個話題—怎么買到進口貨。當你發現自己能幫到其他人，特別是那些還沒摸準門道的。那種成就感，現實生活中無法獲得。”

很快，花妖就憑借她的備孕資源和海外渠道，在“辣媽幫”的“母嬰用品交流辣媽幫”和“寶寶營養全攻略”分版里備受矚目。“那種直接在物品信息發布里發布售賣信息的店主，效果很差，還有去孕期專版里發廣告帖的，很快被封ID，孕媽們也都沒興趣看。”

眼下，花妖每周都去一家母嬰商店踩點兩次，除了摸清貨源，還會注意新品貨架上的鋪貨規則。“不少孕媽總有一種沖動，什么都想給寶寶買最貴的。我會提醒她們要按需購買，別囤貨，又不是買不到。另外，很多東西在備孕初期根本不用買進口貨，比如孩子的玩具、衣服。錢，應該集中使在刀刃上。”

不過，這樣的勸說效果顯然不太明顯。來花妖網店買東西的客人的心情和消費習慣都高度相似：最看重貨源，對價錢不在乎，“因為進口奶粉越來越難買，有貨就不錯了，誰還在乎價格？”于是，這位做老板的，除了維護貨源渠道，還不得不花許多時間和精力去說服那些試圖一次性入手一大堆的客人。

一些年輕媽媽即便有充足的母乳，依然來她的店里搶購奶粉，“單都是幾箱幾箱地下”。而“辣媽幫”上，常常有媽媽成箱成箱地轉手奶粉，“都是后來發現寶寶根本喝不了那么多，就算是大人喝都喝不完”。即便轉讓價都會打折扣，成交量仍然很低，所有待產媽媽都目標清晰，指向一致：要買只買進口、全新、安全的奶粉，價錢，不是問題。

“想想都覺得可惜，過來人都知道，當初搶購進口奶粉，有多費勁。”花妖說。

所有孕媽都知道，只要選擇海淘，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就斷不了；但不選擇海淘，寶寶喝上進口奶粉的機會幾乎為零。

海淘

北京的Perry已經整整一周不敢出門了，筆記本、iPad和手機，被她用來隨時刷新訂單動態頁面。她通過海淘買了兩箱愛他美奶粉，被扣在了海關。快遞單號、批次、身份證復印件早就通過EMAIL發過去了，按理說十天的時間準到了，可最新的狀態查詢結果仍是，還擱在海關，眼見著寶寶就要斷奶，她只要不盯著移動設備屏幕，連飯都吃不下去。

Perry在網上看到，五公斤以內免稅，海關再怎么高抬貴手，上限沖頂也只有十公斤，超重部分，下場只能是退運。Perry入手的十幾公斤奶粉鐵定超規了。此前，“辣媽幫”上就有個姐妹吐槽買了十二公斤奶粉被退。

終于在一個下午，Perry等到了海關發來的領取包裹通知，她立刻拿上所有證件開車趕過去。到了之后，海關人員二話不說，說這箱奶粉超重，要退運。

Perry此前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這是她逛“辣媽幫”和各種孕媽論壇學來的經驗教訓，但沒想第一次海淘就撞上了最壞的結局。

Perry這次買了十六盒愛他美，每盒九百克，按海關的規定需要扔掉五盒，想到這她急得差點哭出來。

為了證明這些嬰兒用品完全是自用而不是用于商業用途，她掏出隨身攜帶的孩子出生證明，好說歹說求了半天。那位中年海關人員沉默了一陣，說那就扔兩盒吧。

更幸運的是，當Perry去辦手續時，開箱發現有兩樣貨品包裝缺損，海關人員于是同意她用這兩盒破損產品換回剛扔掉的兩盒。最后，那兩盒破損的，也最終當成“廢品”讓她“順便”帶出了海關。

這次驚心動魄、峰回路轉的過關經歷被Perry寫下來發到“辣媽幫”上，成為經典的熱門帖子。所有孕媽都知道，只要選擇海淘，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就斷不了；但不選擇海淘，寶寶喝上進口奶粉的機會幾乎為零。

風險再大，中國媽媽們也得迎難而上。畢竟，千辛萬苦拿到手中的進口奶粉，和那些在超市中堆積如山鮮有人問津的國產奶粉，在她們根深蒂固、且還在不斷被強化的觀念里，完全是天壤之別。焦慮，值得，冒風險，值得，被海關扣，還是值得。

上海的迪蘭，是少有的能在這方面磨出經驗值的人。作為海淘達人，她懷孕后每時每刻都在盯著各家網站，尤其是付款后在購物車和訂單之間的細微差別。“先不說遙遙無期的漫長等待，有的孕媽發帖抱怨等了一個多月都收不到貨，訂單狀態永遠是一潭死水。再說海關這個環節，有的清關就要小一個月，這些都純看人品，最復雜的環節就是分箱合箱。”

并且，迪蘭有朋友就是快遞公司的生產線經理，因此深諳其中的學問與講究。比如，很多孕媽都習慣在不同網站買備孕產品，有的轉運公司給普通用戶免費合箱三個，但有的公司每個合箱都要錢，一單快遞算一箱，不管客人買多少東西。而亞馬遜就經常自己拆單，客人買三個東西會被拆成三單，每張轉運單要合箱三個，首付是八美元的話，多出一單就是四美元，太虧了。

但也有恰巧不是一單的會被一起快遞，所以到底有幾單，只能等電商發貨后才能看到。合箱后總重量一般會少一點，所以重量盡量接近整磅數最劃算，但這個真要大師級的才能控制到。

另外如實填寫也很重要，既方便點貨，也能避免海關開箱。合箱時技巧一點可以，但別想挑戰海關掃描儀，只有他們不想看的，沒有看不清的。所以通常等下單的東西都到轉運公司后再合箱，而且東西最好摻著下單，否則單一量大起來，容易抽到補繳稅款。

“但即使這樣，誰也不能保證你的貨箱能夠百分之百逃過海關，因為這種事情真的要看人品。”一次，迪蘭在diapers上買了些嬰兒用品，一共才不到五十美元，寄出后不到一周就送到上海海關，之后運單狀態一直沒有改變。打電話查詢才知道被海關抽檢了。“我當時差點暈厥，一共重量還不到三磅的東西居然都會被抽到。”

但是迪蘭根本不在乎那高達百分之十的稅款補繳成本，只要國產貨在品質及信譽上的差距依然存在，這種海陸空各種渠道都要走的海淘之路，就一定要堅持下去。從某種程度上說，中國孕媽們，成為了眼下中國最不怕麻煩，也最不在乎花錢的群體。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