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魔幻，也要致富

很多作家會在小說中構(gòu)建精神故園，讓故事反復(fù)在此地發(fā)生。之于閻連科，就是耙耬山。這處位于洛陽七十公里外的山脈里，上演過收購?fù)鈬锩鼈ト诉z體，以招商引資開發(fā)旅游經(jīng)濟的鬧劇，在閻連科的新小說里，它變成了超級大都市，名為炸裂。

小說《炸裂志》正是炸裂市的市志，由炸裂市市長孔明亮委托閻連科所寫。小說開篇是2007年，市長秘書找到閻連科，說：“閻老師，市長說想要多少稿費你開口，只要你不把市里的幾家銀行搬回你們家，什么條件都可以。”閻連科被真金白銀打動，想著從此不用為錢著想，可換房、買車，乃至用錢去買名譽和地位。

小說中的作家閻連科，乃他虛構(gòu)的自己。這筆真金白銀沒拿到手，而現(xiàn)實中的閻連科不僅沒換房，自家房子還在2011年被拆遷了。閻連科的小說素來以“現(xiàn)實魔幻主義”著稱，虛構(gòu)自己拿錢寫作，只是將現(xiàn)實引入魔幻的一筆。

小說末尾，虛構(gòu)的作家閻連科帶著《炸裂志》見到市長。由于太真切地記錄了炸裂市發(fā)展的荒誕和污穢，市長禁止此書出版。閻連科沒撈到錢，黯然回京。

炸裂本是個自然村，與新中國一道經(jīng)歷了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又經(jīng)歷了土地集體化，建立農(nóng)村合作社。孔明亮的父親不慎弄壞合作社的農(nóng)具，被判入獄，被痛打勞改。等他出獄，文化大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土地重新分給農(nóng)民，還允許經(jīng)商。出獄那晚，父親做夢醒來對兒子們說你們乘夜出門，往東西南北走，遇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你們一生的命運。那晚所有后輩都出了門。二兒子孔明亮還只是個少年，他出門遇到了仇家之女朱穎，又撿了一枚公章。他即將成為炸裂村村長，但并不相信自己會與朱穎有瓜葛，因為朱穎將要成為妓女。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商業(yè)又重新回到炸裂人的生活里。人們首次聽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孔明亮發(fā)現(xiàn)村邊的鐵路上火車往來如織，他只需要用竹竿往煤車上一掃，再出售落下的焦煤，錢很快就來了。為此他成為第一個萬元戶，并因承諾將半村人變成萬元戶而當上村長，炸裂在轟轟烈烈的偷竊里富裕起來。朱穎是縣城洗浴中心的小姐，馬上升職“媽媽桑”。她將村里的姑娘全送進縣城做小姐。財富源源不斷地輸回炸裂，新建的公路將鄰村聯(lián)起來，炸裂也因致富而升成鎮(zhèn)。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里，炸裂一路從鎮(zhèn)到縣，再到市，最后成為超級大都市，都靠孔明亮和朱穎所搭建的權(quán)力、偷竊和性的腳手架。

源自拉丁美洲的現(xiàn)實魔幻主義流淌到閻連科的書里，讓炸裂的發(fā)展充斥著“狂想”和“奇異”。孔明亮為吸引美國到此投資，將最好的美女送予外商作陪。第二日簽訂合同時，美國人卻說：“東方姑娘美得和花一樣，西方女人粗得和草一樣……再好也沒有我當年在越南遇到的姑娘好。”孔明亮大手一揮，說：“走！我現(xiàn)在就讓你回到四十年前去。”他們剛出門，整個炸裂縣變成了越南，街道上栽種棕櫚樹，男人穿著越南式的粗布白褂、肥腿褲子，姑娘們戴著竹編尖頂?shù)恼陉柮薄Ｔ谶@種魔幻的“狂想曲”里，作者只需要一揮文字的指揮棒，現(xiàn)實世界翻天覆地。孔明亮的弟弟孔明耀在那個決定命運的晚上，他剛出村頭就看到拉練的軍車，因此成了軍人。他退伍后組織了一支龐大的軍隊盤踞在耙耬山內(nèi)。因不滿哥哥諂媚外商，他購買了十二具中國人的尸體，化妝成克林頓和克林頓太太，以及其他政要的模樣，拖到外商面前焚燒，讓他們滾出炸裂，滾出中國。結(jié)果美國商人大喜，決意在此投資，因為“你們國家數(shù)十個大城市……沒有一個地方比炸裂更為民主和自由，允許人們這樣的集會和游行，允許他們焚燒美國總統(tǒng)一家人的尸體。”在炸裂的發(fā)展中，性交易、民族主義和民主自由竟然演奏成致富的凱歌。

這本小說的文字仍然是閻連科式的，在敘事中帶著抒情。孔明亮為在一周內(nèi)建成全亞洲最大的機場，并鋪建二百公里的地鐵線，求弟弟出動軍隊。他答應(yīng)哥哥讓軍隊修筑工程，條件是“五千條假腿和一萬個假手指頭”，他說：“不斷掉這么多腿，不折這么多手指頭，你覺得這些工程能突擊出來嗎？”閻連科寫，在荒野里，人們像播種般撒下假手指和假腿，地鐵線和機場也就生長起來。

閻連科的魔幻與中國緊緊相連。他在小說開篇寫，炸裂的歷史是新中國發(fā)展、陣痛的微縮史，而炸裂的富裕史也是新中國近三十年的發(fā)展史。小說末尾，虛構(gòu)出的作家閻連科帶著《炸裂志》見到市長孔明亮，不知其是否滿意，囁嚅問：“是初稿，還可以改。”孔明亮點火燒掉書稿，說：“有我和炸裂在，你就別想出版這本書。”由于太真切地記錄了炸裂發(fā)展里的荒誕和污穢，市長禁止此書出版。閻連科沒撈到錢，黯然回京。有意思的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炸裂志》并沒有被燒掉，最終得以出版，只是被刪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