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有兩個外號:一個叫“老爺”,一個叫“老怪”。
“老爺”是他的前妻施南生叫的。那時候他的辦公室在香港九龍塘一個花園別墅,花園里養了鯉魚,因為在琢磨《西游記》的故事,他還在樹上養了一只猴子。徐克沒事就坐在池塘邊喂魚、抽煙、想劇本。施南生看見了,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爺”,后來這個外號在工作團隊里傳開了。
但是后來徐克受不了這個綽號。他去見《少林寺》的導演張鑫炎,張鑫炎比他大17歲,也叫他“老爺”,徐克就覺得“這太過分了”,不能跟前輩這樣開玩笑,于是從此拒絕再被如此稱呼。
“老怪”的稱呼傳揚得更久更廣。他形容清瘦,也算得上骨骼清奇,有一點落魄的江湖氣,加上老了頭發花白,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足夠扎眼。

他小時候在越南,跟街上的小孩一起玩照相機,拍出來的東西就跟別人大不一樣。后來到電視臺拍電視劇,素材拿回去剪輯師無從下手,只能他自己操刀。這似乎成了他后來所有古怪風格的起點,之后才有了《黃飛鴻》、《新龍門客棧》、《笑傲江湖》,英雄豪杰江湖相逢,刀光劍影快意恩仇,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讓武俠迷們咂摸回味了20年;到這幾年,兩部《狄仁杰》又造出了徐老怪的通天帝國,他把一個孩童的夢幻想象都拋到了銀幕上:陰謀、暴力、變形、奇觀、毒藥、怪獸……仿佛60多歲還沒有玩夠。所以,徐老怪名副其實,能當得起老怪這個稱呼的,華語導演中,除他之外也不作第二人想。
“你們叫我老怪,可是我覺得自己很正常。”徐克說。這里有一個悖論,如果他也覺得自己怪,那他就不是一個古怪的徐克,而是一個假裝古怪的老頭了。
Q | 樂嘉 A | 徐克
Q:你現在最佩服的華語導演是誰?
A:很多,提兩位,一位是李安,一位是王家衛。
Q:你覺得是你的本事大,還是他們兩個人的本事大?
A:他們本事大。
Q:我一聽就是你在假謙虛。
A:不是假謙虛,比如說李安,我常常問他,你拍的題材都是很特別的,而且心驚膽跳,比如《斷背山》這個題材,我說你為什么選這個題材拍呢?《少年派》也不是那么容易拍得到的題材,他能拍得出來,而且被公認是很好的作品,這不容易。王家衛是一個很特別的例子,因為我真的沒有想到,電影原來可以由一個導演拍幾年,而仍然有這么多人支持他,這一點我好像在歷史里邊找不到一個同樣的人。
Q:《一代宗師》這個片子口碑的兩極分化很厲害,你喜歡,是不是因為是你的朋友拍的?
A:王家衛拍這個戲,用了七年時間。我看完之后覺得,哎呀,這個電影很多東西都可以放大來拍。我確實很喜歡里面張震演的一線天,我當時曾嘗試跟王家衛談,一線天可以再拍一個故事,看行不行。《一代宗師》有創新的感覺,雖然王家衛也有在《一代宗師》里重復過去的心理狀態,比較來講,《一代宗師》更接近我。
Q:在這么多作品、角色里面,如果是在日常的生活當中,哪一種類型的人可能更加是你的所愛?
A:張曼玉。
Q:張曼玉演《新龍門客棧》里面的金鑲玉。
A:張曼玉本人不是這樣的,張曼玉本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人。
Q:你在前面回答問題的時候都比較認真,為什么提到張曼玉會臉紅了一下?
A:有嗎?那可能是有點熱了。
Q:你把張曼玉給挖掘出來之前,很多人說她是一個花瓶。
A:其實在平時,我們就看到張曼玉是一個很喜歡玩的人,而且很放得開,可是她演戲的時候很認真。她演關錦鵬導演的《阮玲玉》,就完全是另一面的張曼玉。后來我就很希望她能夠演一個武俠片,應該把她好玩的一面拿出來。當時她演金鑲玉的時候也是玩得很開心。好像以后就沒有再看到她這一面在銀幕上出現。
Q:你剛開始讓張曼玉來演這個角色的時候,她是根本不需要你來教,還是說也需要有一些引導?
A:當時我跟她講,金鑲玉這個人物跟別的女性角色不太一樣,一是她貪錢;第二,金鑲玉是好色的。你能夠演出好色、貪錢這兩個點,金鑲玉這個角色就成功了。
Q:演金鑲玉這個角色成功了以后,為什么你會讓她演《青蛇》里的小青?
A:也是另一個挑戰,因為也是一個比較難拿捏的角色。小青偏向原始動物的一些獸性。白素貞是她的上司、她的老板,羨慕人是一個最高的造物,小青很不理解,她是模仿白素貞所有的事情。她對人的世界完全沒有經驗,而且她去引誘法海,這在我們傳統的民間故事里是沒有的,所以我對張曼玉說,你要能夠做到讓這些都有說服力,這是這個戲里對你最大的的挑戰。
Q:林青霞在臺灣演了很多瓊瑤劇里受傷害的柔柔弱弱的小白兔、小綿羊的角色,你為什么想到把她抓出來,讓她演東方不敗?
A:在現代的警匪片、動作片里面,女性的角色常常讓人覺得是很陪襯的。武俠小說里面武功高的(女性)人物挺多的,為什么我們在電影里面就不可以做到這一點呢?當時我就想試一下。我拍《蜀山傳》,找林青霞演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半仙似的高手,在試妝的過程中,發現林青霞在某些方面她挺男性的。我就想起東方不敗。當時林青霞打算退休,我說我們最后一次合作。她問我演什么,我說演一個男性角色,可是中間會變性,變成女人。
Q:她聽到這個以后很興奮嗎?
A:拍到第三天,我就跟她講,我說將來你的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她當時的反應是有一點遲疑了,可是她突然間就說:“好,讓我聽聽到底男人的聲音是什么樣子。”其實在沒拍之前我就選好一個配她的聲音。她聽完之后就說好,就沒事了。她是有一種賭博的心態。把男的聲音配在她的臉上,一個演員不容易接受,現在的女演員,我真的不知道(有)多少愿意接受。
Q:如果當初不是林青霞演這個角色,有可能是另外的人來演嗎?
A:我沒有想過,因為我有個毛病,當我想好一個演員演這個角色,而她不演的話,我這個劇本可能就不拍了。《梁祝》因為找不到祝英臺和梁山伯,那個劇本我放了好久,直到見到楊采妮。結果她試了裝之后,我覺得可以。然后才找到吳奇隆來演梁山伯,這個事情就做出來了。
Q:金鑲玉潑辣,林青霞有點不男不女,《七劍》里面的楊采妮也是一個特別硬朗的人,還有《黃飛鴻》里面的關之琳也經常被你要求穿著男裝去看戲。你的潛意識里面特別喜歡女扮男裝,男扮女裝,這種中性的感覺?
A:其實我覺得女性不一定要通過穿衣服來奠定她的性別,女性就是女性,男性就是男性。有些女人很強調自己的看法,堅持自己的想法,你會覺得她像男孩子,這不公平。人在什么狀態里面,是什么性格,不是因為性別決定她應該有什么樣的行為。我覺得女性、男性可以有其他方法來分別,不應該用社會行為來分辨。
Q:有沒有人在和你交往的過程中,說你的性格中也有女性的細膩的一面?
A:沒有。因為我的樣子太不可能是女性了有胡子的。

Q:你那么多作品里面,你自己有去演過一個角色嗎?
A:有啊,挺多的。比如說《蜀山劍俠傳》里面演一個兵跟洪金寶對打;有時候我演一個反派,戲里面的一個黑社會大哥,坐在牢里邊,結果被一個小弟出賣了。
Q:你覺得你做演員好嗎?
A:我很怕,每次看到我自己在銀幕中出現,我覺得好像導演跑進鏡頭前面去了,我一直很不自然。最近一部《桃姐》我也演了,因為在演技方面,我覺得很難把自己放下,不要照顧現場的機器、攝影、燈光,因為老是看燈光怎么打,看你們的機器走來走去,就是有一個這樣的習慣,就是職業病,所以有時候會分神。
Q:作為一名導演,你覺得你身上最厲害的是什么?
A:我其實覺得我沒有厲害過,有些不足的地方我盡量去學怎么樣做。我不是謙虛,我真的是這樣想的。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有機會這樣做,已經比很多前輩、很多同行都有運氣。
Q:你周圍的人怎么樣評價你?
A:“天馬行空”,四個字。有時候問他們也講不出太讓我能接受的答案。你說呢?你覺得呢?
Q:我覺得你還挺狡猾的。在生活方面,你是不是也是這樣天馬行空?
A:我常常覺得自己真的看不到自己,我平時生活就很簡單,早上起來,看看有沒有電郵,然后寫書法,然后工作,看劇本,做一些設計畫圖,然后就看別人的作品,聽音樂、看書,很正常的事情。我基本上應酬時間都不多。
Q:不多還是不喜歡?這是兩碼事。
A:跟一些很喜歡的朋友在一起,我就真的很舒服,可是有時候在比較正式的活動中,我會覺得不是那么自在,或者不夠放松。
Q:前面講你是一個天馬行空的人,為什么你說話的過程中完全沒有天馬行空的感覺,回答每一個問題的時候,都是首尾兼顧、滴水不漏,穿西裝也是一絲筆挺,每一個扣子都系得這么牢,一本正經,一點都不天馬行空?
A:因為作品跟人還是有距離的,你可以在你的作品去做很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可是平時生活應該跟一般人一樣,我覺得是很重要的。
Q:很多人叫你“老怪”,你喜歡嗎?
A:圈子里面叫什么都無所謂,無論“老怪”或者什么都可以,反正就是一個稱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我自己不覺得自己怪,當然了,如果我都覺得自己怪,那才不怪呢,我看不出我怪在哪里,我覺得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