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的新片《中國合伙人》三天票房就過億,對于這部千萬級別投資的電影來說,已經和它的內容一樣是“夢想成真”。
一直有人說,陳可辛是最精于計算的導演,甚至有報道稱他是“中國電影精算師”。他曾是香港商業片的領軍人物,也是最早進軍好萊塢的香港導演之一;在內地市場開放之后,他是第一個在北京開設工作室的香港導演,而其首部合拍片《如果·愛》就選擇了華語市場極為少見的歌舞片,賺足了眼球。這種步步為營的戰略,不僅體現在對市場的判斷上,也體現在電影文本的選擇、演員的運用、形式的取舍等等—也許這是所有導演的工作,但陳可辛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毫不在意表現自己的計算—“機關算盡”曾是他形容自己影片的詞語。
在他的語境下,電影似乎是可以拆解的元素,一切都需要服務于市場目的。“賺錢是電影工業的道德”,這是陳可辛宣傳電影《武俠》時候的名言,而平衡演員與劇情、平衡導演與監制、平衡商業與藝術,都是陳可辛一以貫之的理念。在他身上,傳統的“作者論”似乎不值一提。而這部新片《中國合伙人》,不過是這種理念的又一次集中爆發。
“黃曉明又要說英語了。”在《中國合伙人》剛發布宣傳海報的時候,這幾乎是所有評論者的反應。自“鬧太套”事件之后,黃曉明的英語成為明星弄巧成拙的一個笑柄。而在這部表現某英語培訓機構創業經歷的電影中,主演居然是黃曉明,實在出乎人們意料。
陳可辛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毫不在意表現自己的計算—“機關算盡”曾是他形容自己影片的詞語。
“黃曉明是英語說得最好的那個。”陳可辛評論道,“我們確實找了配音,但黃曉明是配音最少的那個。”他還透露,黃曉明對待英語,達到了“死磕”的程度。無論如何,看黃曉明說英語成了大家對這部片子的主要期待之一,而當年在微博上激烈回應“去他們的,我一腔熱情為奧運唱歌,你們來揪我那么一點發音,我是為那么幾個無聊的人活的嗎?”的黃曉明再度獻聲并自稱“土鱉”,不僅被證明是絕好的公關,而且成功提高了影片的萌感。
另外兩位主演,鄧超和佟大為的角色都符合他們的定位。鄧超飾演的孟曉駿意志堅決,佟大為飾演的王陽玩世不恭,不僅造型上貼切,更回應了兩位演員原先的角色歷史。
集齊數位一線演員,對陳可辛來說永遠是第一選擇。“我連走過路過的都想用大明星。”最經典的《甜蜜蜜》,如果真的忠于故事就不會用黎明和張曼玉,找兩個大陸演員更真實,但“這是不可能的,都上不了院線”。拍完《十月圍城》,甄子丹是最紅的動作明星,他表示很想再和陳可辛合作,“我作為一個導演,現在有一個最有價值的明星,不用去求他去哄他,他想跟我拍戲,當然要拍了”—這是電影《武俠》上馬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當時的女主角湯唯,陳可辛更表示她“是保險”,“我不用湯唯,用別人,你說我用誰?”
對明星“能用就用”確保了陳可辛電影的關注度和商業性,他從來不缺少話題。相反,若一部電影沒有“話題性”,陳導才會著急。《投名狀》中,他幾乎網羅了所有華語電影市場上最具票房號召力的男演員,而女主角,是造型“不艷”的徐靜蕾。宣傳片一出,大家嘩然,陳導說,想知道徐靜蕾究竟演得如何,到影院去看。
一開始,陳可辛并不想做《中國合伙人》的導演,他只想做監制。監制是監督電影從口碑到票房的專業行銷,而導演呢,要拍一部好電影,“得有熱情”。
陳可辛非常看重監制的位置,對于自己導演的電影,也力爭自己做監制。他把這看作是無法面對權威的后果。陳可辛幼年時,父親從未顯示過強權的力量,而是給予他感情上和經濟上的良好依靠,陳可辛覺得,這是他后來無法面對經常展示強權的老板的原因。做電影太難了,拍什么,怎么拍,都是老板說了算。“我拍《如果·愛》本來是拍愛情片的,但人家要你拍大的,人家要你拍歌舞片,這些都是被迫的。”

陳可辛2009年開設了自己在內地的電影公司,投資的第一部片子是《十月圍城》。他本來打算從導演轉行做職業監制,后來電影拍完后,發現盡管監制盡力了,片子仍然不如人意,“還是得做導演”。于是有了《投名狀》,這部投資巨大的電影牽扯的投資方如此之多,導演的意見根本沒辦法充分體現,“即便一張海報,也最終沒用我喜歡的那張”。
自《武俠》之后,陳可辛決定,“任何一個公司,無論給我多少錢,都不能讓它主導我的方向”,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他表示“不會再有人有我的投資的百分之五十,永遠都不會,除非有部戲我只是去玩的”。這種于創作者的原始沖動和投資人的理性分析之間的矛盾,通常發生在兩組人之間,但在陳可辛身上,這是一種內在的、隨時隨刻的爆點。
陳可辛接過《中國合伙人》的導筒時,仍有《武俠》失敗的陣痛陰影。這部“機關算盡”的電影,居然遭遇了票房和口碑的雙重滑鐵盧,對于一向精明而專業的陳可辛來說,是巨大的打擊。他感到,“大片的時代可能已經過去了”,而“中小成本電影開始有回報”。他需要一部嚴格控制成本的電影來為自己的職業生涯“續約”,這個時候,新東方總裁徐小平送來了自己寫的劇本,陳可辛思量再三,決定自己親自出馬。

“這部講改革開放三十年的電影,有《甜蜜蜜》的時代感”,這是陳可辛經常被問到的一個設定,也是他樂于回答的問題—他會把話題引向這部電影的價值觀和情懷上,這才是這部電影的賣點。事實上,輿論和陳可辛自己,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把他之后拍攝過的電影和《甜蜜蜜》進行比較。談論《投名狀》的時候,陳可辛也曾說:“這部戲跟《甜蜜蜜》的感覺是像得不得了。”
創作者的原始沖動和投資人的理性分析之間的矛盾,通常發生在兩組人之間,但在陳可辛身上,這是一種內在的、隨時隨刻的爆點。
如同《霸王別姬》之于陳凱歌,《甜蜜蜜》之于陳可辛是一個高峰,代表著高超的藝術水準,也代表著職業生涯中不斷被提及的個人標準。不過,“《甜蜜蜜》是虧本的,那么多人喜歡的電影其實生存不了”。陳可辛之后的作品,商業層面的考慮越發成熟。進入內地市場之后,他發現“在這里要成功,你要征服的不是觀眾,你先要征服的是戲院”。若戲院給你的電影安排場次,你就贏了。而憑什么讓戲院經理相信你?需要一個團隊,讓所有人知道你是最強的。可以建影視城,可以提高制作費,可以啟用明星,也可以創立導演的個人品牌,陳可辛對這些都毫無保留,甚至在日本NHK拍攝的紀錄片中,處于《十月圍城》宣傳期的陳可辛,和一眾內地媒體巨頭商量如何打壓張藝謀的電影《三槍》的生存空間,不避諱攝影機就在身邊。
而電影本身如何,則成了可以討價還價的部分。《武俠》的故事設定,來源于用醫學解釋經絡這樣一個概念,然后找甄子丹搭戲。《中國合伙人》主打情懷牌、成功學,就內容而言,聽過任何一次俞敏洪演講的人都會發現故事情節與若干老俞段子的高度重合,而那被反復強調的夢想精神,則在民族主義的激進和拜金主義的熱情中不斷搖擺。雖然有評論批評其價值觀取向,但陳可辛說:“你不覺得這就是中國的現實嗎?”三位臉譜化的主人公,一心向往美國和金錢,又鼓吹報復美國而得到的尊嚴和模糊不清的夢想,但“中國確實有這樣的人”。“確有其人其事”的強大論據,不僅可以回應批評,也讓《中國合伙人》奠定了票房的理論基礎—畢竟,如陳可辛所說,中國式的成功是“會做人的人,能力倒是其次。真話不說,要說就說假話,讓大家舒服,把周邊關系維護得很好,這種人會成功”。

所以,當我們看到電影中內地第一家KFC出現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時也不會驚訝,盡管這種錯誤只需要百度一下就能夠糾正(第一家開于1987年)。而且,片尾如PPT一般陳列的成功者從屌絲變身高帥富的過程,不僅觸動了成功者的心弦,還引發了失敗者的奮進(甚至老干媽的照片,是網絡流傳甚廣的手機拍攝的那張,放大到銀幕都看不清楚)。這些都是小事,而電影所裹挾的和時下潮流嚴絲合縫的主流價值觀,才是其成功的主要原因。勵志片—“你的人生有沒有進步?”看完之后,吳君如曾這樣問陳可辛。
無論如何,陳可辛“機關算盡”都有著太多的正義性。我們無法指責一個在這樣艱難的市場中力圖生存下去的導演,而他顯然不是隨便圈錢的那種。電影從出生之日起,就帶有商品的屬性,考慮市場與回報,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導演都會做的事情。陳可辛身上所集中體現的,是中國電影從大導演中心制向完整的電影工業制轉型的過程中,電影人承受的創作與市場的矛盾。大導演的名字不再是票房保障(連馮小剛都鎩羽而歸),而去風格化的、迎合觀眾的電影才會流行。肩負創作與市場兩重責任的陳可辛,其心可辛。十幾年前,當陳可辛從好萊塢退出的時候,就是因為那里的工業體制太完備,公司掌握著話語權,渴望表達的自己待不下去。如今,中國電影正朝著這一方向發展,陳可辛坦言,“我站在監制的角度、工業的角度,覺得公司中心制是對的,但作為導演,我根本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