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9日,邁克爾·麥爾(Michael Meyer)出現在《再會,老北京》中文版發布會上,黑襯衣、牛仔褲配懶漢皮鞋,穿著隨意。雖已久居中國,他中文說得并不好,不時求助身邊的翻譯。但是他的北京話說得不錯,提起他曾經住過的大柵欄,他是按照標準的京片子發音da shi lanr。
1995年,邁克爾·麥爾作為美國和平隊的志愿者到四川內江教書。和平隊里還有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中文名何偉),他比麥爾晚來一年。麥爾說:“在美國,年輕人要是沒有錢,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當兵,一個是可以申請和平隊。”
麥爾與海斯勒都在四川住了兩年,此后兩人都來到北京,都開始了為雜志報刊撰稿的自由記者生涯。后來,彼得·海斯勒出版了《江城》、《甲骨文》和《尋路中國》三部曲,以一個外來者的視角記錄了1996年至2007年的中國。邁克爾·麥爾的第一本書《再會,老北京》也是關于中國的,吸引他的是胡同本身“大爺遛著鳥,屋頂有鴿子飛過”;還有胡同與城市變遷之間的復雜關系到底“拆還是不拆”?麥爾覺得,如果再不記錄下胡同的生活,恐怕就更難找到答案了。
2005年,邁克爾·麥爾搬進了楊梅竹斜街一個四合院的單間里。此時他成為“梅英東”已經有十年。1995年到四川,他的名字被農民笑稱像“賣兒”,他將“邁克爾”的“邁”改為“梅”,又借用了執教學校中“霍英東教學樓”的“英東”為名。
梅英東搬進這間每月租金600元、只有6平米的斗室,原因和他的鄰居們都不同。他不是進京的外來務工人員,也不是命運和房產分配政策休戚相關的“老寡婦”,他“想成為一個作家”。“梅英東”在美國底特律的一處農場長大,18歲到23歲加入美國和平隊之前,他在故鄉的一家小報做記者,“寫的是流行音樂、流行文化之類,我對此毫無興趣”。
在這樣具象的變遷中,梅英東除了有何偉式的外來視角,更有著不斷被外界刺激的本地情懷,一個“內在視角”的焦慮。

“體驗世界”是想當作家的梅英東最大的渴望之一。他加入了當時美國為對抗蘇聯、爭奪第三世界份額的“和平隊”。與其說去實現某種政治目的,不如說,對于邁克爾·麥爾或者彼得·海斯勒而言,盡可能地親歷時代和歷史的巨變,是一種無比珍貴的人生體驗和文化經驗,是成為作家的絕好養料。
梅英東住進大柵欄之后,找了份在炭兒胡同小學當外教的志愿工作。他不僅租房,還去警察局拿了居住許可證;為了說服從來沒有雇傭過外教的小學接受自己,他主動提供了護照、簽證、教師執照、學位證書和推薦信。
梅英東在胡同里的生活和社交逐漸建立起來。在接下來的兩年內,他幾乎完全適應了這樣一種生活:他的房門很少關上,因為隔壁的老寡婦大娘經常端著一碗水餃進來,“小梅!聽我說,上課之前你必須吃個飯!”在學校里,他的同事朱老師認真負責,學生們則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的喜好;他知道巷口的“廢品王”以一兩毛錢的價格收購舊的《北京晚報》;他甚至還有了自己最愛的餐館,一家山西人開的面店,里面提供帶湯的面片,加點黑醋,味道絕了。
與何偉的中國寫作不同,梅英東時時刻刻都有危機意識,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極為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消逝。不僅僅是官方語境中對于“新北京”的向往,更是因為周圍的胡同不斷被刷上“拆”字,然后迅速地被清理干凈。在這樣具象的變遷中,梅英東除了有何偉式的外來視角,更有著不斷被外界刺激的本地情懷,一個“內在視角”的焦慮。

“我認識他們,知道他們都有什么角色。”當山西面館因為拆遷而不得不另覓新址的時候,黑醋的味道就是一種切實的痛感。“我也有一個角色在胡同里,變成了梅老師。”梅英東說。炭兒胡同小學也流傳著要被拆的消息,這對梅英東而言,不是報紙的邊角料,而是數十位熟人生活的變遷。
當梅英東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來到胡同的時候,記錄現實是他的目的。但樸實生活和劇烈動蕩賦予他的,是難能可貴的作為“當地人”的話語權,這也讓他對于古城保護和拆遷的問題,多了幾重思考的維度。
梅英東“幾乎適應”了胡同的生活,那并未適應的部分,也是他“盼拆”的理由。
四合院沒有廁所,每天早上他要帶著衛生紙跑上幾分鐘才能到公共廁所。鄰居起床之前,梅英東會抓緊時間在水龍頭下簡單沖下頭;要是洗澡,也需要去胡同里的公共澡堂。冬天沒有暖氣,在動輒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北京,他也不敢生爐子,怕自己成為自己最愛看的《北京晚報》上又一個煤氣中毒的倒霉鬼。而隱私則根本不在胡同居民的考慮范圍之內,學生會隨時進來找他,而隔壁的老寡婦會親切地看他吃完自己包的香蔥豬肉餃子。
胡同提供不了現代社會認為理所當然的基礎設施和個人空間。第二年,梅英東覺得,他也開始“盼拆”了。和他一起盼拆的還有胡同里的年輕人,胡同是老年人的角色,不是年輕人的定位。
“我見過的最堅定和尖銳的胡同保護者們都是歷史學家和游客。他們未曾親身在胡同里生活過,都是被那看得見摸得著的古老建筑和細節吸引……”在《再會,老北京》的第二章里,梅英東如此寫道,在他看來,住在公寓樓中的保護主義者們高舉著“抗拆”的大旗,“抒情性”占了上風;就如同官方拆遷通告中,滿眼的“為了建設新北京”的論調,絲毫沒有體現具體人具體生活的“敘事性”。
在每一次采訪中,梅英東都會被問到“胡同是否需要拆遷”的問題,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思考方向,如今他回答最多的是“這很復雜”。老城區對任何一座城市來說,是只可能有一次的歷史記憶,有無法估量的文化價值;但在城市正常的新陳代謝中,老城區是否真的值得新規劃為之讓路?那些居住在老城區的人,是否值得為“保留地”的榮耀而犧牲個人的發展和生活的便利?
梅英東無法得到答案。在他的探尋中,事情還遠比這悖論要復雜得多。許多胡同居民也希望搬遷,不過開發商的粗暴邏輯和官方信息的不透明,都讓他們不得已把居所作為籌碼來爭取權益。在房地產市場日益火爆的當下,拆遷的主體和對象,都在盡可能地利用這一杠桿為自己謀利,胡同生活的情懷,漸漸變成磚頭倒下的一陣灰塵。
這樣一個復雜的命題,讓邁克爾·麥爾一個外國人去回答,或許太過苛求了。麥爾清楚自己的位置,他不會為拆或不拆搖旗吶喊,“如果我想回家,我可以坐輛出租車到機場買張機票回美國,但是他們(胡同居民)沒有選擇和退路,這真的是對他們很重要的事情。不管是盼拆或怕拆,他們都應該表達他們的意見”。
“世界上大部分的城市已經沒有原來的面貌了,但是北京到90年代的時候還是像活化石。”邁克爾·麥爾說。
“東京被破壞了,香港被破壞了,老倫敦沒了,只有北京和河內還有很多老城區。”在世界上許多大都市中,對老城區的改造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一書中提到美國大城市的規劃和改造,常常伴隨著老城區的徹底鏟除。歐洲城市一向被認為在規劃上接續了歷史傳統,但保存得較好的古城,往往是人少而地偏,大都市則未必能幸免:1850年到1860年法國奧斯曼男爵改造巴黎的時候,將市區內60%的建筑拆毀或重建。他興建了全新的供水系統及污水處理設施,廣場、公園、醫院、火車站和學校。
不過,無論縱向還是橫向的比較,麥爾認為,似乎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能為北京提供經驗。比如,北京面臨著巨大的人口壓力,他曾采訪過的一位留學美國的中國城市規劃師,說自己在美國所學的城市規劃項目,大多只設計幾百人居住的社區,而他回國后,接手的每個項目都超過10萬人以上。再比如,中國有著獨一無二的產權制度。老城區的房子往往沒有明確的產權,多是解放后分配的住宅。而房地產商從政府那里競標,再次興建的住宅,產權也只有70年。無論從規劃的規模還是難度來說,北京都“居大不易”。
邁克爾·麥爾在《再會,老北京》提到一點胡同的居民關心自己的社交網絡。如果陌生人看胡同,看到的是貧民窟,當地居民則看到社交網絡。世界上許多城市規劃者總在想怎么創造和規劃這種社交網絡,但北京已經有了。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社交網絡正在把占胡同居民總數百分之五十的外地人變成本地居民:他們更好地融入了北京的生活,他們的第二代在北京上學,他們在從工人階級變成市民。

道格·桑德斯在《落腳城市》一書中,也有類似的觀察。他認為大城市中有許多可“落腳”的地方,城中村、貧民窟,或者胡同,是城市化進程中外地人向市民、底層階級向中產階級過渡的緩沖地帶。城市的規劃者必須重視這樣的地方,因為這里為大城市提供勞動力和活力,細化了城市分工;而一旦暴力清除這些地方,居民的公民權遭到剝奪,他們很有可能采取暴力或者極端的手段,以求在都市體制中取得一席之地。
“最理想的情況是,如果居民想留在那里,要讓他們留下,但是應該給他們衛生,給他們安全感。”邁克爾·麥爾說,如果他有能力的話,希望“不要動大柵欄”,但要修補房子,改善環境。“把房屋補好,把人留下”是美國清除貧民窟總結的經驗教訓,而胡同除了貧民窟之外,還有古跡的價值,這就在“落腳”地之外,多了非物質的考量。
城中村、貧民窟,或者胡同,是城市化進程中外地人向市民、底層階級向中產階級過渡的緩沖地帶,城市的規劃者必須重視這樣的地方。
這只是“最理想的情況”。《再會,老北京》中提到,上世紀90年代東方廣場項目的上馬,曾遭到多方指責,但這個當時最奢華的購物中心,還是夷平了舊城、驅趕了居民,順利建成。只有購物中心內部一個舊石器時代遺址博物館,是當年開發商、政府與“民意”妥協的結果。而北京舊城區的另一次大規模改造,是為了迎接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這些也是在種種理論和條件之外,北京“例外”的重要原因。而北京對于我們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寫作的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