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感是古代世界最偉大的神性之一。它不僅存在于周圍的世界,也是人們創造的目的。藝術活動,有時候就是為了創造恐懼和不可知的世界而進行的。
在世界上,恐怕只有西藏充滿了這種害怕,不僅在神廟中,也在大地上。我津津樂道的所謂恐懼其實是一種知識,關于悲劇的虛榮心。但在麗江的某些時刻,我的害怕是真的。那日在東巴文化研究所,看一位八十歲的白發老東巴寫東巴文字時,我確實感到后背寒冷,周身發麻。那些奇怪的文字仿佛幽靈的肢體,我看見它們詭秘地笑著,張開細細的腳,在紙上跳舞。
云南是一片樸素的高原。那時,我正年青,在昆明東面的小哨附近的群山中奔走,從早晨到中午到黃昏,直到在黑暗中穿過松樹山崗回到農場。我放牧過烏云,但有好幾次它們背叛了我,嘩變成一場風暴,把我淋成了落湯雞。每當看見遠方天空底下,群山藍色的邊緣,我內心就不安起來,仿佛一頭狼進入了我的心中。那是遙遠的年代,云南的大地上仿佛只有我一個人。安靜,樹葉落下,野獸們在里面眺望著我。
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住在云南的群山中,我多次在紅色的山地上遇見她。一次在圭山與石林之間的丘陵地區,我遇見了她。另一次,在永寧附近的寺廟中,有一個溫泉,她在風、陽光和巖石下面洗澡,旁邊站著一只荒原上飛來的烏鴉。另一次在大研鎮,她穿了漢族的服裝,我沒有認出來,但她的口音暴露了,她是一位隱身的女神。
云南的大地上有三萬個溫泉,云南的高原上流淌著三千條河流。熱氣蒸蒸,河流喧嚷,為女神而造的澡堂。有一日,我看見瀾滄江的江水中有一群傣族少女在洗澡,發髻“一朵朵”打開在大河上,她們低著頭,河流仿佛孩子,抬起耳朵,傾聽著她們。女神們對我說,下來哦。天國在那河流之中。她們在落日中提著桶,抱著木盆,走下河邊的高地,在甘蔗地的根上消失了。
在大研鎮,麼些語是被用女神的口音很輕地說出來的,竊竊私語,耳語,暗語。它完全沒有普通話的洪亮。古老的麼些語是解構時代的魔咒。它像無形的邊境,堅守著納西人在荒原上形成的對于人生和世界的看法。
麼些語是大研鎮的沉默。
黑暗的豹,古代的黃金之舌。具有花紋的語言。
在十九世紀以前,有許多漢人成為該城的居民,但今天在籍貫一欄里,他們填寫的是納西族。他們的漢語也不如麼些語流利。他們被納西人的神和日常生活而不是被武力同化了。
女神統治的城,婦女是古代神靈的直接繼承者。與羅馬不同,這是一個女神之城,流水淙淙,穿過女人們正站在流水之中洗濯衣物的雙腿。“李大媽是個老年婦女,身材挺直,雄偉而俊秀,鷹鉤鼻上有一對明亮的大眼睛,不管在城里或者在村里,她都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認識她,她也認識大家。她丈夫高大英俊,從來不過問商店里的事。無論何時李大媽有事外出,他不得不接管家務時,他茫然不知所措,像個小孩似的不中用。李大媽是我所見過的最有能力最勤勞的婦女之一。除了從早到晚主持商店事務外,她也管理存貨的準備工作,包括一大堆土罐,里面裝了泡菜、腌黃瓜、泡梅子、桃子、橘子和果醬,更不用說酒了。如果人們遇見李大媽一大早背著沉重的一袋麥子或一籃梅子,從附近的村子回來,完全用不著驚訝。除了這一切家庭雜務外,她還要每年冬季殺肥豬、腌火腿、豬頭和臘肉,或為家里食用,或為出售。她有時訴苦說她太勞累了,但她同時說她六十三歲還能干活,感到很高興。”(顧彼得《被遺忘的王國》)
這就是女神。麗江女神,如今在大研鎮依舊隨處可見,但她們已經老了。
女神之城。女人們至今穿著古代傳下來的服飾。無論衣飾還是對于生活的態度,完全看不出時代對她們有過什么影響。時代可以改造的部分都被改造過了,幸存者是無法改造的。女人以及日夜不停地穿過大研鎮的流水和月光。
隨時可以遇見她們背著手,緩慢地走在街上,那是主人在自己家園中走路的姿勢。
這是一個從來沒有過小腳的城。
于堅
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發表的長詩《O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