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六年(1061),52歲的宋仁宗趙禎被謠言誹謗了。
誹謗他的人,是時年23歲的書生蘇轍。這位膽大妄為的考生正參加對策考試,他在應試的考卷中寫道,皇帝沉迷美色,享樂不加節制,坐朝也不問國家大事,以致國家窮困,百姓愁苦。
一個年輕的考生如何對這些朝廷、后宮之事了如指掌?年輕的蘇轍誠實地寫道:這些情況都是我在路上聽到的。
這篇處處以道聽途說之詞指責皇帝的《御試制科策》甫一交卷,在嘉祐六年的北宋朝中就引起了軒然大波。
四年前,蘇轍和兄長蘇軾一起考中進士。朝廷下詔書,請天下賢才直言朝政得失,蘇轍年輕氣盛,便寫了一篇尖銳的文章抨擊朝政之弊,直指當時的皇帝宋仁宗荒廢朝政,治國不力。
文章開篇,蘇轍就說,皇帝對治國有憂懼之心只是說說而已。自從20年前宋與西夏的戰爭結束,仁宗皇帝已經成了“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的窩囊樣子。
然后,蘇轍就開始長篇大論地講起了他聽說的皇宮秘聞,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優笑無度”,而皇帝對治國之道已經漠不關心,以至于“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他甚至舉了夏朝的太康、商朝的祖甲、西周的穆王,以及漢成帝、唐穆宗、唐恭宗的故事,說這幾位帝王“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婦言是聽”。這個年輕書生似乎越說越興奮,索性開始指桑罵槐道:“心荒氣亂,邪僻而無所主。賞罰失次,萬事無紀,以至于天下大亂。”
蘇轍指責仁宗的第二條罪名是賦稅繁重,民力不堪負累。他毫不客氣地質問皇帝:官吏不仁,是官吏的過錯;斂聚賦稅不仁,誰應該為這個過錯承擔責任?
然后,蘇轍開始抨擊皇帝對國家財富的浪費,皇帝在宮中大肆賞賜珍寶玩物,以“宮中無益之用”虛耗民財,而且毫不節制,不問國庫有無。
接下來,蘇轍干脆直接指出,仁宗不僅是個不懂治國之道的皇帝,而且根本就是個貪圖虛榮的偽君子。他說,仁宗在慶歷年間勸課農桑、興辦學校,后來又派使者巡視天下,“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
蘇轍說宋仁宗宮中美女如云,皇帝整日跟她們飲酒玩樂,朝政因此荒廢,但他也承認,這些只是他路上聽來的傳言。
蘇轍寫出這篇膽大妄為的對策之時,仁宗皇帝趙禎已經即位39年。自從慶歷四年(1044)的“宋夏和議”以來,四境安寧,國無戰事,國內經濟繁榮,百姓也算得上安居樂業。
蘇轍對仁宗的指責,并非全部實事求是。他自己也說這些宮廷里的秘聞是聽說的街談巷議,查無實據。
譬如對仁宗耽溺女色、不理朝政的抨擊,便并不恰當。宋人王鞏的《聞見近錄》中記載,他的父親王素做諫官時,大將王德用進獻美女給仁宗。王素對此甚為不滿,他跑去質問皇帝。仁宗不大高興,問道:“這是宮禁之中的事,你從哪里知道的?”
王素肅然對答:“臣的職責是聽天下輿論,確有其事的陛下應該改正,查無實據的就是妄傳而已,陛下何至于要詰問它從哪里來?”
仁宗笑道:“朕是真宗的兒子,你是真宗宰相王旦的兒子,我們有世代的交情,與他人不同。王德用進獻美女確有其事,在朕的左右,甚為親近,且留之如何?”
王素卻不跟皇帝論交情:“倘若那些美女跟陛下疏遠,留下來也罷了。臣之所以勸諫陛下,正是怕她們親近。”
仁宗動容,叫來近侍的太監,將美女盡數遣送出宮。
北宋學者邵伯溫所撰《邵氏聞見錄》中也記載了一件事,說有一天仁宗退朝,命一名善于梳頭的宮女為他梳理頭發,嬪妃列侍。仁宗袖子中有一冊奏章,是諫官建議皇帝裁減宮女的上疏,宮女好奇,就取出來讀,仁宗不能制止。梳頭的宮女聽了奏疏之后嘆息道:“現在京城里富人尚且廣納妾室,天子的嬪妃,外臣居然也敢多嘴?官家趕緊把他趕走,就清凈了。”仁宗不語,吃完飯之后,就按照諫官所說,將宮女裁撤,那位梳頭的宮女在裁撤名單之首。

至于不惜民力、濫用民財的批評,也未必切恰。宋代史料筆記中,多見仁宗節儉愛民的記載。宋代筆記《后山談叢》中則記載仁宗吃蛤蜊的事。有一年秋初,地方進貢蛤蜊到京師。仁宗問:“其價幾何?”進獻者回答說,每枚千錢,一共進獻了二十八枚。仁宗很不高興,說:“我常教訓你們不要侈靡,今一下箸費二十八千,吾不堪也。”于是不肯再吃。
還有一則仁宗的故事,看起來頗有些可笑。仁宗有一天與宮人賭博游戲,拿了一千個銅錢,結果輸掉了。仁宗抓起一半,撒腿就跑。宮人都大笑說:“官家太窮相,輸了又舍不得,不肯都給我們。”仁宗正色道:“你以為這是誰的錢?這不是我的錢,是百姓的錢。我今日已妄用百姓千錢。”
在吏治方面,仁宗雖然說不上多么明察秋毫,但是在位的幾十年中名臣輩出。明代有人評價說:“宋之英主,無出仁宗。夏竦懷奸挾詐,辜負他的職責,就罷免之;呂夷簡痛改前非、力圖后效,則包容之;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這些人,抱才氣,有重望,則不拘一格擢升之。所以仁宗一朝,能北御契丹,西臣元昊,而慶歷、嘉祐之治號為太平。”
無疑,無論在名聲一向不錯的仁宗,還是那些負責考試的官員看來,蘇轍的指控實在是對皇帝赤裸裸的誹謗和攻擊,何況還是在對策的考試中寫出來的,更加損害國家形象,影響惡劣。蘇轍自己也知道,這樣一篇文章交上去,必然以此獲罪。
事情似乎如蘇轍所預料。
考官看了蘇轍的對策,認為蘇轍答非所問,而且以導致天下大亂的君王比喻仁宗皇帝,大逆不道,力請貶斥之。但參與復試的司馬光不這么認為。
他對仁宗說:“臣竊以為國家置此六科,本欲得才識高遠之士……但見其(蘇轍)指正朝廷得失,無所顧慮,于四人之中最為切直。”并勸告皇帝,如果因為蘇轍指正朝廷過失就不錄用,則恐怕天下人都會疑心,以為朝廷設直言進諫的科考只是做做樣子罷了;而以直言貶斥讀書人,從此四方就要以言論為忌諱,會損傷圣主的寬明之德。
仁宗顯然被司馬光的勸誡所說服,他說:“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又說:“朕設制舉,本待敢言之士。轍小官,如此直言,特與科名。”
于是,蘇轍被列入考試的第四等次。第二年,蘇轍被任命為試秘書省校書郎充商州軍事推官。
在任命蘇轍的詔書上,仁宗說:“朕治理天下,雖然夙興夜寐,不敢安心享樂,仍常常恐懼有過失,以致羞對先祖功業……蘇轍指陳我的過錯,剛直不阿,雖然文采不是極好,條理也未達到極致,但是可以說是出自愛君之心。朕親自閱覽,特別嘉獎之。”
之后,又有諫官面見仁宗,說:“陛下赦免蘇轍的狂妄,嘉獎他的正直,收為國家所用,是盛德之事也。應該讓史官記下來,傳至后世。”仁宗欣然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