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一輪淺淺的月亮斜掛在秋天的楊樹枝上,一輛小型卡車順著河灣的土路疾馳而來,偷偷穿行在寂靜的夜色中。卡車拐了個大彎,停在了一所孤零零的莊子西面。這個莊子叫楊家獨莊子。
隨著“叭”地一聲響,從駕駛室里跳下三個彪形大漢,一律穿著黑色衣裳。三個黑影在鬼鬼祟祟地移動,移動。
靠著莊墻,是一所用土坯壘筑起來的羊圈,沒有頂棚,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得清里面圈著十五只肥壯的大綿羊。
有個大漢點燃了一支煙。
“熄滅!”有人怒罵道。那支煙“哧”地熄滅了。
“動手么?”
“動手,小心點!”
很快,一個黑影將鎖子撬開,擰掉了。
三個黑影如餓狼一樣,同時撲向圈里的綿羊們。
一會兒工夫,隨著沉悶的“咚咚”聲,十五只綿羊全部被扔進了車廂里。車廂邊掛著指頭粗的尼龍繩子挽成的網。他們手腳麻利,頃刻間,將繩網張開套住車廂,十五只大綿羊便被緊緊網在了車廂里。
車子順著原路,神不知鬼不覺地悄然離去。
二
一縷晨曦透過陳舊的玻璃窗,悄然掛在紙糊的頂棚上,楊老漢被一個怪夢驚醒了,熱辣辣的太陽直往眼里灌。他懊悔地“哎喲”了一聲,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套上那件深灰色舊襯衣,披上四個口袋的中山裝,徑直到后院開圈放羊去了。
楊老漢名叫楊發虎,今年六十五歲,是城南十里堡楊家莊的農民。矮小瘦弱、佝僂著背,臉色黝黑,如干核桃皮似的臉上布滿了五線譜,拖著一條瘸腿放了一輩子羊。當了一輩子羊倌的楊老漢,對羊們懷著比對老婆娃娃更深厚的感情,也掌握著特殊的放羊絕技。
可是,當他剛走到羊圈門口時,就發現有些不對勁,羊圈門咋會大開著呢,圈內空空蕩蕩的,一只羊也沒有。
怎么可能?楊老漢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醉眼昏花看錯了呢。昨天后晌,明明是自己親手鎖好的羊圈。這不,鑰匙還在自己的褲腰帶上系著呢。楊老漢抬起粗糙的大手,用手背反復揉了揉眼睛,緊跨兩步,瞪大了眼珠子,仔細凝視著羊圈門,又用手摸了摸門框邊,扣門的釕铞子好好的,只是鎖子已被撬開扔在地上,羊圈門確實大開著,自己精心喂養的十五只大綿羊一只也沒了。地上,稀稀落落撒著幾灘羊糞蛋,像零散地潑灑在澇池里的小蝌蚪。
楊老漢的心思和同村的其他老人一樣,也想趁著還能動彈,為自己這把老骨頭和老伴多攢幾個養老錢。現在,眼見得羊肉價格節節攀升,自己精心伺候的這十五只大綿羊,除去五只母羊留著生羊羔、一只羝羊配種,剩下的九只大羯羊,個個膘肥體壯的,凈重在五十斤以上。經過一個秋天的抓膘,入冬后如果運氣好一點,也許就能收入一萬塊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對兩個小孫娃兒還能貼補幾個。
楊老漢每天趕著羊兒放牧時,心里都會盤算幾遍。賣了大羯羊,就會輕松一些,到時候騰出手來,專心務習小羊羔,順便也讓自己歇歇腳。不能像現在,每天拖著一條瘸腿,漫山遍野地跟著羊群奔跑。老了,不比當年了,跑不動了。有時候,楊老漢甚至覺得這山坡上的青草也和自己一樣,衰老了,稀少了。倒是城市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尤其是夏天,城里的小汽車總愛往這山里鉆。晴天,站在山坡上,還能清晰地看見密如蛛網的高樓,還有高聳的煙囪吐向藍天的黑煙。
現在呢?羊圈里空蕩蕩的,一只羊都沒了。羊呢?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遭賊禍了。楊老漢的心像被誰狠狠地揪掉了,疼痛得忍不住、站不穩,渾身軟癱無力,雙腿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又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步也挪不動。他拖著哭腔,喊了聲:“了不得了,天哪,這下全完了。”話音未落,只覺得眼前一黑,一頭栽了過去。這聲音劃破了初秋沉寂的天空,傳遍了村莊的犄角旮旯。
三
那輛大卡車在夜色中,徑直停在了城北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邊。河水清澈見底,河邊芳草青翠,紅磚綠瓦的房屋掩映在綠樹濃蔭中。這里是小城著名的羊肉一條街,一排排嶄新的平房,獨門獨戶的院落,一磚到頂的墻壁,莊門前掛著不同顏色的招牌,各家門前停放著各式各樣的小汽車,預示著生意的火爆。
坐落在西頭的那幢二層小樓格外顯眼,生意興隆,場面火爆。猜拳聲、喝酒聲、搓麻將聲、洗牌聲還有迎來送往的話別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這是此地聞名的“不夜樓”——“美無敵羊肉館”。這不,已過午夜,別處燈火已熄滅,這里卻還是燈火通明,人來車往。老板狄貴腆著將軍大肚子,不停地扯開大嗓門兒,吆喝著,打電話接電話。隨著說話聲,狄老板寸草不生的腦門邊上,那道傷疤在燈光下毫無顧忌地一起一伏。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位身材魁梧、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便從一輛綠色出租車里鉆出來,與早已等候在門外的狄貴握手,閃進里間旮旯屋里。只聽一陣悉悉索索聲,仿佛在數票子似的,又有一陣竊竊私語聲,然后便什么也沒有了。倆人像往常一樣走出來,拐進旁邊一間客房里,與另外兩人一起坐下開始搓麻將。
太陽冉冉冒出東山頭時,黎明前的黑暗便正式退場了,旭日東升,照遍大地。一大盤冒著熱氣的大煮羊羔肉端上桌來,一股清香的羊羔肉味撲面而來。再一大盤羊肉墊卷子端來,又一股濃郁的羊肉味誘惑著一位中年男子的味覺,肚子真的餓了。不一會兒,兩大盤羊肉被風卷殘云般吞咽下去,盤子里只剩下幾滴湯汁,孤孤單單地滯留在盤底。魁梧的中年男子抬手抹了抹殘留在嘴角的油漬,由衷地贊嘆說:“嗨,今天這肉真叫那個香哪。”
狄貴惺惺地說:“昨晚你們干得真好!”
“哪里,全憑你大老板掌膽。”
拐過角門,一個伙計模樣的小伙子端著一碗快要冷卻的羊肉,向后院走去。后院的那間小房子里關著一個人,他叫楊發彪,因為賭博欠款被狄貴關在這里。沒錢還債,楊發彪無奈,只好老老實實地做了線人,叫人偷了大哥的羊。
被關了一晚上黑屋子的發彪,又餓又困,看見有人給他送來羊肉,來不及多想,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肉……
踏著清晨的露珠,發彪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揣著剛才狄貴給的幾張票子,向離這里只有二百米遠的住處走去。在清晨的涼風中打了個飽嗝,泛出一股子羊肉味來。“他媽的,這碗肉倒挺香的。“發彪隨口罵了一句。
不一會兒,拐了個彎,迎面是一道油漆斑駁的小鐵門,那就是他自己住的屋子,是最近新租的。推開門進去,里面只有一張破舊的木床,一堆棉絮一樣的破被子。發彪剛想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大哥。他摸出手機,本能地想給大哥打個電話。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機被他們奪去后一直關著。趕緊開機,心說:壞菜了。撥了幾位數字,忽又停下了手指,一臉地沮喪。我該對大哥說什么呢?我還是人嗎?想到這里,他就想哭,心里好像有人戳進了幾把尖利的錐子,硬生生地疼著。
忽然,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只瞥了一眼,便驚得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了起來。
四
經過醫生的搶救和精心治療,楊老漢總算醒過來了。睜開眼睛后的楊老漢,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左手臂上扎著超大號針頭,床頭吊著白色液體。楊老漢還發現,弟弟發彪雙手抱著他的右手,爬在床頭“嗚嗚嗚”地直哭呢!
“兄弟,你別哭!”說著,自己倒也傷心起來。楊老漢瞅見小弟臉孔黝黑,胡子拉茬的,好像幾天沒有睡覺沒有洗臉似的,眼窩子澀澀的。
“大哥,你可終于醒了,可嚇死我了。”見大哥醒過來了,小弟發彪抹了把眼淚,激動地說。
唉,到底是親弟弟呀!楊老漢想,瞧他那一臉疲憊的樣子,就知道他有多心疼自己。
記憶慢慢地回來了,楊老漢終于想起了丟羊的事,心里一下子充滿了苦澀,心像被誰給掏空挖走了的,心酸和痛苦的淚水順著皺巴巴的臉頰汩汩地淌了下來。他努著勁動了一下,想坐起來下床去找他的羊。可是,他掙扎了一陣子,憋得面孔像豬肝似的紫黑,終于沒能坐起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病得不輕,右邊的身子很有些麻木不仁的感覺,不聽使喚。他想說話,又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給塞滿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努力憋著勁,想發出聲音來。又憋了好半天,最后才咿咿呀呀地擠出了幾個字:“羊……羊,我的羊,十五只羊就是一萬五千元啊。全被偷了,一只不剩,沒法活了。”
“什么?十五只,全偷走了?”楊發彪聽大哥說十五只羊全被偷了,驚怒交加,憤慨不已。臉色陡然大變,由紅變紫,由紫轉青,怒罵道:“這個遭天殺的王八糕子,好狠的心哪。哎,大哥,不是說只丟了四只羊嗎?”
“全偷了,一只沒剩。”站在旁邊的大嫂,抽咽著說。
“報案了嗎?”
“還沒來得及。”
“哦!我現在就去報案,大哥,你好好養病。公安局很快就能破案的。”
楊老漢像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感激之情溢滿了眼眶,心里像吃了顆定心丸,信任地輕輕點了點頭。
發彪排行老五,是家里的老幺,和大哥最親。當年,父親去世時他才十歲,身為老大的楊老漢認為:長兄如父,他有責任照顧小弟。他靠放羊掙錢供小弟讀到初中畢業。原本想多供他幾年,可惜他天生不是塊讀書的料。楊老漢只好求了個木匠朋友,收發彪學了三年木匠。楊老漢總是認為饑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再后來,他靠放羊積攢的錢,幫小弟在隔壁院子里蓋了五間新磚房,托人說媒為他娶了媳婦,算是分家另過日子了。
前些年,小弟到城里做起了房屋裝修建材生意,手頭寬裕了,鳥槍換炮似的,把他蓋的平房掛了一把鎖,舉家搬進城住樓去了,還購買了嶄新漂亮的小汽車。那時,楊老漢暗自思忖過:自己先天不足,一條腿殘廢了,一輩子沒啥出息。發彪腦瓜活絡,人又機靈,肯定比自己有出息,單飛是遲早的事。算了,鐵大了鉗子是擰不住的,由他去吧。楊老漢常常環視著他住了幾十年的土平房,環視著那些使用了幾十年的、掉了油漆的高低柜、五斗櫥、舊式寫字臺,還有那臺16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微微地長嘆一聲。
自從兩年前小弟發彪迷上了打麻將、玩紙牌游戲,楊老漢一瘸一拐地,多次到小弟家,苦口婆心地勸著:“好男不上賭博,賭場上從來沒有真正的贏家。聽哥一句勸,戒了吧,啊?”發彪不吭氣,可只當耳旁風。
結果,楊發彪輸得精光,車子沒了,房子沒了,家俱也沒了。最后,連漂亮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孩子也離開他了。妻子氣得哭干了眼淚,終于和楊發彪離婚,領著兩個孩子去外地打工了。發彪窮得像個孤零零的死鬼,在城郊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棲身。小房旁邊是一所公用廁所,幸虧托了這公用廁所的福,這樣的小房才一直沒人愿意住,發彪才有機會,得以低價租下來。
想起弟弟曾經起早貪黑發家致富,而如今由于賭博妻離子散的下場,楊老漢心頭一陣緊似一陣,禁不住連連喘氣。發彪趕快爬過身子去,伸手搓著大哥的胸膛,也不由得流下淚來,哭著說:“大哥,我對不起你呀!對不起你呀!”
這時,發彪腰里的手機唱起了嘹亮的流行歌曲。他伸手抽出手機,只瞟了一眼,臉色陡然漲紅了,又變白了。他慌慌張張地奔出門去接電話了。楊老漢豎起耳朵屏氣凝神地細聽,隱隱約約聽到小弟壓低嗓門怒吼著:“你他媽的,長沒長人心啊?不是說好了點兵汗馬嗎?為啥連鍋端了,啊?”楊老漢聽不懂是啥意思,只是覺得自己很困倦,便閉上眼睛睡了。
五
狄貴坐在自己辦公室的大轉椅上,得意地噴著香煙,沒有想到楊發彪瘋子式地沖了進來。
“你這沒人性的混蛋,不配做我的哥們!”發彪瞪著血紅的牛眼珠子,氣勢洶洶地闖進“美無敵羊肉館”,掄圓了肥厚的巴掌,“叭叭叭” 甩出三個響亮的耳光,摑在狄貴臉上,一縷鮮血順著狄貴的嘴角流了下來。狄貴輕蔑地放聲大笑著,竟然沒有還手。這笑聲反倒將憤怒的發彪怔住了,他余怒未消地質問道:“你?為什么說話不算數?”
“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幾只羊羔子嗎?至于這么動粗!”狄貴一臉不屑,睨斜著眼,挑著帶有傷疤的額角,輕描淡寫地說:
“你……?”
“你什么你?我幫你做大了生意,又替你償還了賭債。你,卻用拳頭對我。”
“可是,你不該一鍋全端掉,害得我大哥生病住院。”發彪一聽狄貴在數落他沒良心,心里不覺便矮了一截,口氣也軟了許多。
“不是你自己的羊嗎?再說,我就捉了四只啊!”狄貴一臉無辜,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伙計和食客聽到吵鬧聲,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狄貴向發彪使了個眼色,兩人臉上堆起了笑容,牽手拐進了里屋。
原來,狄貴在自己寬闊的二層樓里,又賣羊肉又開賭館。發彪因賭博欠了他四千元錢,拖了好久還沒有還上,他多次催討無果。此時的發彪已窮得只剩下一副撐起破衣裳的骨架子,臉頰上的肌肉也像刀子削去似的扁平了許多。這幾千元,對別人來說算不上什么,對眼下的楊發彪來說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他整天東躲西藏著,結果還是被狄貴的手下發現了,一把把他揪到了“美無敵羊肉館”。狄貴手下人奪了他的手機,把他關在后院的一間小房里,還揚言要剁掉他的兩個手指頭。
發彪又羞又怕,便說兇什么兇啊,怕我還不上嗎?在楊家莊老家,我還有一群鮮嫩的羊羔子呢。現在羊肉這么貴,一只羊就值一千多元,隨便捉上三四只羊,就能抵銷你的債了。
一聽說楊家老莊子,狄貴笑得露出了一嘴黃牙。那兒的美景便浮現在眼前:天藍得像剛沖洗過,白云在自由地舞動著翅膀,黛青色的山坡,碧綠的麥田在微風中滾動。一條淺淺的小溪,清清地流淌著,一片翠綠的白楊樹林里,那三棵鉆天白楊格外惹眼,樹林背后便是個土墻圍繞的獨莊獨院。他多次到過那里,買過羊,也干過別的。那里的羊肉特好吃。
“好,兄弟,你先在這里受點委曲,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回來再說。”狄貴關好楊發彪,吹著口哨,開上車子就出發了
想到這里,發彪心里越發的不忍,語氣緩和了一些,說:“貴哥,我打你是我不對,可是,你真的只捉了四只嗎?說實話,那些羊全是我大哥的。”狄貴一本正經地說他只捉了四只,還以手撫在帶傷的額頭上,指天發誓說:如果多捉了一只,我定會遭天譴的。他說這么多年了,發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什么時候背信棄義、不守信用過,我不可能連一根骨頭都不給你大哥留下的,你的大哥不就是我的大哥嗎?
狄貴還說:“會不會是你大哥人老了,記性差了,本來就只有四只羊。或者是發彪你還有其它欠款,背著你大哥還了別人的債。”發彪驚愕地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
六
半月后,楊老漢出院回家了。醫生說楊老漢的病是怒火攻心、氣血上涌,患了腦中風,一時半會兒也治不好,需要長期服藥打針,更需要靜心調養。尤其是要調整心態,保持心情暢快,才容易恢復健康。這些日子,發彪每天幫大哥洗臉、擦腳、翻身,喂飯喂湯喂藥,端屎倒尿,找大夫會診,調處方輸液,忙前忙后,精心伺候著。夜里,楊老漢睡不著覺,他就給他講故事、說笑話,逗他開心。他說:“大哥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每到下雨天,學校門前的那條沙溝里積滿了從山坡上流下的洪水,我不敢下水,每次都是你趕過來背我過去。放學了,又趕著羊群到學校門前背我過來,同學們還嘲笑我是個膽小鬼,一時都離不開爹的軟蛋。”楊老漢寬慰地微微一笑,模糊地擠出幾個字:“難為你還記著。”
楊老漢活這么大歲數了,還從來沒有住過醫院,平時也很少生病。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如果在家,就去藥鋪隨便買幾粒藥片子,吃兩頓便好。如果在山里,多是用土法子扎扎手指放放血,或者拔些草藥嚼幾回,發發汗也就沒事了。
雖說長兄如父,可是,他還是不想給小弟增加負擔,也從未想過要他回報,只希望他過得好就好。他說:“我想回家慢慢地靜養。只要公安局破了案,找到我的羊,我這條賤命就算回來了。”
“那是兩碼事,先養好病再說。”發彪堅決地說。
“我自個的身體自個知道,羊才是我最好的良藥。”楊老漢以堅定的眼神和不斷的手勢,咿咿呀呀地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如果你真為大哥好,就抽空多去幾趟公安局催催,請他們多多費心,快一點破了案,早一天抓住偷羊賊,就算幫我大忙了。
發彪心里暗暗叫苦,臉上卻裝得波瀾不驚,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順從地幫他辦了出院手續。
“公—安—局——破…破案了嗎?”一周后,氣色好轉了的楊老漢,半躺半坐在炕上,隔窗見小弟發彪兩手提著沉甸甸的滋補品來看自己,心里便充滿了感激和愧疚,兩行熱淚順著干枯的眼窩又淌下來了。喉嚨里吱吱呀呀了一陣,斷斷續續擠出了許多字音,這是他盡了最大的力量,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在詢問他的羊。小弟發彪瞥見大哥面色紅潤了些,精神頭也好了許多,心里便寬慰了些。一聽大哥的追問,神色一下子灰暗下來,不敢正視大哥那殷切盼望的眼神,目光游移著,一副失魂落魄、精神錯亂的樣子。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大哥呀,我…我剛去了解過,公安局還在調查取證,聽說是外地人干的,不好查。”楊老漢側目凝視著小弟,極力克制著自己,還想說些什么,兩汪不爭氣的水珠兒早已涌出眼眶,模糊了視線,模糊中卻見小弟已匆忙起身,說家里還有些急事,逃也似地倒退著離去了。
夜里,楊老漢夢見碧藍的天空下,自己身披輕巧的羊毛氈衣,頭戴白色寬沿遮陽帽,愜意地坐在黛青色的山坡上,吹著口哨,甩著響鞭,看著一只只羊兒像天上的朵朵白云,又像盛開的百合花,陽光暖暖地撒落在碧綠的草地上,反射著耀眼的亮光。那只懷著羊羔的大母羊,抬頭“咩咩咩”地叫著,緩緩地向他跑來,大概是要生小羔羊了。他興奮地跑過去,輕輕地撫摸著母羊的額頭,抱著母羊走到一個背風的山崖下,靜靜地陪伴它生產。楊老漢那個樂呀,那個美呀。
忽然,不知從哪里沖出一個黑臉大漢,又高又壯,拎小雞似地一把推倒了他,搶先一步追上那只羊兒,撿起地上的棍子,只一下便將那只母羊打倒在地上。看著癱躺的羊兒,圓鼓鼓的肚子摜在地上,占了很大的空間,那人忽然露出了妖怪一般猙獰的面孔,仰天大笑著,那笑聲讓他毛骨悚然的。楊老漢受不了了,他想喊想叫罵,想撲上去和他拼命。這時,老伴在使勁推他,他醒了,一身冷汗,才知是在做夢。老伴問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惡夢,盡在說著些亂七八糟聽不懂的胡話。
回想著古怪的夢境,楊老漢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這么多日子了,他不敢往下想,他怕,打心眼里怕!可是,越是不敢想,思想卻越不由他控制。唉!如果兒子還活著,那該多好啊!
當晚,楊老漢發起了高燒,嘴里嗚哩哇啦咿語著什么胡話,一會兒說他的羊兒找到了,一會兒又說他的羊兒餓成了皮包骨頭的瘦架子,一會兒又說他的羊被人家殺掉吃肉了。一會兒又說兒子來看他了。接連幾天都是這樣。請了大夫、煎了中藥,不中用。看了西醫,扎了針也不見好轉。楊老漢病勢日益沉重了,臉色蒼白蒼白的,眼泡子腫得如燈籠似的,身子也不像先前那樣硬邦了。
得知大哥突然病勢加重了,小弟發彪火急火燎地趕過來,看大哥面色憔悴,身子軟塌塌的,如一堆散亂的衣服蜷縮在炕上;深陷的眼窩如兩個黑窟窿,即使勉強睜開也癡癡呆呆的。只幾天的功夫,人已瘦了一大圈,大不如出院前的情況了。
發彪心里難過極了,突然,他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像狼嗥一樣悲壯凄慘,一邊哭一邊向門外狂奔,趴在莊子外面的山坡上哭訴著。他捶打著自己,狠狠地搧著自己的耳光。發彪啊發彪,手搭在胸腔上捫心自問,你還是人嗎?你還是大哥養育長大的好弟弟嗎?這么多年來,是誰給你扶著梯子爬到屋檐下捉麻雀玩;是誰在黑暗里陪你講故事;又是誰,提了禮物求了東家、訪西家,幫你說媒,定下了一門好親事;又是誰,幫你出錢新蓋了五間磚平房,將媳婦娶進門的。是大哥!是眼前這個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大哥;是瘸著腿、當了一輩子羊倌、被人看不起的大哥。如今,他的心被你掏空了,他的希望被你打碎了,你該為他做些什么呢?
“好兄弟,不要這樣。”不知什么時候,烏云翻滾而來,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大哥柱著拐杖,顫巍巍、輕飄飄地立在他身旁。倚著拐杖,撐起了黑雨傘,擋住了驟急的雨滴。發彪趕忙收住聲,驚叫道:“大哥,你,咋來了?”大哥的眼里滾動著淚水,嘴唇在哆嗦著。兄弟倆淚眼相對,默默地注視著對方。一道閃電劃過,天上響起了炸雷,發彪和大哥幾乎同時抱住了對方,痛哭起來。
大哥一邊哭著,一邊訴說著:“年輕時,我是殘疾人,又很瘦小,干農活還不如女人有力氣,隊長有意照顧,就派我進山去放羊,避開了繁重的勞動,我也樂得逍遙自在。
夏天,我趕著羊群進山扎圈,白天,把羊群趕到水草肥美的山坡上,看著羊兒悠閑自在地搶啃那些嫩綠的青草,愜意地撒著歡兒奔跑,我這心里甭提有多高興多帶勁了。餓了,就吃幾口干糧,渴了,就喝幾口山泉;走累了,脫下氈衣,鋪在向陽的山坡上,天當房,地為床,美美地睡一覺,或者翻看幾頁帶在身邊的古書。看到高興處,就會對著空曠的天地,或對著散落的羊群一字一板地念。在太陽落山前,只要我輕輕吹幾聲口哨,或者甩幾下牧羊鞭,羊群便像士兵聽到了集合的號角,三三兩兩地從各山谷旮旯里鉆出來,齊刷刷地聚集成群,我便用自己獨創的‘點兵汗馬’法清點羊數。然后,披著迷人的晚霞,甩著響鞭、吆喝著趕羊入圈。夜晚,睡在羊圈隔壁的帳篷里,與牧羊犬相伴共同看護羊群。秋收后,羊兒要出山搶青,我便每天趕著羊群到剛收割過的麥地里搶青,直到黃昏后其他人收工了,我才趕羊歸圈。
我對自己的羊充滿了感情,這種感情也許你是不能理解的。”
發彪靜靜地聽著大哥的傾訴,心里像打翻的醬油瓶,五味雜陳。他用自己有力的大手握緊了大哥青筋暴漲的枯手,柔聲說:“大哥,你好好養病,我再去公安局催催。相信過不了幾天,就會有結果的。”
聽到小弟賭咒發誓似的勸告,楊老漢的心里又明亮了些,仿佛打開了一扇窗戶,透明的陽光照亮了黝黑的心房。心疼地說:“好……好弟弟,大哥……謝謝你。”
“大哥,我細細想了想,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如果當初我不搬到城里去住,就住在隔壁老房子里,就不可能有哪個吃了熊心豹膽的狂徒敢來撒野偷盜。再說了,如果沒有大哥的養育哪有我的今天?所以,我想…我想應該給你一萬元,補償一下損失。對我而言這不是什么大事,對大哥你就不同了。”
“這怎么能行?”
“有啥不行的?都是自家兄弟。就這么定了,你寬心養病,過幾天我就送錢過來。”聽了小弟這樣一番掏心掏肺的話,楊老漢心里也寬慰了許多。
不知什么時候,雨收住了眼淚,太陽笑容可掬地灑下千萬道金光。楊老漢拉起弟弟,說:“肚子餓了,回家吃拉條子吧。”
七
這天,小弟發彪又來“美無敵羊肉館”找狄貴。自從大哥生病后,小弟發彪多次來找狄貴交涉,希望他能看在多年的友情上,歸還大哥的羊,好讓大哥早日康復。至于欠款,他會盡快歸還的。可是,狄貴一口咬定他只捉了四只羊,而且當天都宰殺了,還說那天我請你吃的不就是你大哥的羊嗎?要不然能有那么香?
一進門,見狄貴翹著二郎腿,叼著中華煙,斜躺在寬大的沙發里,腿上傍著一位妖冶的女子!發彪心里那個氣,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拿著別人的血汗錢自己快活,什么東西嘛!可是他還是強忍著咽了幾口唾沫,用哀求的聲音低三下四地說:“貴哥,求你救救我大哥吧,他真的很可憐。”
狄貴收起剛才的淫笑,掠過一縷不易捕捉的譏笑,隨即換上了另一種笑臉,額頭上那塊傷疤也在皮笑肉不笑中一顫一顫的。他說:“發彪,今天你不揮拳頭了?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的確是我把那圈羊都趕來了。這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大哥,他太會伺候羊了。”
狄貴假惺惺地說:“本來,我也不想一鍋全端的。可是,那天半夜,當我開著那輛黑色小面包車,帶了兩個伙計去你大哥后院時,那些羊們正安靜地臥在松軟的黃土上甜美地睡覺呢。聽到聲響,也只是抬頭望了望,便又安靜地睡了,一點也不驚慌。羊圈干凈而敞寬,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彌漫在圈里。朦朦朧朧的月色下,十五只羊,個個都膘肥體壯的,摸一下,毛質柔軟光滑,一看就是極品好羊,不由得讓人眼饞動心,誘惑著膨脹的欲望,不知道該捉哪幾只該留下哪幾只。猶豫之際,那一圈的羊羔早已幻化成了粉紅色的票子,一堆一堆的堆在圈里。誰不愛錢啊,尤其是像我這樣愛錢如命的人。唉,你大哥真是個優秀的羊倌。”
發彪又急又氣又恨又慚愧又無奈,竟然“撲嗵”跪在狄貴腳下,說:“貴哥,就算我欠你的,把那些羊羔還給我大哥吧,不然,會要了他的命的!羊羔都懂得跪乳報恩,難道我還不如一只羊羔嗎?貴哥,求你了。”
“哼!到嘴的肥肉要我吐出來,虧你想得出?”說著,抬腿就想溜走。發彪一看就急了,上前一把緊緊抱住了狄貴的腿,狄貴一急一甩,將發彪甩了個趔趄。說時遲,那時快,發彪一個鷂子翻身,站直了身子,如一堵鐵墻擋在了狄貴面前。他一把揪住狄貴的衣領,用咄咄逼人的眼光怒視著,從牙縫里崩出幾個字,字字透著冷氣:“我要去公安局告發你!”
“好啊,只要你有種。去啊,反正我進去了,也有你陪著墊底,我怕啥。”
“你……”
“怎么?是你欠了賭債,是你讓我去捉的羊,難道你都忘了?況且,我還付給了你一千元的操心費。我進去了,大不了賠幾個錢,而你呢?你大哥會怎么看你!他一手扶養成人的、最親近的小弟是內鬼,串通外人偷摘了他全部的希望。到時候,有可能真的會氣死他。好好想想吧,小子!不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說著,一把推開了發彪,輕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哈”狂笑著,昂首闊步地出去了。發彪像泄了氣的皮球,蔫蔫地杵在那兒了。
八
病中的楊老漢躺在炕上,心里卻始終惦記著自己的羊,最近,還暗暗惦記著小弟發彪的那些話。他原來把生意做了那么大,“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給自己幾個錢應該不成問題的。權當是我借他的,等我病好了,多養幾只羊羔,慢慢地再還他。那年,他得了胃潰瘍,做了胃切除手術。我知道他這是喝酒過量鬧出的毛病,胃病需要悉心調養,我從自家圈里捉了一只大羯羊,親手宰殺了,拾掇干凈了,用保鮮膜裝成一小袋一小袋的,搭乘著進城的拖拉機,又一瘸一拐地步行二里多路,才把一只羊背到他家。兩個月后,又殺了一只,再次背給他。當時,我只想他能養好身體,好好活著,從來沒想過要他一分錢。就是五年前,我兒子身患絕癥,求醫問藥花光了家里所里的積蓄,我也沒有向他開口。
幾天過去了,又幾天過去了,又過了十幾天了,一個月過去了。發彪斷斷續續來過幾次,每次來都會帶來關于羊的新消息。有時,說公安局已經掌握了充分的證據,正在蹲點守候,抓捕偷羊賊呢;有時又說可能是走漏了風聲,公安局撲空了,盜賊跑掉了;有時又說公安局已經抓住了盜賊,正在審訊中;有時又說……每次聽小弟說起案子進展情況,楊老漢的心便跟著一起一伏,一漲一落的。最讓他揪心的是:小弟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來、賊急慌忙走,說不上幾句話,坐不穩屁股就起身走了,還緘口不提許諾給些錢的事。這龜孫,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嘛!
每次,楊老漢眼巴巴地看著小弟不由分說遠去的背影,心里猜不透其中的緣由。一個人悶在心里,獨自生氣;又眼巴巴地盼著小弟再來時一定要問個究竟。可是,幾次欲言又止,欲罷不能。不知不覺這心里便多擱了一塊心病,疙瘩兒越挽越死,心情也越來越糟。楊老漢哪里知道,每次小弟走后,門外就多了雙眼睛,那是發彪躲在后院的眼睛,他在暗處悄悄地守著他的大哥,心如刀割。
唉,千錯萬錯都是麻將惹的禍。如果不是自己迷上了麻將,怎么會有今天的下場,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想當初咋就那么傻呢?沒日沒夜地往狄貴的羊肉館里鉆,仿佛被誰牽著鼻子、勾了魂一樣。由一角到五角,由偶爾一兩次到隔三差五,直到每天必賭,不請自來,來了不走。先前還是有贏有輸,多半能保持贏虧平衡。后來,越玩越大,越大越輸,越輸想翻本,越翻不了本。逐漸染上了賭癮,不賭就很難受,越賭越輸,越輸越賭。如今,又害了大哥。我該怎么辦?怎么辦?
五年前的那些情景總是出現在發彪的眼前,也出現在他夢里。那年秋天,剛剛收完莊稼后,大哥唯一的兒子被查出得了骨癌。當大哥得知兒子的病情后,躲出病房,一屁股坐在縣城醫院大門外,不顧大街上車來人往,就嗚嗚咽咽地哭了。哭著哭著,忍不住放開了喉嚨,扯著嗓門兒嚎起來,黑紅的臉膛顯得更加黑紅,淚水、汗水橫七豎八地糊滿了臉膛,在陽光下閃著亮汪汪的黑光。“老天爺啊,你該收了我去,留下我的兒子吧。”看著大哥痛哭流涕的慘樣,發彪的心都碎了。不到三個月,侄子就撒手人寰了。令人奇怪的是:大哥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有一天下午,他破除了不飲酒的戒律,“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了半斤烈酒,漲紅著臉木然地站立在莊門前那堵堅硬的水泥墻前……
剛巧是星期五,提前放學回家的兩個孫子,用充滿驚惶的眼神凝視著他,凝視著他。十歲的大孫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哭著跑過來,緊緊地抱住了他那顫抖不止的瘸腿,怯怯地喚著:“爺爺,爺爺。”他說那一刻他的心很疼很疼,大哥的心里像灌進了春日午后的陽光,又溫暖又柔軟,他像一棵快死的枯樹又有了一絲活氣。后來,大哥常念叨著:“死是最容易最簡單的,也是最懦弱的;活著,面對殘酷的現實,才是最難腸的。”
小時候,家里窮,大哥只在識字班里念過幾天夜校,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可是,他偏偏很愛看書。年輕時,在進山放羊前,除了帶上干糧外,身邊總要帶上一兩本線裝古書,比如《說岳全傳》、《七俠五義》之類的。他一直信奉:不偷不搶,不貪不占,安貧樂道,行善積德。幾十年了,大哥依然住在那間盤著滿間土炕、地面坑坑洼洼的土壞老房子里,舊式的木頭雙扇門,木格子玻璃窗,密封性能很差。夏天,倒也清爽;冬天,西北風呼嘯著直往里灌,即使用舊被子縫條厚棉布簾子,也禁不住風雪的襲擊。
這天夜里,楊老漢又開始鬧騰著睡不著覺了。白天也不吃飯,唉聲嘆氣的。不覺這病情越發地沉重了,比上次來勢更猛烈。聽到大嫂在后院低低的哭泣聲,小弟發彪再也忍不住了,他撒腿就向城里跑去,一直跑到公安局,鼓著一口氣,竹筒倒豆子,將事情的始末原委和盤托出。
九
當身著便衣的兩名警察出現在楊老漢面前時,楊老漢一下子就懵了。雖然在他心里也暗暗嘀咕過。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發彪會出賣自己。他是我的親弟弟,又是我撫養長大的,還幫他蓋了房娶了親,他不可能干這種胳膊肘兒朝外拐、吃里扒外的事。他拼著全身的力氣說:“不可能,一定是你們弄錯了,發彪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在我生病住院期間,一直是他伺候著。他雖然調皮些,可是,本性并不壞,不可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兩名警察平靜地注視著楊老漢,目光里充滿了堅定和同情。楊老漢不敢正視,痛苦地閉上枯瘦的眼瞼。突然,一個細節閃過腦海:當他說十五只羊全被偷走時,小弟發彪臉色陡變,怒罵“‘這個’遭天殺的王八糕子”,還追問了一句:“不是說只丟了‘四只’”嗎?現在想來,難道他真的知道些什么,甚至還參與了?
“是他親口坦白的。前天,他已到公安局自首了。”公安人員見楊老漢不吭氣,接著說,“現在,我們已將犯罪嫌疑人狄貴抓捕歸案,狄貴對偷盜十五只羊的事供認不諱,我們正在追繳贓款。”說著,從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張半身照片,看到那人油光發亮的額頭上印著一道醒目的傷疤,楊老漢著實吃了一驚。多么熟悉的一張臉啊;狄貴,多么熟悉的名字。十多年前的那一幕立即浮現在眼前——
曾經,狄貴是個走鄉串戶的小販。那年夏天的一天,他販運了一卡車西瓜,在城南十里鋪的山路邊翻了車,狄貴被摔出車去,早謝的頭頂裸露著,光潔碩大的額頭恰巧磕在路邊的一塊砂石上。頭破了,鮮血如山澗的泉水,順著額角急速地流淌著。正在山坡上放羊的楊老漢看見了,拐著瘸腿飛也似趕過來,摸了摸狄貴的鼻翼,還有氣。楊老漢便扯開嗓子吼叫著“救人啊,救人哪。”附近的村民聽到求救聲,紛紛趕來幫他。又攔了輛過路的汽車,送狄貴到醫院,這才救了他的性命。后來,狄貴提著禮品來莊上感謝他時,楊老漢發現有一道傷疤深深地刻在狄貴的額頭上。
正當楊老漢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警察又說:“在這個案件中,我們還成功搗毀了一個長期聚眾賭博洗黑錢的地下窩點——老板正是狄貴。你弟弟卻始終被蒙在鼓里,這就是他之所以先贏后輸、越陷越深的根源。”公安人員又拿出幾頁稿紙,楊老漢睜大枯澀的眼睛,瞥見小弟發彪親筆簽下的黑字,還有血紅的手指頭印,如兩只鷹爪摳挖著他的心。他這才確信自己一直不敢承認的懷疑。原來,一切都是真的。偷羊賊是自己多年前救過命的人;高參卻是自己一手撫養成人的弟弟,日日守在病床前的親人。他一驚一怒,氣得兩眼發直,臉色鐵青,渾身篩糠似地顫抖著,一時竟然說不出半個字來。忽然,他覺得胸口異常憋悶,似有萬千只螞蟻在抓撓著,難受極了,一種強烈地嘔吐感猛烈地襲來,隨即“哇哇哇”地一陣嘔吐,一大口,又一大口的鮮血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