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慧敏
《茫茫黑夜漫游》:“非洲風情”的互文性解讀
段慧敏
二十世紀法國作家塞利納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在反映法屬殖民地問題方面引起了廣泛關注。小說中的“非洲風情”描寫成為眾多研究者討論的焦點。從互文性角度來看,《茫茫黑夜漫游》中的“非洲之旅”是塞利納通過復雜構思構建起的互文性文本。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臟》、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紀德的《剛果紀行》等作品都充當了塞利納小說中“非洲風情”的互文本。塞利納通過引用、重寫、拼貼等互文技巧使各個互文本相互滲透交織在同一文本之中,從而使《茫茫黑夜漫游》對非洲問題的探討顯得更加深入和具體。
《茫茫黑夜漫游》 非洲風情 互文性
二十世紀法國作家塞利納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以作者的親身經歷為基礎,構建了四段“旅程”,其中有兩個部分是在法國境外,甚至是在歐洲境外,這兩部分內容為讀者展現出了濃郁的異域風情,甚至有評論依據這一點將《茫茫黑夜漫游》歸為“異域風情小說”。①Pierre Lainé, Louis-Ferdinand Célin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étude d'une réception, thèse soutenue à l’Université de Bretagne Occidentale, 1991. inédit, p.63.異域風情小說在十八世紀浪漫主義文學時期開始盛行,當旅行需要大量的時間和金錢的時候,皮埃爾·洛蒂便打出了異國情調這張王牌,從而使自己的作品贏得了廣泛的讀者;夏多布里昂則利用美洲的旖旎風光來傳達自己的憂郁情愫;同時一些作家也利用對奇異風景的描述或罕見的詞匯來達到一種異化的效果,《茫茫黑夜漫游》的作者塞利納也同樣把握了這些秘訣。除了在語言風格上受到浪漫主義的異域風情元素影響之外,從其內容方面來看,《茫茫黑夜漫游》中異域風情的描寫最突出的特點便是多個文本的互文交織。本文中我們將選取《茫茫黑夜漫游》中的“非洲風情”作為研究對象,以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臟》、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和紀德的《剛果紀行》等作品作為互文本,具體分析“引用”與“拼貼”等互文性手法在這一部分中的體現。
法國的殖民地問題由來已久。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在非洲占領了大面積的殖民地,并在那里設置管理機構,使殖民地國家卷入了資本主義的世界貿易之中。法國對這些殖民地大都采取直接統治的方式,以高級官員代表宗主國,由高級官員任命下屬各級殖民地官員推行法國的行政法令。然而法國政府對這些管理機構的財政支持非常有限,因此強制土著人勞動便成了滿足私人利益以及公眾利益的最好方式。直到 1922年,殖民政府賦予各大公司的特許經營權才在法屬赤道非洲和多哥正式中止;直到 1926年,為私人利益的強制勞動才被明令禁止,但是為公眾利益的強制勞動依然合法。①Robert Pageard, ?Le thème du travail forcé dans la littérature africaine d'expression fran?aise?, 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 54:4, oct., 1980, p.484.費利西安·莎萊在其1906年的著作《法屬剛果》中,介紹了法屬非洲土著人的生活境遇,書中包含了對強制勞動的嚴厲批評。特許公司強制土著人進行勞動,將自己視為官方權威的代表。他們經常亂用職權,特別是在收集橡膠時為自己賺取巨額利潤。而在農業方面,土著人被強迫種植棉花與花生等作物,并且要交納賦稅。②Félicien Challaye, Le Congo fran?ais, E. Payen, Suresnes, 1906, p.18.羅貝爾·帕亞爾在《非洲法語文學中的強制勞動主題》一文中,將這種需要強制勞動的工作劃分為兩大類別:1.需要將眾多勞動力集中到一個既定地點(如工地、工廠、礦山等)的工作,這種地點往往與集中營類似。2.在一定管轄區內或一定區域內,有時是在村子周圍完成的工作,如護路的雜物公共建筑的維護等。③Robert Pageard, ?Le thème du travail forcé dans la littérature africaine d'expression fran?aise?, Revue de littérature comparée, 54:4, oct., 1980, p.485.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法國殖民地問題越來越受到關注,紀德和阿爾貝特·隆德爾對非洲情況的揭示引起了廣泛的反響。1927年紀德的《剛果紀行》出版,作者在其中控訴了殖民地的筑路勞動、以及為桑加-烏邦圭林業公司(La Campagnie Forestière Sangha-Oubangui)采集橡膠等問題;1929年阿爾貝特·隆德爾的《黑色大地——對黑人的態度》使人們認識到了布拉柴維爾與黑角之間的鐵路建筑過程中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細節和勞動條件。在法國國內,左派于 1930年掀起了強烈的反殖民主義潮流,《茫茫黑夜漫游》正是在這一潮流之中誕生。從塞利納本人的經歷來看,他于1916年與桑加-烏邦圭林業公司簽訂兩年合約,受雇于該公司前往非洲。④Philippe Alméras, Céline entre haines et passion, Paris: Robert Laffont, 1994, p.48.1917年塞利納以健康問題為由返回法國。在給他的朋友米隆的信中,塞利納寫道:“最終我每天從早到晚都裹著厚厚的面紗散步,為了抵擋蚊子。我自己做飯,怕別人給我下毒——我吞食大量奎寧和藥物已經使自己中毒了。因為怕被太陽曬壞,我從來都帶著面具和煤煙色的厚眼鏡。我從早到晚還會隨身帶著一把左輪手槍,以便解決與客戶們的爭端。在他們看來,我有的時候非常貪婪。”⑤Ibid. p.53.這樣一段描述恰是《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爾達繆在非洲的行為,塞利納在寫作殖民地情節時,已經把自己的經歷融入了其中。
同時,《茫茫黑夜漫游》中對非洲殖民地的表現也是一個復雜的構思的結果。如尼古拉·休伊特所說,在組織其小說情節的時候,塞利納經常去收集一些相關的或相似的主題的信息。《茫茫黑夜漫游》有著一個令人驚訝的龐大的文學參照系,從普魯斯特到康拉德到蒙田和麥考利。⑥Nicolas Hewitt, The Golden Age of Louis-Ferdinand Céline, New York: Oswald Wolff Books, Berg Publishers, 1987, p.83.根據已有研究,在創作“非洲之旅”這一部分時,塞利納的文學參照系主要包括三部作品:首先,已經在整個歐洲廣泛流傳的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中的殖民神話成為一切有關殖民主義的小說的鼻祖;其次,康拉德于 1899年出版的《黑暗的心臟》,更展示了拓殖過程中人性的變化,再次,1927年紀德帶著他的《剛果紀行》從非洲回來,在法國更引起了左派反殖民主義的情緒高漲。《茫茫黑夜漫游》中也同樣反映了紀德在《剛果紀行》中不斷提到的殖民公司對土著人的盤剝,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情節便是土著人用幾個月的時間采集橡膠,殖民者卻只給他們一塊綠色的手帕作為交換。①塞利納:《茫茫黑夜漫游》,沈志明譯,參見沈志明編選:《塞利納精選集》,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37-138頁。以下本書引文均出自此譯本,下文中將不只標注頁碼,不再做注。這一情節代表了法屬殖民地眾多地區橡膠貿易衰落給土著人造成的悲慘境遇,而《茫茫黑夜漫游》中的“小剛果波迪里埃爾公司”對于當時的讀者來說明確地代表了紀德所描述的“林業公司”。對殖民主義的抨擊使得《茫茫黑夜漫游》在紀德的《剛果紀行》之后成為了又一部著名的反殖民主義的小說,順應了 1930年左派所極力主張的反殖民主義潮流。《茫茫黑夜漫游》中有關殖民地境遇的描述,既是作者自身經歷的寫照,也是順應時代潮流之作,同時眾多的參考資料為《茫茫黑夜漫游》中殖民地問題的寫作成功奠定了基礎。
從互文性理論中“引用”與“重寫”的角度進行考察,《茫茫黑夜漫游》中有關非洲的描述尤其受到了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臟》的影響,甚至其題目“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也與《黑暗的心臟》法文譯名“Au coeur des ténèbres”有著異曲同工的效果。康拉德的著作寫于1899年,1925年法文譯本出版,書中對殖民地的情況進行了詳盡的描述。塞利納研究專家貝洛斯塔認為,《茫茫黑夜漫游》有關殖民地的部分幾乎是與《黑暗的心臟》中有關馬洛的“流浪”的敘述具有相同的結構:巴爾達繆和馬洛同樣逐漸進入非洲,直至森林的最深處,消解在自然的荒蠻之中。塞利納通過對康拉德作品中敘事結構的借用與重寫,以互文影射的力量加強了對殖民地問題的揭示力量。
貝洛斯塔認為,在塞利納的作品中和在康拉德的作品中一樣,對于主題的描述都受著同樣的幻影的牽引:文明狀態的脆弱感,對返回荒蠻的困惑與恐懼。②Marie-Christine Bellosta, Céline ou l'art de la contradiction, Lectur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Paris: Presse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90, p.56.巴爾達繆仿佛覺得身處“炎熱的狂歡”之中,這種感覺正是對馬洛不斷體會到的“令人沮喪、毫無意義的苦思冥想”③約瑟夫·康拉德:《黑暗的心臟》,胡南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8頁。關于本文的引用均出自此譯本,下文中將只標注頁碼,不再做注。的重復。而從敘事結構上看,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游》中顯然借用了《黑暗的心臟》中的“牽引”式手法。康拉德的作品敘事者馬洛進入原始森林的過程也就是追尋庫爾茨的過程,從小說的開始庫爾茨的名字不斷出現在馬洛的生活之中:
有一天,他頭也沒抬對我說:“等你到了內地,毫無疑問你會遇見庫爾茨先生。”我問庫爾茨先生是什么人,他說他是一流的公司代理人。(康拉德:24)
有謠傳說,一個非常重要的站情況危殆,那里的頭兒,庫爾茨先生得病了,但愿這不是真的。庫爾茨先生是……我感到既厭倦又煩躁。該死的庫爾茨,我心想。我打斷他的話說,我早就在海岸一帶聽說過庫爾茨先生了。(康拉德:30)
[……]他說,這畫是庫爾茨先生畫的——一年多以前就在這站上畫的——那時,他正等候交通工具到他的貿易站去。“請告訴我”,我說,“庫爾茨先生是誰?”(康拉德:33)
在真正見到庫爾茨之前,庫爾茨的魔力便已經吸引著馬洛,使他不斷向這位神秘人物靠近,進而也推進了整部小說情節的發展。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納借用同樣的結構,將馬洛追尋庫爾茨的過程轉變成了巴爾達繆追尋羅班松的過程:
小剛果波迪里埃爾公司經理正在找一個初出茅廬的職員去主持偏僻荒漠地區的一個辦事處。(塞利納:221)
你接替辦事處的那個人是個大壞蛋,請記住,我只對你說說,不要外傳。那個混蛋不結清欠賬,拿他沒法子,我接二連三給他發催單也不管用。(塞利納:223)
時間過去了,同事中沒有人能告訴我那個我即將接替的家伙是何等人。他們只警告我:“他是個怪家伙”。(塞利納:228)
我最后一次向波迪里埃爾公司的伙伴們打聽那位不可信賴的職員,就是我奉命不惜代價去森林接替的那個家伙。毫無結果,白費了口舌。(塞利納:236)
雖然在細節上,《茫茫黑夜漫游》中的巴爾達繆是在主動追問和主動尋找,而《黑暗的心臟》中馬洛經歷了由被動聽說到主動追尋的轉變,但是從敘事結構的整體上來看,《茫茫黑夜漫游》與《黑暗的心臟》之間仍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塞利納將《黑暗的心臟》的敘事結構引入到《茫茫黑夜漫游》中來,并對其進行了改造,這種引用和改造的過程,亦即孔帕尼翁所提到的“重寫”的過程,而《黑暗的心臟》與《茫茫黑夜漫游》之間的互文關系通過也通過這種“重寫”變得明確起來。塞利納對《黑暗的心臟》的重寫不僅僅體現在敘事結構的引用方面,還體現在其情節以及細節描述等諸多方面,雖然塞利納在應用互文本的過程中不斷對互文本進行改造,但是他依然為讀者留下了可供追尋的引用痕跡。
除了敘事結構的引用外,《茫茫黑夜漫游》之中還有眾多與《黑暗的心臟》的內容平行出現的元素,例如馬洛與巴爾達繆進入森林的方式、黑人的悲慘境遇、殖民者的殘暴等等。這些內容從《黑暗的心臟》到《茫茫黑夜漫游》的轉入過程大多數是通過“暗含-引用(impli-citation)”這樣一種方式進行的。亦即《茫茫黑夜漫游》文本在吸納互文的過程中并沒有給讀者過多暗示,也沒有任何區分標志能加以識別。不用引用標志就是寄希望于讀者,使他們靠知識和所查以開放式的閱讀來填補這一空缺。但是閱讀一開始是感受不到互文的,因為所有的互異效果都被抹去了,達到了完全的共存。①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1頁。在對殖民地的人物——黑人與殖民者的描述中,這種“暗含-引用”的手法體現得尤為明顯。殖民者強迫黑人在烈日下勞動,而黑人們的形象總是離不開“喊叫”和“力大無比”這樣的描述。在《黑暗的心臟》中,康拉德通過對劃槳的描述展現了黑人勞作的場景:“劃槳的都是些黑人,從老遠就能看到他們的白眼珠閃閃發光。他們喊叫著,歌唱著;渾身汗流如注;他們的臉像奇形怪狀的面具——這些家伙;但他們有血有肉,有著一股蠻勁兒,一股強勁的活力……”( 康拉德:18)而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納將其背景轉換到貨場中。“我們的貨場建在江邊,兩岸遍是淤泥,常有鱷魚出沒。陰險的鱷魚常年成群埋伏在那里。鱷魚的皮堅如金屬,酷愛灼熱,好像黑人也如此。日輪當午,成群的黑人沿著碼頭像牛馬般地干活,繁忙而無秩序,亂喊亂嚷,興奮異常,簡直難以想像。”(塞利納:232)這個場景不但轉入了《黑暗的心臟》中黑人勞作之時雜亂無序的狀態、興奮喊叫的狀態,還將康拉德在《黑暗的心臟》中慣于描述的岸邊鱷魚與黑人相互比較,更為讀者留下了“暗含-引用”的一種蹤跡。在《茫茫黑夜漫游》這一部分的寫作之中,雖然塞利納對互文本的改造程度和層次有所不同,但是互文本轉入原文本之中的過程卻都明確地應用了引用手法。
從結構、情節以及細節描寫三個方面來看,塞利納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對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臟》的各種層次、多個方面的引用使得兩個文本內容之間出現了一種交叉的關系,雖然塞利納不斷對引文進行改造,大多數情況下使之能夠完全融入受文之中,但是引文與受文之間的聯系依然使我們能夠發現塞利納對《黑暗的心臟》的重寫過程。薩莫瓦約在《互文性研究》中更明確地指出,“寫,就是再寫……立足已有的基墊,致力不斷的創造”①蒂費納?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8頁。,充分肯定了“重寫”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的重要性。而在重寫的過程之中,薩莫瓦約又同時指出“文學記憶不滿足于僅僅顧影自憐和自我重復,它還摻入了玩味的特色”。②同上,第69頁。也就是說重寫的過程不等于抄寫或抄襲的過程,而是對已有資料進行“玩味”之后的結果,“千變萬化的重寫不是因為害怕令人生厭,而是以不同的方式吸收前人的話”③同上。塞利納在致艾弗琳·坡萊的信中說,“先要細細地品膩了別人的,方可讓自己靜下心來做能做的”。④Collin Nettlebeck, Cahiers Céline 5 Lettres à des amies. Paris: Gallimard, 1979, pp.173-174.這也正是塞利納對自己所應用的重寫手法的一種肯定的表達。
互文“拼貼”是塞利納在《茫茫黑夜漫游》中所應用的另一個重要寫作技巧。塞利納通過眾多專有名詞的拼貼而回溯了殖民活動的最初狀態:首先,“羅班松”⑤“羅班松”法語作“Robinson”,與笛福《魯賓遜漂流記》中的魯賓遜英文寫法相同。這個名字將人們引向笛福的著作《魯濱遜漂流記》——有關最初的資本主義殖民冒險;而“英芳塔·孔比塔”號航船則代表了最初占領東非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活動,戈諾堡的費代布廣場和比若林蔭路則影射塞內加爾的圣路易,法國在黑非洲建立的第一個據點。⑥Marie-Christine Bellosta: Céline ou l'art de la contradiction, Lectur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Paris: Presse Universitaire de France, 1990, p.57.通過這些專有名詞的指涉作用,《茫茫黑夜漫游》的非洲情節無疑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雙重畫面:早期殖民活動的場景與現時殖民活動的狀況,亦即塞利納對非洲風情的描述不僅僅是旨在探討當時殖民主義造成的后果,更是在揭示殖民主義從魯濱遜時期開始便沒有改變過的本性。
通過“羅班松”這一人物的指涉,《魯濱遜漂流記》被引入到《茫茫黑夜漫游》之中,形成了一種人物拼貼的效果,而塞利納利用巴爾達繆和羅班松兩個角色先后兩次重復地破除了笛福的殖民作品中的神話,對殖民主義進行了無情的抨擊。《魯濱遜漂流記》中的魯濱遜獨自漂流到荒島之后不僅成功地生活下來,而且馴服了野人“星期五”作為自己的仆役,最終重新返回文明世界,可謂是英雄主義的殖民神話;《茫茫黑夜漫游》中的羅班松同樣在赤道森林中獨自生活在自己的文明中,但是他絲毫不能夠扮演起殖民者的角色:他任自己的棚屋倒塌,當他明白“殖民就是偷盜”之后,便帶著辦事處的錢箱逃走了。
“人人都偷!”羅班松在出走前對我重復了三遍。(塞利納:264)
這是羅班松最后的領悟,《茫茫黑夜漫游》的主人公巴爾達繆代替羅班松來到叢林,和笛福筆下的魯濱遜一樣,巴爾達繆隨著“三角貿易”的航線(歐洲-非洲-美洲)環游世界,企圖在殖民地發跡。然而他與羅班松一樣絲毫不適應殖民者的角色,最終過起了原始人的生活:
缺乏火柴給我提供了一個消遣的機會,即觀看我的廚師用兩塊打火石打火點燃干草。看他點火我受到了啟示。發高燒時產生的想法顯得特別執著。我盡管天生笨拙,經過一星期努力也能像黑人一樣用兩塊尖石打出火星。總之,我開始過起原始人的生活。火,是最主要的,至于打獵,我沒有這個野心。燧石之火夠我受用的了。我認認真真地練習打火,日復一日,別無他事可做。(塞利納:265)
最終巴爾達繆放火焚毀了公司的辦事處,想要逃出非洲,但結果卻是他自己被當作奴隸賣到船上,繼而成為了福特廠的工人。可以說這樣的情節是對《魯濱遜漂流記》的諷刺性降格。貝洛斯塔認為,塞利納改寫“殖民神話”的目的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他認為非洲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它使得一切“文明人”變得墮落;其次,從政治上來講,他的反殖民主義也是他反資本主義的一部分——作為林業公司的代理人,他也如同黑人一樣沒有任何利益。①Ibid, p.58.
羅班松這一形象不僅指涉了《魯濱遜漂流記》中的魯濱遜,同時在塞利納對《黑暗的心臟》進行重寫的過程中,羅班松替代了庫爾茨的位置,成為了這一部分的線索性人物,因此在羅班松的身上還存在著對《黑暗的心臟》中庫爾茨的影射。《茫茫黑夜漫游》中,塞利納描述了與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臟》中一樣細節:炎熱氣候下、在粗野的中傷中體力的衰弱、與森林和江河的斗爭、經理的殘暴等等,由此殖民活動的雙重形象通過另一個側面展現出來:已經變得有組織的殖民和 1899年康拉德激烈批評的英雄主義殖民。作為殖民者的庫爾茨可以說是非常“稱職”的,這一人物身上體現出了殖民者貪婪和殘酷的本性。庫爾茨自己的象牙堆生動地勾畫出他的貪婪,正是這種貪婪使他變成了他貪求的物質的一部分。同時,庫爾茨兇狠殘忍、貪得無厭的本性是對歐洲帝國主義的尖銳批評,它把他從一個活躍的理想主義者變成了一個兇暴空虛的死心塌地的人,他一邊犧牲人的團結和同情,一邊追求他野蠻而墮落的成功。可以說庫爾茨曾經是一個成功的殖民者,他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并且馴服了黑人為他的殖民活動服務。但是他最終仍然沒有逃脫自然的懲罰:“在滿足自己的個中欲望方面,庫爾茨缺乏節制。[……]但這片荒野卻早就認清了他,并且對他肆無忌憚的侵犯進行了可怕的報復。我想,這片荒野曾悄悄告訴他,那些他并不知道的有關他自己的事情,那些在他聽取這片偉大荒漠的忠告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荒野的悄聲細語看來是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它在他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回響,因為他的內心深處是一片空虛。”(康拉德:78)而《茫茫黑夜漫游》中與庫爾茨形象相對應的羅班松則是無法適應殖民生活,最終偷走公司的錢箱逃往美國。塞利納精心安排羅班松這樣一個人物,通過這一人物的指涉而達到一種拼貼的效果,或者說羅班松是塞利納通過將多個人物的形象拼貼而成,通過這樣一種拼貼的效果而表達了他的悲觀主義殖民觀,和他對殖民活動的諷刺和批判。
除了《黑暗的心臟》和《魯濱遜漂流記》對《茫茫黑夜漫游》非洲情節的影響之外,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另一部重要的作品,紀德的《剛果紀行》。紀德最初是帶著旅行者的心境去探訪非洲的風土人情,但是當他漸漸接觸到現實后,開始萌生了向法國政府反映情況的想法。旅行中遇到的一些事使紀德認為,那些對待當地土著不人道的行為,都是由這些以經濟利益為中心的大公司直接或間接造成的,而法國政府也是其中的受害者。②朱靜、景春雨:《紀德研究》,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05頁。《茫茫黑夜漫游》非洲情節的拼貼資料,例如有關非洲修筑公路的情節、殖民地官員胡亂判案的情節、以及收購橡膠的專營公司欺詐土著人的情節等等都在《剛果紀行》中能夠找到其相對應的內容。《剛果紀行》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時任總理的普恩加萊接見了紀德,他表示完全信任紀德。在稍候舉行的內閣會議上,普恩加萊以紀德的書作為證據,抨擊了那些殖民地享有特權的大公司。③同上,第106頁。因此當時的讀者更容易理解《茫茫黑夜漫游》中將紀德《剛果紀行》的各種主題進行拼貼重構的方式。在《剛果紀行》中紀德主要描述了非洲的風景和在殖民地所遇到的現實問題,而在紀德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中,對非洲旅行則有著不同的介紹。塞利納在《茫茫黑夜漫游》的創作過程中也或多或少從中截取了可供其所用的資料,其中最明顯的則是同性戀主題。這一主題在《如果種子不死》中有著大篇幅的描述,而在《茫茫黑夜漫游》中則只是捎帶而過:“我每晚回去,小男仆已經把我的簡易床搭好。這家伙性反常,似貓一般淫蕩,給我設下圈套,引誘我上鉤。” (塞利納:236)我們在《如果種子不死》中很容易發現與這段話聯系緊密的互文本:“到了沙坡上,阿里立刻扔掉披肩和大衣,自己也撲倒在沙坡上,仰臥著,雙臂張開,笑嘻嘻地看著我。我不至于蠢到這種地步,連他的挑逗也不明白。”①紀德:《如果種子不死》,羅國林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195頁。雖然這種拼貼仿佛倉促而潦草,但是從小說的整體上來看,非洲情節中出現的同性戀問題顯然是與全書各個情節中的同性戀主題相互呼應,因此這一情節甚至顯得必不可少。
塞利納通過引用、拼貼、重寫等互文手法再現了非洲風情以及殖民地的諸多現實問題。“再現”的過程亦即作者在文學記憶中尋找素材并以引用、拼貼等互文手法將其重新組合、使文學記憶中的素材以新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同時這種“再現”的過程也揭示了文本與包圍文本的廣闊文化語境之間的連續性、歷時性的關系,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確認“文本是由它之前的全部文本滋養起來的”②王瑾:《互文性》,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15頁。。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張亙)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塞利納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1CWW020);本論文得到國家留學基金資助。
[Résumé]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chef d’?uvre de l’écrivain fran?ais du XXesiècle Louis-Ferdinand Céline, a grandement attiré l’attention du public en traitant des problèmes des colonies fran?aises en Afrique. ? L’exotisme africain ? dans ce roman est devenu un enjeu des recherches. Placé dans la perspective de l’intertextualité, le voyage en Afrique de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est une construction célinienne complexe. Au c?ur des ténèbres de Joseph Conrad, Robinson Crusoé de Daniel Defoe et Voyage au Congo d’André Gide et d’autres ?uvres ont servi d’intertexte de l’exotisme africain à 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 En empruntant les techniques intertextuelles comme la citation, la réécriture et le collage, Céline a mis tous les intertextes dans un texte : il a ainsi traité de manière approfondi des problèmes des colonies africai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