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羽綸與《英語世界》

文/文潔若

1994年10月接受來訪

蕭乾是上世紀的五十年代在北京結識陳羽綸的。他在《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回憶錄》中的“五七道路”一節中寫道：“有一天派我去大隊部倉庫領油氈。一看，管倉庫的是一本大型外文字典的編纂者。他因患癌癥，鋸掉了左腿，竟然也得下來。看他老遠拿著鑰匙一拐一拐地走來，我大吃一驚。每逢我干得吃力而要發牢騷時，就用他來鞭策自己。”

其實，陳羽綸沒有患癌癥。自1957年起，陳羽綸在商務印書館外語編輯室工作。文化大革命發生后，“造反派”對商務印書館是要“徹底砸爛”和“斗、批、改”。由于1944年初，他曾任印緬戰區史迪威將軍總指揮部翻譯官，于是被打成“美國特務”，遭到抄家、關押、停發工資和強迫勞動。

1969年初，陳羽綸因勞動的時候扭傷了左小腿，紅腫得厲害，無法干活，就請假到醫院去看病。大夫按照當時的做法，給本單位打了電話，知道他正在受審查，拒絕為他治療。到了六月，腿疾越來越嚴重，只得在玉淵潭復興醫院做了高位截肢手術，從此僅僅剩下右腿了。到了九月底，商務印書館只留下少數人，其余的統統到湖北咸寧的五七干校去圍湖造田。盡管“老弱病殘”四條，陳羽綸占了三條（弱病殘），由于政治上的原因，也被趕到干校去了。他把家里的縫紉機帶了去。

陳羽綸的妻子俞士洪是國語老師，跟他一道下放到干校。在干校，人民文學出版社是十四連，商務印書館是十六連，挨得近，合辦了向陽中學，我們的女兒蕭荔曾師從俞士洪，受益良多，回京后還經常去看望她。俞士洪原來在北京第二師范學校任教，是位優秀教師，口碑很好。

看倉庫是連里派給陳羽綸的工作，工余，他還用一條腿踩縫紉機，為同事們修補衣褲。在干校如此艱苦、勞累的情況下，陳羽綸還托人從上海買來一盞油燈，每天晚上躲在蚊帳里，借著油燈那暗淡的光，偷偷閱讀英文小說。

1971年9月，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請假也容易一些了，陳羽綸這才獲準到上海去安裝假肢。

文化部所屬各出版社已有七年基本上沒出書了，1973年11月成立了文化部干校駐京翻譯組，把尚未調回出版社的外語干部組織起來，從事集體翻譯。1975年干校撤銷，翻譯組的名稱定為國家出版局版本圖書館翻譯部。在這里，蕭乾和陳羽綸成了同事。兩個人都做了大量翻譯、校訂工作。他們共同參與翻譯的有《一千天》（三聯書店，1981年）、《第三帝國內幕》（三聯書店，1982年）。

陳羽綸最大的功績是創辦《英語世界》（The World of English）。1981年，他向商務印書館領導提出創辦《英語世界》的工作報告獲得了批準。只有主編陳羽綸的編制在商務印書館，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外聘的。刊物的選題、組稿、審稿、校訂加工到出版，全都是由陳羽綸這個主編組織力量完成。商務印書館每月支付一定的費用。

商務印書館無法提供辦公室。陳羽綸就把家里兩間住房中，較大的那間騰出來，當作編輯室。我不止一次去過位于頂銀胡同36號一棟小樓里的那間屋子。在二樓，幾個編輯在認真地工作。他們在這間屋子里足足辦了十年公。

《英語世界》創刊號于1981年10月23日出版。1982年2月5日，陳羽綸主持了《英語世界》編委會成立大會，商務印書館的領導陳原、林爾蔚、楊德炎，《英語世界》顧問編委朱譜萱、楊憲益、趙蘿蕤、蕭乾、卞之琳、王佐良、許國璋、李賦寧、馮亦代、周玨良、黃震華等以及商務印書館編輯室、《英語世界》編輯部同仁，共三十多人出席。會后在北海漪瀾堂門前合影留念。

《英語世界》問世后，好評如潮，它的影響之大是主編陳羽綸所始料未及的。然而，陳羽綸始終保持著書生本色，從來就是低調的。如果在文化界、翻譯界、出版界選個雷鋒的話，我一定為陳羽綸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埋頭苦干，投一票。

下面，從讀者和編委的文字中摘兩段，供參考。

（一）吳天雪（浙江省余姚市中醫院）：“我曾訂閱多種雜志，包括幾種英語刊物，但WE（《英語世界》）是那樣的博大精深，天文、史地、科技、文化、醫學、音樂、美術……古今中外，無所不包，她不是一本單純的英語刊物，實在是一所綜合性的學校。”

（二）孫瑞禾（中國科技大學教授）：“《英語世界》的非凡成就和廣被喜愛，我常深為好奇，怎么從一個初不知名的新生刊物，在不到十年的時間一躍而為飲譽馳名，遠及國外，發行份數達三十萬冊之多，而且這是在一個人主持下，僅有一精選的顧問委員和極少數副手的協助下達成的？使得這一切成為可能的究竟是什么？……我所感覺最根本的因素是唯在主持有人，即主編不僅業務內行，而且富于奉獻，富于進取，能推行其獨特的方針。”

1995年陳羽綸接受《咸寧日報》記者（現任咸寧市向陽湖文化研究會黨組書記）李城外的采訪，并為他題字：“回憶在咸寧向陽湖干校蚊帳中油燈下竊讀英語文學名著引發一九八一年創辦《英語世界》雜志的情景，令人懷念不已。”

《英語世界》能保持30萬冊發行量，完全是因為陳羽綸這個主編學貫中西，有高度敬業精神，凡是在英語界有一定成就和知名度的人，都肯當《英語世界》的顧問、編委。雖然在這個名單上看不到錢鐘書的名字，他卻為《英語世界》的刊名題了字。

仁者 壽

——《論語·雍也》

陳羽綸先生有仁愛，有道德。他生于1917年3月3日，2010年8月23日去世，享年九十三歲。

1992年10月7日與蕭乾、文潔若一道參觀美國華僑王守義畫展，于勞動人民文化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