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
未見其人已聞其聲
辛巳(2001年)五月,暑寒參半,余獨坐家中,突然有客來訪,啟扉相向,頗感愕然。凝神片刻才想起,原來是關友聲先生的少公子天駿。多年不見,少年已成白頭。記得他原在市計量局工作,繼承關老衣缽,寫得一手好字。此次造訪乃是為了關先生的一些遺留問題,他言語靦腆,口齒木訥,說話有些吃力,便交給我一份材料起身告辭了。這短暫的來訪,卻勾起我許多思緒,友聲先生的音容笑貌,久久地、久久地在頭腦里浮沉,入夜已深,猶自無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坐到電腦面前,讓悲喜交錯的思緒流過手指間“滴滴答答”的鍵盤……
關友聲,名際頤,字友聲,后以字行,1906年生于濟南。祖父以鹽業而為濟南巨富,置得房產多處,到父親時便已衰落。先生幼時愛讀書,經史子集,散漫涉獵而過目不忘。14歲開始學畫,以《芥子園畫譜》啟蒙而尤喜山水,對宋代大師李成、范寬、馬遠、夏圭敬仰有加。青年時代習元四家(黃公望、倪云林、吳鎮、王蒙)筆意,后受張大千影響,鉆研石濤筆法,擅長大斧劈皴法。書道之中,關老以“章草”名聞海內,飄逸自如,瀟灑而兼具穩健。1958年,山東藝專成立,關友聲先生應聘到藝專任教,講授中國畫。他身材高大,體態臃腫,步履蹣跚,憨態可掬,雖然還不足50歲,卻已經有幾分龍鐘老態。那時幾乎天天要開會,而他每會必睡,每睡必鼾,每鼾必涎,涎而后犯眾怒,擊之而猛醒。天長日久,大家習以為常,主持者亦不以為怪。但是,我與先生還有一段難以忘懷的“鼾緣”,說來卻也有趣。
20世紀60年代的某年冬天,全系老師到北京參觀年畫展,住在石駙馬大街老山東辦事處。這是一座古老的院落,前后兩進,我們年紀輕的都在前院睡大統鋪,后院的一套高級客房讓關先生和柳子谷先生同住。睡到大約午夜,柳先生氣急敗壞地敲開我們大統間的門,無論如何也不在高級房間里睡,說關先生的鼾聲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寧可和大家一起睡統鋪也不回去了。我們這里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辦法,我只好讓出自己的鋪位給柳先生睡,披起衣服到后院去享受高級房間。那是一溜東屋,有十幾套高級客房,都是用木板間的壁子,隔音是很差的。我推開房門,見關先生依然穿著外衣,半躺半坐,斜倚床上,被子也沒有放開。他并不知道柳先生已因他而出走,兀自酣睡,放肆地打著呼嚕。鼾聲從喉鼻間發出,初時緩而平暢,然鼻間息肉漸塞其道,氣流受阻,若流水之遇磐石,激而為瀑,于是乎轟然而下,勢如裂帛,響若雷鳴,令人膽戰心驚,從而達到這一樂章的高潮,然后戛然而止,則先生已馬失前蹄,臥于地板之上矣。余急扶先生于床上,猶聞其口中念念有詞,鶯囀燕昵,親切有加。其后,仍欠身倚被,從頭開始,呼嚕如故。緩然、轟然、戛然,跌倒、扶起、坐下,周而復始,輪番轟炸,似無盡期。我已經下定決心不睡覺了,亦半臥于對面床上,作隨時搶救之準備。不料,惹得左鄰右舍憤然而起,一齊以拳頭大擊板壁,憤怒抗議。
后來,關老和鄭璇女士結婚后,在學校住筒子樓,就在我的斜對門,隔著兩層門和一條走廊,于夜深人靜之際,仍然可聞其鼾聲之抑揚頓挫、騰挪跌宕。想起鄭女士就處在當年我在石駙馬時的位置,心里油然有幾分同情。
鼾在關老的“六藝”中并無地位,關老之“六藝”者,“詩、書、畫、弈、戲、吃”是也,與孔子“六藝”相比,雖不中,不遠矣。鼾屬生理現象,自然美也,不入藝。
關友聲與老舍
20世紀30年代,關先生居所在飲虎池街,取名“嚶園”,緣自《詩經》“嚶其鳴矣,求其友聲”。1931年,老舍先生應齊魯大學之邀,與夫人胡絮青一同來濟南講學,校方安排他住在南新街54號院內,距嚶園不過一箭之遙,飯后茶余,兩位先生過從甚密。其時,友聲先生正在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整理古籍資料,二人一見如故,每有閑暇,便在一起下棋、談天,文壇掌故、詩詞吟詠、書畫題跋、梨園故事……無所不談。這一年老舍32歲,而友聲先生是25歲,所以老舍寫道:“友聲是個可愛的人,他很有趣,乍一看,他是少年老成,胖胖的,和和氣氣的,非常的溫厚。哪知道他心中卻有許多玩意兒,他會唱,善弈,能寫,精于繪畫。有這幾種本事的人。往往留著長頭發,眼睛望著天,自居天才。友聲可不這樣,他一點不露;他就那么胖胖的、溫善的,不說長道短,不露名士氣派,更不以狂浪的行為自損與自高。他背地里下工夫,一聲不發。你非和他很熟了,總不會知道他有才分。和他擺盤棋就曉得他的厲害了,雖然他不以為這有什么了不得。”
在這里,老舍先生說他:“會唱,善弈,能寫,精于繪畫”,如果這“能寫”指的是詩詞寫作和書法藝術二者,那就是關老的“五絕”。與他的“六藝”相比,尚缺一個“吃”字。究其原因,恐怕是由于他知道老舍先生是滿族,以為飲食上會有些忌諱,而飲虎池附近所屆回族同胞頗多,所以關老未敢放談他的“美食經”吧。
關老的《嚶園詞》大約出版于1943年,自費石印,我曾有幸見過一次,記得似乎是紅字豎排,版心還有行線和魚口。那時濟南已是日寇占領時期,文化界噤若寒蟬,關老不是那種慷慨激越的“熱血青年”,只能在詩詞中表達他委婉凄楚之情。試看:
身是春蠶作繭,
斗室苦吟志倦,
深夜靜無聲,
時聽隔林雞犬。
心遠,心遠,
新恨舊仇云卷。
(《如夢令·夜坐》)
最初讀來未免覺得好笑,想不到體若漢鐘離般一條大漢,竟吟出這等纏綿悱惻的句子來,如今看來哪里是什么纏綿悱惻,明明是痛失祖國山河的一腔悲憤之情,真可謂欲哭無涸。“詩為情種子”,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文革”前夕,關老喪偶,時在山東的舒同先生為之介紹西安才女鄭璇女士。與關老喜結鸞儔,婚禮在學校舉行,關老亦曾即席吟詩,可惜未有記載。至于1966年鄭璇女士因不堪污蔑凌辱而懸梁自盡,對于關老,當為痛心之哀,靜夜之思,必有心詩,吾輩亦無從知曉矣。關老的繪面與書法
不論怎么說,關老的本行還是繪畫與書法。五四以來,西方繪畫藝術東來,對我國傳統藝術影響甚巨,許多杰出的藝術家都能做到立足傳統,吸取外來,適應時代,推陳出新。若仔細推敲,由于環境的差異,這種借鑒的程度和方式也各有不同。有如趙無極者,已完全適應西方社會的趣味,但仍然被西方人認為是“富有東方特色的藝術家”:次如徐悲鴻、吳作人者,雖留學歐洲,諳熟西洋繪畫,然很快適應新時代國內之環境,創造了富有時代特色的中國畫藝術的新風格,成為一代大師;也有一部分人,出于深厚的國學根底而不忍遽然割舍,面對新文化大潮鋪天蓋地而來的形勢,雖矢志堅守傳統陣地,然亦不免有舊瓶新酒之異趣,而頗不寂寞。他們沉吟于詩詞歌賦之間,游戲于皴擦渲染之技,自得其樂,優哉游哉,關先生者,即其一也。
中國的文人畫以畫家內心的領悟為契機,把主觀的“情”化作藝術的造型,一筆一墨,橫抹豎掃,意氣風發,形意相糅,如同律詩絕旬,言極簡而情極深。這就是老舍先生曾經寫給關友聲的贊畫詩“斂盡鋒芒繪淺愁”“筆留余意樹微羞”等句中,把許多表情詞如“愁”“羞”加在筆墨樹石之上的緣故。以此一念看關老之山水畫,則雖寥寥數筆,而筆筆皆有神采,處處皆有繼承和發展矣。
在紀念新中國建國50周年而出版的《山東五十年美術書法精品選》大型畫冊中。選入了關老的山水畫作品《蘇州天平山一線天》。此畫作于1961年,題畫詩和跋文都很完整:“行到天平一線天。回頭俯視白云泉。姑蘇城外風光美,滿目青蒼繞嶺巔。一九六一年秋日游蘇州,小住吳城,登天平山,啜茗于云泉晶舍,味極甘冽。復上登,經一線天,雙崖聳立,中有窄徑,自下仰視,真如一線,洵為奇觀。今寫其景,并志以詩。”畫以水墨為之,筆意縱橫,墨色酣暢,誠乃“大塊文章”也。
與其所作山水畫如出一道。關老之所以如此酷愛章草,和他的為人之嚴守法度而又飄逸自由的作風是分不開的。我經常看見他寫字總是站立在案前,手指輕輕捏住筆桿的頂端,或披或掃,類游戲然,寫得那樣的輕松自如。
關老是有名的京劇票友
在山東藝專,幾乎人人都知道關老是有名的京劇票友,據著名裘派演員方榮翔大師的回憶,關老在30年代曾與李苦禪先生在天津中國大戲院一起登臺,演過一出《清風寨》,被公認為“唱、念、做均佳”。歷史上文人畫家之擅長戲曲,戲曲演員之擅長書畫藝術者,可謂比比。遠的不說,清代以來,李漁、洪升、孔尚任、丁耀亢等戲曲作家都留下不少書畫;近代京劇的“四大名旦”——梅蘭芳、尚小云、程硯秋、荀慧生,也都擅長書畫。蓋叫天、馬連良、裘盛戎都曾經一邊學藝,一邊習畫,其中著名表演藝術家裘盛戎與關老尤其過從密切,互相切磋,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裘盛戒先生49歲生日時,關老特地撰寫了一副壽聯,托裘盛戎的弟子方榮翔先生帶到北京去,表示祝賀。這副對聯是這樣寫的:
盛壽多彩,萬家競歌赤桑鎮;
戎辰并光,千戶爭唱白良關。顯然,關老是把裘盛戎的名字和他最著名的曲目嵌入聯中,鑄成此聯。從這件事情開始,方榮翔先生也就成了關老的書畫弟子,常常跟他學習寫字畫畫。那時候,關老的家還在飲虎池附近,離京劇團所在地的上新街不遠,方先生便得以經常到關老府上去求教。不過,這不是一般的上課,而是兩種藝術之間的舒暢的交流。在關老家的有高臺階的正屋里,常常傳出兩個人的對唱。關老是票友。不拘一格,時而唱旦,時而唱生,時而黑頭,時而青衣,每逢周日,熱鬧非凡。唱得興起,他又欣然命筆作畫,曾為方先生畫了一幅山水畫,畫中云山回蕩,一人仰首向天,似乎在練嗓子。關老題了“蕩氣回聲”四個字,似有暗示學藝練功之意。有一天,關老興來,鋪開宣紙,為方榮翔寫了一副對聯,也是仿贈裘盛戎聯的,句曰:
榮光煥發白額虎,
翔氣活似黑旋風。上聯指正在上演的《奇襲白虎團》,下聯指方榮翔飾演的水滸劇中李逵一角。
在他們的交往中,關老還曾經把自己珍藏的老劇照“郝壽臣飾演曹操”“金少山飾演張飛”兩張贈給方榮翔先生。兩位藝術家的交流是那樣的誠摯,那樣的深情,那樣的如醉如癡。
在山東藝專教授中國畫,關老的課堂特別活躍,講著講著,他就會把話題拉到京戲上來,常常情不自禁喊上幾口。對于此事,班上的學生反應不一,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有的要批判,有的則如醉如癡,追隨老師,亦成戲迷。那時候,美術系有一個學術性的壁報,叫《藝術學徒》,很受歡迎。老師中有李振才和我,學生中有劉曦林、王立志等人熱心此事,我們便以《藝術學徒》的名義辦了一次講座,請關老專講國畫與京劇。海報貼出,立即引起關注,到那一天,合堂教室坐得滿滿,連樓梯上也坐滿了人,許多戲劇系的老師也慕名而來。關老邊畫邊唱,手舞足蹈,全神貫注,不拘形跡,聽者無不人沖。記得他舉京劇《霸王別姬》為例,自唱黑頭,又唱青衣,還不時要擦擦流下來的口水,忙得個不亦樂乎。飾演霸王倒也罷了,飾演虞姬,那就費勁了,他的碩大的身軀扭動起來,雖然節奏慢一些,但那韻味兒卻是十足的。他的講座,從國畫與京劇都講究“氣”“韻”“虛”“實”“抑”“揚”“頓”“挫”,來作了許多對照,絲絲入扣,句句動人。
關老是一位美食家
說到吃,關老是一位美食家。先輩世代經營鹽業和錢莊,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于吃之一道,尤其講究。隨他出差,每到一地,他都能數出當地名吃多款,連帶著道出許多故事,令我輩眼耳口鼻皆為所動。藝專時期,美術系有兩位美食家,就是關老和王企華先生。
王老是蘇州人,代表南方菜系;而關老所研究的,是北方菜系,可謂“南王北關”。我國雖有“五大菜系”“六大菜系”,甚至“九大菜系”之說,但大而化之,不過南北兩系而已。關老和王老是藝專的兩面“美食大旗”,南北對峙,蔚為大觀。大體說來,關老比較重考據、重理論、重文化內涵,偏重于“形而上”;而王老則比較重實際、重操作、重口舌之樂,偏重于“形而下”。不過,遺憾的是,關老在藝專執教之際,正是三年自然災害之時,食物十分匱乏,“瓜菜代”盛行,哪里談得上什么“烹調藝術”?加之關老生性疏懶,缺乏動手的熱情,不像王老那么勤快,可以天不亮就步行向萬紫巷去趕早市,中午就可以端出好幾味時鮮來,關老的“美食”也就多半只停留在口頭上。
記得大約是1961年,濟南有名的老字號“聚豐德”請關老寫招牌,那時不興筆潤,老板就請他去吃一頓,由他點菜,不料關老就點了一樣:紅燒肉。大約他老人家當時想到了蘇東坡,口中便叫出來紅燒肉的雅稱“東坡肉”,老板聽了,大叫一聲:“拿紅燒肉來!”這一頓他吃了多少肉說法不一,有人說是吃了二斤,有人說是吃了一盆,鄙人未曾有陪吃的幸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這件事頗叫我們這些靠“瓜菜代”苦度時日的年輕人羨慕不已。
1964年,關老與鄭璇女士結為伉儷,臨時的宿舍就在我的斜對門。鄭女士也不善烹調,兩個人還是拿起飯碗到食堂排隊。教師食堂燒菜師傅的技術基本屬于“窮對付”,“每日菜譜”中竟至有“茄子燒雞蛋”之怪吃,可見一斑。但據鄭璇女士說,關老對食堂的“獅子頭”評價不薄,“不嫩不老,不膩不澀”,其實是伙房拌料時多加了淀粉和水的緣故。鄭女士在圖書館上班。待人接物頗有幾分矜持,這高度的自尊使她在“文革”之中吃了不少苦頭,乃至在蒙受不白之冤時憤然自殺。
光陰荏苒,日月如梭,友聲先生與鄭璇女士之謝世,倏忽間30余載矣。由于關老少公子天駿的來訪。打開了心里這已經塵封的舊匣子,回憶便如一縷輕煙,破孔而出。拉拉雜雜,信手寫來,懷舊與紀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