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杰爾?沃伯頓
環(huán)境使他犯了罪,但并不能開脫他的罪惡。
納粹阿道夫·艾希曼是個拼命工作的行政官。從1942年起,他負責把歐洲的猶太人送入波蘭的集中營,包括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是阿道夫·希特勒的“最后解決方案”的一部分:它旨在殺盡德軍占領的歐洲各地的猶太人。
艾希曼沒有參與制定這個系統(tǒng)屠殺的政策—這不是他的主意。但他深深參與了實施這項政策的鐵路系統(tǒng)的組織工作。
20世紀30年代以后,納粹開始實施剝奪猶太人權利的法律。希特勒把德國的一切錯事都歸咎于猶太人,瘋狂地希望報復猶太人。這些法律禁止猶太人進入國有的學校,強迫他們交出金錢和財產(chǎn),命令他們佩戴黃顏色的六角星。猶太人被集中起來,被迫住進猶太人區(qū)。那些地方是城市里的人口稠密區(qū),成了猶太人的監(jiān)獄。食品稀少,生活艱難。但“最后解決方案”更是達到了罪惡的一個新階段。希特勒決定殺掉數(shù)百萬人,只是因為他們的種族。這意味著納粹分子們必須用一種辦法把猶太人趕出城市,送到一些能把他們大量屠殺的地方去?,F(xiàn)有的集中營變成用毒氣殺人的工廠,每天都會焚化數(shù)百人。很多這樣的集中營都在波蘭,因此必須有人安排火車運輸,把猶太人送往死亡之地。
艾希曼坐在辦公室里,任意翻動著寫有檔案的小紙片,通過電話下達重要命令,他這些做法的結果就是數(shù)百萬人的死亡。一些人因傷寒或饑餓殞命,另一些人則被強迫勞動至死,但大多數(shù)人都被毒氣殺死。在納粹德國,火車的運行很準時—艾希曼和像他那樣的人保證了火車的準點運行。他們的工作效率一直使運輸車廂滿載,里面是男人、女人和小孩。他們踏上痛苦的長途之旅,奔向死亡,通常都沒有水和食物,有時還要忍受酷熱和嚴寒,很多人在半路上就死去了,尤其是老年人和病人。
活下來的人到了集中營時都虛弱不堪,心驚膽戰(zhàn),紛紛被趕進了偽裝成淋浴室的屋子,在那里被迫脫光衣服。屋門鎖上了。就在那里,納粹用齊克隆毒氣殺死了他們。他們的尸體被埋掉,他們的隨身物品被搶劫。倘若他們未被挑選出來立即用毒氣殺死,其中身體較好的便可能被迫去做苦工,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納粹看守常常毆打他們,甚至以射殺他們?nèi)贰?/p>
在這些罪行中,艾希曼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他卻設法逃避了盟軍,最終逃到了阿根廷,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一些年。1960年,以色列秘密警察“摩薩德”的人員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追蹤到了他,把他逮捕。他們麻醉了艾希曼,用飛機把他送回以色列受審。
艾希曼是不是邪惡的畜牲、是不是從他人的苦難中取樂的虐待狂?對艾希曼的審判開始前,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他是。在納粹的大屠殺中,除了干這個,他還能干別的嗎?有好幾年,他的工作就是把人們送入死亡。當然,完成了那樣的工作之后,唯有惡魔夜里才睡得著覺。
哲學家漢娜·阿倫特是德國的猶太人,后來移民美國,為《紐約人》雜志報道了艾希曼審判案。艾希曼是納粹極權國家的產(chǎn)物,是一個幾乎不容許你想到自己的社會的產(chǎn)物,和他面對面,阿倫特很有興趣。她想理解這個人,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想弄清他何以做出那么可怖的事情。
艾希曼遠遠不是阿倫特見到的第一個納粹分子。她曾逃脫了納粹,離開德國,到了法國,但最終成了美國公民。她年輕時就讀于德國的馬爾堡大學,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曾是她的老師。她和海德格爾有一段短暫的戀情,雖說當時她只有18歲,而海德格爾已婚。海德格爾忙于寫作《存在與時間》,一部難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著作,一些人認為它是對哲學的重大貢獻,而另一些人則認為作者故意把它寫得晦澀難懂。海德格爾后來成了納粹黨員,支持納粹的反猶太政策。他甚至從《存在與時間》的題獻頁上抹去了他的朋友、哲學家埃德蒙·胡塞爾的名字,因為胡塞爾是猶太人。
但是現(xiàn)在,阿倫特將在耶路撒冷見到一個與其他納粹大不相同的納粹分子。她面對的是個普通人,他寧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做仔細思考。他的不加思考造成了災難般的后果??墒?,他卻并不像阿倫特預期的那種罪惡的虐待狂。他有些不同尋常,但同樣危險:他是個不思考的人。在一個最惡劣的種族主義成為法律的德國,他很容易說服自己相信他干的事情是對的。環(huán)境給了他事業(yè)成功的機會,他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希特勒的“最后解決方案”,就是使艾希曼事業(yè)成功、表現(xiàn)自己能干的良機。這很難想象,很多批評阿倫特的人都認為她錯了,但她卻覺得艾希曼說自己是在履行職責時是真誠的。
和一些納粹不同,艾希曼的行為似乎并非出于對猶太人的強烈憎恨,他不具備希特勒的惡毒。大量的納粹黨徒都會欣然地把一些猶太人當街毆打至死,因為那些猶太人見到他們時沒高呼“希特勒萬歲”;但艾希曼不屬于這種納粹黨徒。但是,他接受了納粹官方的路線。遠遠比這更惡劣的是,他還協(xié)助納粹把數(shù)百萬人送入了死亡。即使聽到不利于他的證詞時,他仍然似乎不知道自己當年錯在哪里。就艾希曼而言,他當年并未違反任何法律,從未親手殺死過任何人,也從未讓別人替他殺人;他那些行為合情合理。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服從法律,又被訓練得一貫服從命令,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像他那樣行事。從別人那里得到命令,使他不會感到他該對自己日常工作的后果負責。
艾希曼不必親眼見到人們被塞進運輸車廂,不必親自去死亡營,所以他沒有那么做。這個人對法庭說,他之所以沒能當醫(yī)生,是因為一見到血就害怕。但他手上還是有血。艾希曼是一種制度的產(chǎn)物,不知為什么,那個制度禁止他批判地思考自己的行為及其給活人造成的后果。他仿佛根本不能想象其他人的感情。在對他的審判中,他始終執(zhí)迷不悟地認為自己是無辜的。他要么堅稱自己無罪,要么就用一個理由作為最好的辯護:他當年那么做是在服從法律;倘若如此,他就欺騙了阿倫特。
阿倫特用“罪惡的平庸”來描述她在艾希曼身上見到的。說某個事物“平庸”,通常是指令人討厭和毫無獨創(chuàng)性。阿倫特說,艾希曼就是平庸者,因為平庸是官僚體制之罪,是當政者之罪,而不是惡魔之罪。艾希曼屬于一類很常見的人,他們允許納粹的觀點影響自己的一切行為。
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的很多納粹分子一樣,艾希曼也不能從別人的角度看問題。他不夠勇敢,不能質(zhì)疑加給他的規(guī)則:他只是尋找最好的方法去服從它們。他沒有想象力。阿倫特說他思想膚淺、沒有頭腦—但沒有頭腦也是一種行動。艾希曼若是惡魔,他便會令人恐懼??墒?,至少惡魔比較罕見,通常也很容易被識破?;蛟S更令人恐懼的是艾希曼顯得那么平常。他是個平常人,并不質(zhì)疑自己所做的事情,卻參與了人類所知的最重大的罪行。他若沒有生活在納粹德國,便不大可能成為罪惡的人。環(huán)境使他犯了罪,但并不能開脫他的罪惡,他服從了不道德的命令。阿倫特認為,服從納粹的命令就等于支持“最后解決方案”。艾希曼沒有質(zhì)疑命令他做的事情,執(zhí)行了那些命令,這就是參加了大屠殺,盡管他認為自己只是編制了火車時刻表。在對他的審判中,有一次他竟說自己當年是在按照伊曼紐爾·康德的道德責任理論行事—好像奉命行事是正確的行為。他完全不理解一點:康德認為道德的基礎是尊重人和人的尊嚴。
(摘自《40堂哲學公開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