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經濟發展和形勢變化,中國礦業發展遇到了越來越多的問題和困難。在計劃經濟時期,中國礦業處于部門分割的管理體制下。全國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以后,礦業的改革只能先在各主管部門主持下各自為戰。既無統一目標,更無統一布局,自然難以做到各項改革措施的良好銜接與配合。通過各方面的單項改革,雖然也零星地解決了一些問題,但總體進展不大,礦業發展的全局性困難緩解不明顯,還經常出現制度建設、政策調整 上的互相矛盾抵觸乃至改革的倒退。
黨的十八大高舉深化改革的大旗,而且多次明確提出,要為改革制訂好“頂層設計”,這是全國改革的指導方針。礦業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框架中一個相對獨立的子系統,也應該有自己改革的“頂層設計”。對于中國礦業來說,做好“頂層設計”就要深刻認清礦業的特有經濟規律。一方面實務層面,就是要為中國礦業的覆蓋范圍及其社會功能正確定位。以產業定位為立論基礎,中國礦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的產業制度建設、政策體系調整、發展戰略轉變等一系列重大問題的解決思路,就容易一一理順。另一方面從字面看,這一研究題目似乎理論性偏強,會使人產生同實踐結合不緊的誤解。實際上,它銜接起了理論基礎和改革實踐,正是抓住了革除舊體制弊端的源頭。
礦業定位不符合我國國情
“中國礦業”是中國礦業界的習慣用語,國家正式文件中并沒有“礦業”一詞。聯合國現行《國際標準產業分類》(ISIC-4.0版),將“礦業”獨立列為B門類,包括采礦和探礦。全球主要市場經濟國家,在自己的產業分類中,都遵循聯合國的標準。制定了《礦業法》的國家,都有確認“礦業”覆蓋范圍的條款。
在中國的正式文件中,并沒有完整的“礦業”,只有分割為二的“采礦業”和“礦產勘查業”。中國現行《國民經濟行業分類與代碼》(GB/T4754-2011),雖說是派生于聯合國標準的ISIC-4.0版,卻只將“采礦業”劃為B門類,而將礦產勘查業劃入M門類(包括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屬于廣義的“技術服務業”)。采礦單位實行不完整的企業體制,探礦單位的主體實行事業體制,這兩者合起來是否就等于聯合國標準中的“礦業”呢?任何法律和文件都沒有再說——既不見肯定,也不見保留。
其次礦業的社會功能定位。聯合國文件將“礦業”劃入第一產業。全球主要市場經濟國家,多數將“礦業”劃入第一產業,但也有兩個很發達的國家,將“礦業”劃入第二產業——德國和日本(都包括探礦)。而在中國,根據2003年國家統計局發布的《三次產業劃分規定》,“采礦業”劃入第二產業,“礦產勘查業”則劃入第三產業。
中國礦業的產業定位既不符合國際規則和國際慣例,又不符合中國國情。礦業定位的不標準,體制、產業政策和發展戰略直接影響到中國礦業的健康發展。
礦業改革嚴重滯后
從1950年1月毛澤東在一位地質勘探專業中國留蘇學生筆記本上書寫“開發礦業”題詞算起,新中國礦業已經走過了64年。這64年中的前29年,是中國計劃經濟體制建立和不斷完善的時期。“采礦業”和“礦產勘查業”分割為二,實行完全不同的制度,雖不符合國際慣例,但是符合計劃經濟體制的要求。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中國進入改革開放和體制轉軌時期。2003年,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對當時改革形勢的判斷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這說明,改革開放25年后,中國國情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礦業的國內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礦業本身由于改革滯后,體制面貌大體依舊。采礦業同礦產勘查業分割為二的體制,當然依舊同國際慣例不符;但是,已經不適應中國的國情。
在計劃經濟體制時期,沒有產業劃分。它是在改革開放以后引進的科學方法,在全球主要市場經濟國家,礦業劃入第一產業是“慣例”。但也確有少數國家將礦業劃入第二產業,如德國和日本,這是“特例”。德、日按“特例”辦事,一定有符合自己國情的理由。中國是正在進行體制轉軌的發展中國家,德、日是市場經濟體制成熟的高度發達國家。中國是礦產資源大國和礦業大國,雖然現在已成為全球第一的礦產品進口大國,國內礦業仍占有重要地位;德、日是單純的礦產品消費大國,國內礦業已無足輕重。所以,把采礦業劃入第二產業,屬于“國際特例”;從適用條件說,只符合德國和日本那樣國內礦業無足輕重國家的“國情”,并不符合中國國情,中國不具備實行“特例”的條件。
定位背離,中國礦業陷入內外交困
礦業是(自然)資源密集程度最高的產業。一是采礦業對礦產地的依賴,遠高于其他產業對土地的依賴,礦產地的不可替代性,遠高于其他土地;二是計入礦業企業資產的礦產地用益物權,是企業資產中最重要的部分,其價值不但遠高于其他土地使用權,在許多企業,甚至會高于其他有形資產的總和;三是礦產地在使用過程中,不但其蘊藏的有用物質(礦產資源)發生消耗,隨著這種消耗,礦產地本身的價值也發生消耗——逐漸轉化為非礦產地。即便采礦只保持簡單再生產,也必須不斷補充新的礦產地,其他任何產業都不會碰到這一問題。因此,開拓和控制礦產地的能力,是礦業發展乃至生存的必要條件。探礦和采礦,都是礦業內部的主要生產環節,探礦并不是采礦業外部的“技術服務業”。
黨的十六屆三中全會決定指出,“建立現代產權制度,是構建現代企業制度的重要基礎”。2007年公布施行的《物權法》,明確地將探礦權和采礦權定性為“用益物權”。探礦權和采礦權制度屬于十六屆三中全會決定中說的“物權制度”。而礦業企業資產中最重要的部分,其產權制度至今未能完善建立。
全球市場經濟國家的“礦業”覆蓋探采全程,其探采兩權制度是自然銜接的,有成熟的成文法可資借鑒。我國實行探采分割體制,探采兩權制度之間是斷開的。1986年第一版《礦產資源法》,規定探礦權人發現了有價值的礦產地,“可以優先取得采礦權”,至今已27年了。法律條款未改,但也始終沒有落實。因為擁有立法權力的國家機關,至今沒有制定出“優先獲權”的條件和辦法;各方專家們也始終沒有人能把這項法制原則所依據的道理說清楚。
我國兩權制度建設的現狀表明,礦業企業資產中最重要的部分,“歸屬清晰”沒有做到,“保護嚴格”對象模糊,而現在卻普遍地在大談“流轉順暢”。在這樣的產權制度基礎上,很難構建起富有活力的現代礦業企業制度。
其次,礦業的最終產品礦產品,是自然物質含量高而人類附加值低的產品。這一特點對礦業產品的分配原則提出了不同于其他產業的要求。在全球主要市場經濟國家,包括發達國家和因資源豐富而富裕的國家,都先后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在各自的管理制度中得到了體現。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礦業實行“租稅分離”,自然資源開發的財產收益同政權的無償征收相區別,體現了代內公平;二是從資源租金中提取一部分建立專項基金,不列入財政收入。海灣一些石油輸出國稱“后代基金”,北歐的挪威稱“未來基金”。這一事物,傳達了一個更為重要的思想——公有自然資源所有權屬于全體國民,但不僅僅屬于當代國民,其財產收益不能僅僅由當代國民全部享用,這是馬克思的思想。包含在資源產品中的資源價值,其成本是自然物質的消耗。資源收益的主要性質,其實是對從后代那里預支的自然物質消耗的補償。挪威和海灣國家的作為,其性質可以解讀成是為了實現馬克思說的“把土地(應該是廣義土地)改良后傳給后代”的目標而進行的資金儲備,體現了代際公平。
安排采礦業承擔資本原始積累的任務——無償采礦(透支后代財富)、礦產品低價(平調礦業收益)、高稅負(由于實行資源無價或極低價,按第二產業實行增值稅制度后,總稅負比制造業還高出7個百分點)、高上繳,這是明顯的名義定位同實際定位錯位。“第二產業”本應是原始積累的受益者,怎么倒成了貢獻者?
由于資源無價或是極低價,礦產品銷售收入中的資源價值轉化為采礦業的虛增利潤,大量國民財富落入非法礦老板和腐敗官員腰包。
以采礦業為第一支柱產業,促進城市化,建成了全球最多的礦業城市。許多贏得“第一稅收大戶”地位的采礦企業,名聲雖然好聽,負擔也實在是沉重。而且由于采礦業本身不可持續,這些城市總有一天會不可避免地遇到“礦竭城衰”的威脅,“城市轉型”幾乎成了共同的方針,而且也難以做到每一個都成功。
環視全球礦業大國,一般是反中國之道而行之,依托已有城市支持礦業發展。例如同屬“金磚國家”的巴西,其淡水河谷公司在亞馬孫雨林地區建成了一座年產量1億噸的鐵礦山,企業后勤基地設在200千米以外的城市,礦山只有4000職工。要是在中國,恐怕能建一座40萬人的地級市。
最后,中國正在快速地從礦業大國發展為礦產品消費大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發展迅速,不但數量大幅度增長,質量也有所提高,產業結構在努力實現升級。1993年,中國礦產品國際貿易從凈出口轉變為凈進口。此后,礦產品外貿逆差持續擴大,到現在為止,一些重要礦產品的國外依存度已超過50%。這標志著,中國已經從礦業大國向著礦產品消費大國轉變。雖然同時還是礦業大國,但中國已成為全球礦產品第一進口大國,礦產品消費大國的角色顯得更為突出。
面對這一形勢中國礦業首先要正確定位。在制定改革設計時,要用徹底的正確定位作為指導思想,不能再含糊,不能再偏離;對于中國現行的行業分類標準和三次產業劃分規定,因為牽涉到統計數字口徑的銜接,宜采取平穩過渡的做法。其次要加強國內礦業發展,提高礦產品自給率。但是,面對人均礦產資源總量不足全球一半的國情,這一主張不大現實。最后要支持礦業企業走出國門,參與全球資源開發合作和競爭。然而由于前述的各種原因,二十年來收效不顯。中國被逼上了一條單行道——主要從被國外巨頭壟斷的國際市場購買。于是就出現了讓許多中國人很是憋氣的結果——中國賣什么什么不值錢,中國買什么什么就漲價。看來,如果不痛下決心深化改革,徹底革除積弊,增強自己的能力,什么對策都沒有用。
(本文原載于《地球》雜志,征得文章作者、張文駒本人同意,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