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強
科室新配了一臺碎紙機,幾天沒有拆封。
游處長進來問:“怎么樣啊?”大家都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好好。
游處長走后,杜娟起身打開碎紙機,順手將處理文字丟在機器中,紙屑如雪花一樣飄下,嘩嘩的碎紙聲很好聽。杜娟說真好真好,今后就方便了。紅姐說這算什么,都是些過時的東西。老茍沒說什么,背著手轉轉,坐回椅子喝茶。我心想科里怎么就沒一點熱氣呢?綜合科成立半年,前一陣科室每人配了臺新電腦,許是人人有份,沒見誰高興;這幾天處里評先,科室得了先進,我說去撮一頓,也沒人響應。唉,科里沒領導,所有的事都是淡淡地。我拿起一疊資料過去清理,聽著嘩嘩的碎紙聲,心想或許就為著這個科主任吧,若是大家都將心事放進碎紙機,將它一一絞碎隨垃圾倒去,那該有多好。
老 茍
剛進科里那會兒,對桌坐著老茍,五十左右的模樣,幾天后得知他四十出頭。老茍的頭頂中央少了頭發,據說是喝什么藥喝的。老茍去電線桿上找過老軍醫,幾經調試氣血無效,只好認了早熟。老茍很漠然,沒事仰靠在椅上閉目養神,做業務不慌不忙,大事小事都一副安然無虞的樣子。據說這有由頭,那年城市起沙塵暴,老人家騎車撞在線桿上半天不起。后不久,又一次橫穿馬路接電話,人被車撞倒在地,于是腿上有了輕疾。這樣去想,不慌不忙是身不由已。初來時,我認為老茍是科主任,因為領導就是這個樣子,后來聽說他不是主任,這讓我一時轉不過彎來。怎么極像的事情又不是呢?后來我相信了老茍不是主任,因為那天處里搞迎新春活動,就是腿上綁個繩子,讓一只腿快跑,前邊樹上栓著一桶香油,老茍報名,跑得飛快,腦門上幾綹細毛都刮豎起來了。為一點蠅頭小利,那么地瘋狂奔跑,不像是領導。
以為老茍是領導,主要與他的城府有關。比如他講話多是教誨式的,他說他剛來機關時,每天早來晚走,見前輩都是畢恭畢敬,每天提前半小時來,先打好開水,再拖地擦桌,然后再給屋里人泡好茶水,下班不能提前走,要等老同志走完,以防單位有急事頂上去。老茍給我畫了一張線路圖,讓我在里邊沒命地奔跑,終于感覺疲累時,老茍才對我密傳玄機,他說:“一個人的進步有三點,一是天命,二是機遇,三是作為。”我沒有天命,從小到大沒有拾過一塊錢;也沒有機遇,一生都是按步走,好事都讓人家得了;說作為,我現在絕對是超勞。老茍搖搖頭說:“作為不是指勞動,作為還要有人脈背景,背景就是領導關系……領導關系就是抓老一,三個副職不頂一個老一,這是要靠自己作為的。”又說作為是有講究的:“看領導不能幾人一起,一人去是一個意義,大家去又是一個意思。又比如,不要怕領導罵你,領導對你很客氣,那不是好事,領導能罵你,你就是知己。”老茍的話都有道理,可以收入《茍語》。
老茍疑似領導,但科主任的位子空半年了,老茍怎么沒有坐上呢?
我開始研究老茍。
不久,我和老茍出差,晚上喝了酒,老茍在賓館睡不著,他問:“你真沒情人?”我說:“其實應當有。”老茍說:“你們年輕,現在這不算什么。”我說:“其實您也可以有。”老茍說:“不行不行,咱們不是一個時代的。”我說:“咋不是一個時代的?”老茍掰上指頭:“35、47……”我說:“這種事不論輩份和年齡的。”老茍若有所思,嘆息道:“聽說局里一個老處長很本份,眼看要退休了,想想挺虧的,就在賓館要了小姐,可不巧就出事了。”我說:“這是萬分之一,咋就讓他趕上了,魔鬼專纏膽小人。”老茍笑了:“我們都算是膽小人呢。”我倆淡笑一下不語,這時電話響了:“需要特殊服務么?”“不要。”“按摩呢?”“也不要。”“洗洗腳可以吧?”“不洗。”老茍耳靈,身正躺著,卻微欠起身說:“什么是洗腳?”我正想解說,小姐就推門進來了。小姐見面驚叫:“哇塞,原來是兩位帥GG呀。”我說:“哪里來的帥哥呀,這是我們領導。”老茍腦門禿亮,眼球鼓脹,很像個干部。小姐吃吃一笑:“典型的領導。”老茍聽小姐認定他是領導,手托著腰,捋了下腦門,幾乎要喊出小鬼。小姐拉上領導的胳膊往外走。老茍身子朝后撤著說:“領導腳好著呢。”小姐說:“領導說話就是幽默。”我想笑,老茍的襯衣露在皮帶外一截,鞋也讓拖掉了一只,趔趄著朝門口走,一只腳還朝后伸著尋那只鞋。老茍莫名激動,來不及凈面,捋了下額上幾綹長發,又用手去摳牙上沾著的菜葉子。我趕緊扭過頭。在樓下,我們兩人發現,原來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人一排排斜躺,像肉聯廠的流水線,十多個相貌粗陋的女孩在給十多位大肚子男人洗著腳,完全沒有什么神秘。墻壁電視上放著武打片,男人們神情木訥,一律舉目上望。
老茍一上樓就說:“不值不值。”我說:“花錢不多就別想好事。”“這洗腳沒什么,女孩子也不漂亮,沒意思太沒意思。”我笑了:“有意思是要花大銀子的。”“那得要多少錢?”“你沒那膽,就別想這事了。”老茍酒已漸醒,慢慢地點頭,似乎在計算那個風險系數。我說:“你若是睡不著,干脆下樓去OK。”老茍搖搖頭沒甚情緒。其實,老茍平時喜歡唱歌,只是歌曲讓他一唱就是豫劇,因遭到同事嘲笑,便發誓從此不再唱歌。
出差回來報銷把錢給了老茍。老茍正練功,瞇眼看了下遞上的錢:“差了60元呢。”我緊張回想,終于想出了細節。原來,晚上我們洗腳,小姐就找領導付錢,老茍榮譽感一上來,就把銀子拿了。當時我想老茍果然有些像領導呢。現在老茍的榮譽感消失了,這洗腳錢的事就算出來。我很不好意思,紅著臉補給了他60元,隨手我把出差時給老茍拍的照片給他,這時我也猛然想起,這照片也不是亂拍的,這些沖洗費若以此類推,攤給老茍80元有余。老茍接過照片專注的欣賞,記不起那些瑣事,以為是公拍公人。我的嘴張了幾下沒有說出來,心里拔涼。
一天,老茍飲完早茶后對我說:“上次洗腳的事不要對外人說啊。”我說:“那不算什么呀。”老茍一臉嚴肅:“事雖不大,說出去可就變味了。”我說:“這既不是嫖娼也不是曖昧,它只是一種異性接觸。”老茍耷下臉,怯怯地說:“我說不要去的,可你還是拉上我。”“不對呀,是女孩拽上領導先出去的呀。”老茍說:“我主要考慮你年輕,怕你委曲才跟去的。”我說:“那你可是出了錢的啊,也就是你提供了嫖資。”老茍臉一下子煞白了:“你怎么這樣說話,那錢可是你也出的呀。”我看老茍真的嚇住了,就說:“我們聽領導的,就算是我帶你去的好了。”這樣一說,老茍似才放心了,但這個玩笑明顯讓我們之間不快。
我家離單位較遠,中午我在辦公室沙發上小憩,眼睛剛剛瞇著,老茍推門進來,擺了幾個板凳就在上邊歇下。老茍年齡大,我便攬老茍在沙發上臥。老茍搖手謝了。第二天,正欲睡下,老茍又推門進來,又是擺弄板凳,我又要起身,老茍又急搖手示意不可。再后天,我就先擺了板凳自己睡上了上面。可老茍不來了,再見我就不說話了。我猜不透老茍,就因為兩次他睡了板凳嗎?自打上次洗腳我喊了老茍領導,他就真把自己當領導了。這也怨我,有些稱呼是不能亂喊的,開始我稱他為茍老師,他不動聲色,改口叫他茍老,仍不見有動靜,后來洗腳時喊了茍領導,他就面有悅色了。茍領導現在有感覺了,我卻沒在事實上將他當領導,老茍當然有些失落了。
老茍幾天不理我,接著老茍的氣功也停了,連續幾天,老茍伏案疾書,我偷眼去望,只見一行標題赫然醒目:《主任競聘報告》。我突然有悟,原來處里要配科主任了。
老茍高度緊張,一緊張可就出事了。那天,茍夫人是哭著來的,進了門就撲上老茍。情急之下,我一下撲上嫂嫂,老茍接著撲向屋門,一套動作都是連環撲。我使勁將嫂子按在座位上。茍夫人鼻涕眼淚擦著甩著,我遞上毛巾邊聽邊躲。茍夫人平時不是很難看,但今天鼻涕上去臉成了花貓。我心急手快去拿老茍的毛巾,很快發現拿成了我的,科室毛巾發的一模一樣,還沒來得及標識,大事當前,我抓過自己的毛巾讓嫂子擦著,心里直犯著惡心。
原來,茍夫人下崗后閑來無事就學了跳舞。老茍郁悶,就去舞廳監控,沒事就用電話朝家里查崗,最后竟然模仿其他男聲對她騷擾。茍夫人罷舞,遂又熱衷了同學聚會。老茍擔心夫人還惦著班上那個小白臉,時而莫名生些閑氣。那幾日老茍在辦公室休息,就是個中原因。前日,茍夫人接小白臉電話,約她茶樓小聚,老茍詢問再三,茍夫人決然不說。老茍郁悶,就在夫人濃妝艷抹剛剛坐進茶座時,老茍急打電話稱家中被盜。夫人花容失色,火速急回,結果是家中財產未失,只是些衣箱書柜搞些狼藉。茍夫人要去報案,讓老茍攔腰抱住,終于交代是他為愛之所為。
嫂嫂哭聲悲切,很難勸住,幾次奪門去見處長,幾次讓我按住。嫂嫂胸脯很大,感覺很有彈性;我卻不敢死抱,抱抱松松,以避嫌疑。我俯耳輕言:“處里要提拔主任了,你哭鬧告狀,老茍的事兒可就黃了。”茍夫人淚水閘住,拿起發黏的毛巾朝臉上快抹,詫異著說:“這回還不該老茍嗎?老茍起早貪黑,任勞任怨,老實做人,為接公家的電話,腿都摔成殘疾,人得有公道呀。”接著喘口氣又說,“我和老茍生氣也是有原因的,你沒有發現老茍有些反常嗎?單位的事他揣在心里不說,回家幾天沒有一句話,半夜常常嘆氣,你說他煩我不煩嗎,我就不能出去走走?”我說:“他是有點多疑,一看你就是心胸坦蕩高端大氣人,別和他一般見識?”茍夫人猶豫著說:“你能看出我?”我說:“絕對一眼看出來。”嫂子視我如知音,抓我的手生疼。我說:“嫂嫂你快回家吧,這事絕對不能再鬧了。”茍夫人立即剎住哭聲,淚光變成賊光,說:“這回老茍有希望嗎。”“有。”
原來,茍夫人來鬧事是草船借箭。
送走嫂嫂,轉回身來,發現老茍遠處站著。老茍獨立花園,雙手交叉,垂向雙膝,老遠叫我過去。老茍與我說話了:“這幾天怨我,心情不太好,對不住你了。”我說哪里,同事間沒啥計較。老茍的談話很快進入正題,乞求似的望著我說:“今天的事不要對領導說啊,一定不要說的。”我說:“此言差矣,若不是怕領導知道,我早放嫂子沖出去了。茍老放心,這事不僅領導不能說,家屬不能說,同事更不能說。”老茍握著我的手感嘆:“女人之見,女人之見啊。”
這一天終于來了。周末臨下班前,老茍輕咳一聲喚住我,呷一口茶緩緩說:“我們在一起辦公,那是緣分呀,論說同事們在一起的時間,可要比老婆孩子在一起時間長呢?”我默然一算——差不多。老茍接著說:“唉,你說處里搞競聘科主任,誰能當選呢?”我拇指一豎:“非你莫屬。”老茍眼睛突然放亮,卻意外地說:“你競聘吧,你年輕、學歷高,我保證投你一票。”“不敢不敢。”老茍說:“也好,我們倆互投一票,加上自己的一票,這就是兩票。你若當選,我一定支持你。如果我當選,你一定支持我。這叫一榮俱榮。”“我還年輕,就等你退休后好了。”老茍身體晃動,試想上前給我一個擁抱。我本能朝后一撤。稍稍冷靜后,老茍很嚴肅對我說:“今后不要叫我領導了,自己科里開下玩笑可以,出了門再喊就是害我。”又將夫人來和洗腳的事叮囑一番。
中午食堂吃飯,幾個同事閑聊,有人說老茍在周六周日兩天與處里的同志幾乎挨個談過話了,我暗嘆老茍心細如發,預祝他大功告成。
競聘大會如期而至,黑板上茍無貴名字下面卻只有兩票。我很奇怪,怎么就是兩票?老茍不是都談了嗎?紅姐沒投票可以理解,她自投了一票。杜娟是新人,只是助勤,沒資格投票。可處里的同志呢,他們怎么沒投票呢。老茍的事很意外,我搞不清了。
老茍生病了,已經三天沒來,正想去看老茍,桌上的電話瘋狂響起來——老茍死了。
原來,他夫人在廚房洗碗,喚老茍不見動靜,進屋一看,人已倒在桌子下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老人家怎么過不了這道坎呢?老茍可是練過三年氣功的,他在公園里拜過一位太極養生老人,傳說“文革”中坐過15年大牢,若非練功,早見馬克思了。可老茍怎么了,功夫竟練到邪路上了。
追悼會上哀樂一響,我就想哭了,那氣氛讓人沒感情也想哭。會場上雅雀無聲,茍夫人哇地一聲撕心裂肺,側眼一看,同事們都低頭眼角晶瑩。尤其圍著老茍身體轉圈時,你不哭都不行。老茍戴個小鴨舌帽,小臉縮了一圈卻紅撲撲的,穿著中山裝像是老革命似的,還架上了副眼鏡。按說他只是眼花平時是不戴的,可能家屬想著他畢竟多年機關工作,做個知識分子光榮。總之,老茍這身打扮也像是個科級干部了。
悼詞沒有聽出什么,可是詞卻不短,是家屬讓幾易其稿才拉長的,里邊的話曾經在哪個會上聽說過: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兢兢業業,團結同志,大公無私,死而后已。茍夫人很認真,非要加上“永垂不朽”,理由是老茍的腿疾是工傷。可寫稿人感覺他還夠不到那份上,不再改了。因為悼詞過長,同事們的表情開始松懈,眼角的晶瑩也已干涸。
送走老茍,按老規矩,在一家路邊店聚會。酒一上來,同事們就開始說笑,不像是從殯儀館出來,倒像是一次盡興而歸的郊游。酒過三巡,人們的臉都紅了,我頭暈站起上廁所,突然一個同事栽我身上,他紅著眼睛喃喃地說:“你了解老茍嗎?那年局里發生一起經濟大案,檢察院索取一份材料,可怎么也找不著。關鍵時刻,誰也沒想到,在局辦助勤的老茍一紙舉報使案件成功告破。原來,茍無貴同志警惕性很高,對有爭議的投標很有見解,一次見屋里沒人,偷偷復印了局長簽名的某份協議書。為此,局里因他破案立功,曾承諾給茍無貴同志一個說法,可幾年過去了,雖然有這個背景,老茍卻沒等來,似乎也沒有人再想起他。”
謎底揭開:大家不喜歡老茍,是因為他心事太重,像顆定時炸彈。于是人與人有了戒備,只有提防,淡了感情。但畢竟同事一場,我很難受。隔壁老茍家人的包房打開了,茍夫人哭著被人扶出來,老茍的兒子過來給我敬酒時,我的心頭一酸,又一次掉下淚來。
紅 姐
紅姐是會計,本來應該獨處一室的,可單位精簡,人、財、物、黨、群,歸于一室,人就收在我們屋了。這本來是好事,人多就要配領導,科室沒領導好多關系不好處。紅姐在機關資格老,上下人際關系熟,性格也強勢,我認為她當主任與老茍有一拼。
綜合科本是一個大間,紅姐一來就加塊木板改造成了兩間,這是我們一直想做都做不來的。紅姐卻很能耐,一個招呼木工就來了,如果工程再大點,貼上墻紙,繪上花色什么的,紅姐也是辦得到的。喊她紅姐,一是討好她的成分;二是也含有對強勢者的恭敬之意。紅姐到底多大,我也不知道,那天,領導讓我組織填寫登記表,我問紅姐哪年出生的,紅姐一臉不悅:“哪有問女人年齡的?”中午加班查了檔案,知道她已是天命之人。
下午紅姐來找我,讓我將她年齡改成48,說那是她當兵時瞞年齡虛報的。我說:“還是問下領導,好吧?”紅姐眼眉一豎說:“我們倆是一張白紙,你不要朝上寫黑字啊。”她的警告讓我驚怵,我是新來同志,她是處里老人,我做文秘工作,她是財務管理,她可能還要做主任,我再不識人世,也知道這關系的利害。紅姐的事突如其來,我反應不及,真沒想到會這樣得罪了紅姐。
我主動與紅姐化解矛盾,準備拜紅姐為師,好好學習業務。可每逢向紅姐請教,總會得到句“你一個大學生還用來問我?”紅姐與我結下梁子,不與我說話了。屋漏又遇連夜雨,上級機關要搞年審,游處長要我幫紅姐整整賬。看我為難,游處長笑笑說:“大家同事一場,有什么矛盾嗎?”我搖頭說:“沒有沒有。”游處長又笑笑說:“放心吧,我讓紅姐出差了,這事你把它辦好了。”晚上,我像賊一樣偷偷看賬整賬,明明知道紅姐遠在千里,卻總想著她手搭涼棚咬牙惡眉望我。
紅姐朋友很多,與紅姐作對就是以卵擊石。
早上,女人們精神好,常常串過門來,她們輕言細語,卻大多語言夸張。女人相互恭維的水平很高,一般都是一驚一乍的腔調:“喲,紅姐,您今天真漂亮呀,您的衣服在哪兒買的,款式多新,這顏色真的很配你呢。”接著,就會撫著你的衣角,拉拉袖子,摸摸領子,做出一副無限欣賞、愛不釋手的樣子。潑辣點的人還會摸下紅姐的奶部,說紅姐的身材真好,天生的衣服架子呢。人說辦公室男人愛騷擾,我這兒的情況屬于受女人騷擾。騷擾就騷擾吧,我也沒有那么脆弱,關鍵別不實事求是。聽妒忌她的女人說:“紅姐哪有什么奶子,就是一層皮耷拉在肚臍眼上,那是鋼圈鐵罩托的。”我沒調查沒有發言權,但我有想象:紅姐那么粗的腰,那么扁的屁股,那么短的腿,怎么與身材好有關系呢?真不知道是審美出了問題還是女人的陽奉陰違。紅姐也夸人,她不夸別人的相貌身材,似乎只有文藝兵才有這個專利。但她也會說:“哦,你兒子中考完了吧?你看孩子多爭氣,老公多好,你多有福氣呀。”女人注重禮尚往來,與人玫瑰手有余香。我天天寫文明建設稿,都玩不出凝聚力,很羨慕女人共建和諧的本領。
下班,又會有叼著煙卷的男人進來,男人說紅姐吃得住玩笑,吃得住玩笑就是鐵哥們。機關干部出門都人模狗樣,可關上門都會發騷。男人總是會這樣說:“昨晚看電視了嗎?幾個老頭在城墻根花10塊錢摸一把女人,老頭們還排著隊呢。”紅姐會說:“叫你老婆也去啊,多少給家里點補貼。”男人又說:“花十塊錢,又弄不成,不值不值。”紅姐說:“你年輕你去啊,花十塊你還賺呢?”男人說:“那晚上你跟我走吧?我出一百。”紅姐這時使勁在男人胳膊上擰一下,男人就夸張的叫一聲。男人與紅姐打情罵俏,一半是發騷一半是功利。紅姐管賬,男人目的在報銷時能得點便宜,機關的男人就是女人。
紅姐太強大了,我的厄運接踵而來。
上次出差至今已幾個月了,找紅姐報銷差費,她總是說沒錢,可別人出差比我晚的都報了。昨天我又找她問報銷差費,紅姐沒說什么,答應給我報了。可恰巧趕上老茍競聘科主任,我給老茍投了一票,紅姐猜測有我的一票。會場上下來,紅姐的臉就變了,這會兒,紅姐在樓道喊著給別人報銷,我跟去問我的差費可以報了嗎?紅姐瞧我只回兩字:“沒錢。”我問:“什么意思嘛,這差費放了幾個月了,上次單位搞清產核資,幾個月我連續加班沒白沒夜,可加班費成為全處最低。”紅姐直視于我,反問:“你出差別人不出差?你加班別人不加班?你這話去給大伙說說?”紅姐的話故意放大,一下震住了我,我哪敢去問別人,那只能是飛蛾撲火,人全得罪了。
紅姐坐回辦公室,打電話喚來幾個女友,她是要故意氣我。
女人們從包里翻出水果,紅姐打開屋里純凈水桶,就著水管洗起來,任憑了嘩嘩流水聲。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紅姐平時洗手都是這樣干的,這是什么素質呢?我實在忍不住了,舉起拳頭對著隔墻輕揮了幾下。大概那邊聽著了板墻動靜,接著就聽有人聲音壓低說:“有些人你可得防著呢,處里前天開會,人家說你們辦公室用不了這么多人,現在改革這么緊張,這不是要砸人飯碗嗎。”屋里靜極了,可能有人朝我這廂瞥了一眼。突然就聽紅姐故意放大嗓門說:“哼,我才不怕他呢,想給我使絆子,那是瞎了眼,大學生乳臭未干,有什么了不起,上網查查,也許文憑還是花錢買的呢。”我的臉煞白,不敢接話,更不能去解釋,因為中層干部會上真有人說過這話,我只是在會上記錄。
紅組競聘失敗,原因很多,可她賴上是我改了她的年齡,我有這能耐嗎?我是查檔案抄了她的年齡,經游處長認可的。據后來歷史解密說,領導讓查紅姐檔案,還真的與提科主任的事有關。紅姐因為上了50,原則上不做考慮了。正煩悶間,幾個男人又來添火,他們進門喊:“紅主任,啥時候請客呀?”紅姐正心煩,出口一句:“去你媽的,拿老娘來開心啊,主任還是讓我兒子當吧。”男人繼續嬉皮笑臉說:“紅姐別急嘛,你別看那個投票,那是走形式的,綜合科屬你資格老,科主任非你莫屬呢。”紅姐說:“你別在這里賣好,你咋沒投我票呢?”男人說:“這事早內定了,我們投票都沒用的。”
男人們的話不知是真是假,男人們走后,屋里突然安靜了。
我知道什么樣的情況都會發生的,紅姐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心里不服氣,紅姐是什么人呢,從來沒見她看過報紙,更沒見過她關心國家大事,關心的多是描眉畫眼、男歡女愛、鄰里糾紛、廚房烹炸煮切之事。當然,她也是有欲望的,今年她的板墻上換上許多新格言呢:“是種子總會發芽”“難得糊涂”“沉默是金”“天生我材必有用”“玉樹臨風”“寵辱不驚”。我不是嫉妒她,她那些格言是勵志嗎?她能糊涂嗎?她從來一點不吃虧,她要是能糊涂天下就太平了。她能沉默嗎?一天不說話她能憋死。她發什么芽,哪有50年的種子還沒發芽?她最大的才氣就是用刀子割了手腕寫血書,接兵的怕出人命才帶走了她。
紅姐的心沒有死,她暗中積極活動著。
她跑了局頭、處頭,堅持要把50改成48。可檔案記載明白,老領導平時嘻嘻哈哈,小紅小紅拍打叫著,可那是游戲,臨了正事,只是打個電話,處里講以檔案為準,老領導就不說話了。紅姐失落了,50與48有著天之別,48可以提拔主任,48可以留在機關再干幾年。可情況比她跑的快,紅頭文件說,機關改革女性50一刀切,年底務必辦完。面對風云變幻,紅姐使盡了解數,可一切無濟于事。紅姐認命了,她沒有哭,沒有鬧,沒有罵人,她定定地坐在那里,整整愣了一下午。
紅姐開始學習上網,以此作為寄托。她的網名很年輕,叫紅袖添香、紅顏知已、紅杏不出墻、紅嬌娘,所有的名一律都是紅字輩的。紅姐不管起什么名,年齡一欄總是寫著38。紅姐上網晚,資歷深,機器24小時開放,很快上邊有了小太陽榮譽。她的頭像是張藝術照,那是個擠著一只眼忽閃拋情的金發美女。電腦桌前,紅姐十指飛揚,滿面潮紅,感情波瀾起伏。
紅姐QQ號碼被盜,處里男人幫助找回時看到資料:本淑女只聊高雅、文明、有修養者,若要視頻的請繞道,若尋一夜情的滾你媽的蛋!紅姐聊過高雅的我不知道,但我肯定紅姐是見過網友的,因為常見她接電話時充滿幻想,下了班就鉆出租車。
紅姐禍不單行,防不勝防,這絕不是我咒的。
那天游處長把她從公園領回,婉轉地說是發生了一點不和諧的小事。游處長給派出所做了大量工作,最后終于由嫖娼改為男女不文明行為。經過是很簡單的:紅姐與一個男人在公園一隅先拉手后摟抱再親嘴,最后毅然匍匐在草地上了,之后被保安人員及時出擊、當場拿住。小保安雖然出自山區,卻悟性極高,看紅姐描眉畫眼,又看明顯女大男小,怎么會是好人呢?小保安只有一個標準:夫妻二人決不會犯神經在公園草地打滾。據說當時紅姐也嚇暈了,竟一直對小保安喊:“大哥大哥,求你原諒我。”小保安逮著壞人有提成,更何況家中還有臥床老母,于是丟了樸素感情,厲聲一喝:“老娘們少給我套近乎,誰是你大哥,罰款5000!”彼時,紅姐連網友叫什么、哪里人、哪個單位不知道,只知一個網名叫“蹲在墻根等紅杏”。
被處長領回來后紅姐一聲沒吭,可另一件事卻讓她大放悲聲。因為機關“50一刀切”落實了。屋子被哭聲震動了,夾板木墻輕輕晃動。我不好意思地轉進里屋去接她的賬本。紅姐立即打住哭聲,忽得站起來。我本能的倒退,想她會上來抓撓我,或是抓起賬本摔我臉上。可沒有想到,紅姐竟然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顫聲說:“我走了,過去大姐如有什么做的不對的地方,請多多原諒。”
天崩地裂,霞光萬道,涕淚橫流,這是多么大的沖擊,多么大的榮譽,多么大的寬厚仁愛呀。我突然很感動,突然覺得自己渺小,我覺得紅姐也有單純、可愛的一面,她一點也不陰險與狡猾,優缺點都是閃閃發光地明擺著。看著紅姐紅腫的大眼睛,我的眼睛擠巴擠巴,竟有些濕潤。
杜 娟
杜娟進門那瞬間,我愣了半晌。
原來,剛才樓梯上我跟過這個女人,這個人身材很好,著一條藏青色牛仔褲、一件奶白色羊絨衫,有著勻稱的腿和圓圓的臀部,挺而圓的胸部如小山包一樣。她上樓的步子很矜持,梳著齊耳短發,姿態非常優雅。她知道我跟著她,而且在看她,可她沒有回頭。我是跟她到了三樓,見她拐彎后才回了自己辦公室。
我呆愣著,我沒想到她會成為我的同事,更沒想到她會與我坐在同桌,我不知所措,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怎么了,我比杜娟大8歲,還有個遠隔重洋留學老婆,為什么要有這份念頭呢?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偷偷照了鏡子,壓下緊張情緒,重新坐回辦公室。我做著一個報表,很認真專心的樣子,其實這個報表早已做完。上午杜娟給我茶杯添了三次水,給我看過兩次報表,聯手搬過一次打印紙箱子。隨著她的進進出出,我的眼睛始終在她身上轉著,我沒敢與她多說話,不是不說,是怕說不出水平。上午,我說我們還是校友呢。杜娟笑笑說你是尊敬的學哥。其實我是想說學妹,怕人家說我輕佻,卻沒想人家那么大方得體。我看她檔案上寫著上海籍,就說我媽也是上海籍。杜娟說:“那是我的祖籍,我都沒有回去過呢。”我怎么沒了水平,遇上美女就成了這副德性?我發現自己這么虛榮、俗氣、淺薄,尤其我說那個祖籍,其實我媽家不是上海籍的,離上海還有200多里,一個是城一個是鄉,純粹的農業戶口,它太拙劣低俗了。
幾乎同時,所有機關男們都關注上杜娟,我去機關澡堂洗澡,男人們向我打聽:“你們處里有個女的哪來的呀?”我故意說成是紅姐。對方就說:“紅姐?老機關都知道,是另外那個。”我扭身打肥皂,透過雨淋看他們一身肥肉和那只軟弱無力的小弟,即而又想他們回家煮枸杞吃人參做藥酒想入非非的蠢樣子。接著處里的男人也伸手了,他們頻頻向她搭訕,他們愛在我桌前站下,話題似是朝我說,可眼睛卻看著杜娟,他們說杜娟氣質好、修養好、身材好,動員杜娟去參加機關模特大賽。男人們前邊講“兩好”是應景的,身材好是他們天天盯著的。杜娟不喜歡男人隨便議論她,她以為男人應當去夸自己的老婆。有人想借玩笑拍下她的腰背,她就會警覺地提前轉過身去。有人會說個不咸不淡地段子試探,杜娟會突然拿起電話把話題轉開。她每天提前進單位,打水擦桌泡茶水,掂起拖把打掃處里的走廊。中午吃飯,杜娟還會挨門提醒不要耽誤打飯,看誰工作忙了就主動幫忙把飯捎來。杜娟學的是計算機,常有同志讓她幫著打些材料、裝個程序、下載個軟件什么的,她都是立即幫別人做好。杜娟對我很好,處里年初訂資料,她悄悄給我訂了本《作品與爭鳴》。我老家來人,趕上我正打材料,杜娟二話沒說去車站接回了親戚。我媽住院,她悄悄買上一籃鮮花去醫院獻上愛心。
我尋找著時機,我想讓她感激我,終于機會來了。那天,杜娟為處長寫黨員學習輔導報告,臨下班處長說理論性不強,要求連夜改好。杜娟望著我說她江郎才盡了。那天是母親節,我正準備回家看我媽,可我還是說:“我來吧。”我剛打開電腦,忽然停電,二話沒說我就拉上她跑到街上網吧干到晚12點。文章搞完,杜娟歉意地望著我,說:“怎么謝謝你呢?” 我說“不用,你幫助我很多了,我們互幫互助。”我韜光養晦,欲擒故縱,目的明確。
處里半年總結,游處長表揚了很多同志,尤其重點表揚了杜娟,說杜娟為人謙和、工作踏實、文字很好,尤其說了那篇黨員教育輔導報告,要大家向新同志學習。我和杜娟坐在前排,我扭頭說:“祝賀你。”杜娟說:“那是你的功勞呢。”這時,只聽后排紅姐的聲音:“狗男女。”我正想回頭,突然聽到一片掌聲,原來游處長宣布杜娟評為全局先進。我故意夸張地鼓掌,想掩蓋身后的惡毒。可卻聽身后椅子一響,接著傳來關門聲。
紅姐回屋,哭了一場,只為這個評先。原來,紅姐不喜歡杜娟。杜鵑分來時,游處長讓她坐在里間,可紅姐不喜歡財權分散,也不喜歡小美女。紅姐桌子不騰、椅子不加,也不跟她說話,杜娟就被晾了起來。后來,杜娟就到了我們外屋,與我和老茍坐在了一個品字型桌上。這本來也沒什么,可事情總有許多蹊蹺。如有人從外邊進來喊美女。紅姐趕快抬起頭,有時還迎了出來,結果卻發現喊的是杜娟。紅姐遇上冠名權轉換,自然惱火,現在美女喊爛了,可紅姐質量還是分得清的,她怎么能拼過杜娟呢?于是再聽有人喊她美女,她就隨口一句:“我是美女她媽。”
紅姐當過我媽,也當過杜娟的娘,我們無語。
杜娟修養很好,每天堅持喊她紅姐,每天早來都進里屋幫紅姐擦桌掃地泡茶,到了中午還經常幫助紅姐去食堂打飯。可紅姐從不領情,總是說杜娟做人虛偽,玩的是虛情假意。其實杜娟是挺冤的,這次評先,杜娟私下找我說“評先要照顧老同志,讓我們二人都投票紅姐”。我不想看紅姐欺負杜娟,就把空票給杜娟任她隨便填寫,結果紅姐成為本科室全票。可出乎意料,其他科室都投票給了杜娟,處里一綜合,杜娟成了局級先進。
杜娟隨局先進旅游回來,給紅姐帶了許多小吃,還有一件很漂亮的湘繡。紅姐生氣,一下子將東西推到地上。杜娟哭了,我安慰杜娟,并把她旅游后送我的木刻小老頭掛在墻上,說這小老頭太像我了。杜娟沒笑,我又拿出一盒巧克力送她。杜娟感動得哭了。
那晚,杜娟心情不好,我就邀請她去吃飯。原本單位附近就有酒店,可我們去了很遠。我還選擇了咖啡屋,室內燈暗,小屋幽靜,我隨手帶上門,杜娟沒把它打開。杜娟很自然,漫不經心地說著天氣,她好像在故意淡化曖昧氣氛。這時,我心跳加快,竟說不出話來。我做著深呼吸,不知道話怎么開頭,我自責著自己的無能,想到居心叵測這詞時突然一下笑出聲來。不想,這打破了沉悶。杜娟說:“你笑什么?”我說:“深夜一男一女坐一起,別人會說男的居心叵測?”杜娟說:“這又怎么了?我們是同事嘛。”我說:“同事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你還挺壞呢?”“沒有誰是可靠的。”“你不會,你是位好大哥呢。”“我是偽裝的,我心靈齷齪著呢”……杜娟不說話了,她沒有想到會轉出這個話題。突然,杜娟的手機像是定了時的,突然響了起來,她快速站起身走出去。
杜娟沒有給我機會,她故意很長時間才回來。杜娟回來帶上門,卻沒讓它關嚴,這似乎是個信號,我不好意思了。杜娟坐下,慢慢對我說:“我想問你一件事啊,你說一個女同志怎么處好大家的關系呢?聽說機關女同志是不容易的。”我不想換話題,應付著說:“你做事很得體,大家都挺喜歡你的。”杜娟對這個答復不滿意,托起了下巴。很有耐心地逼問:“我問你呢,你要說,我很想聽的。”我知道機會沒了,只能跟著她的話題。我說:“做機關的女人要講功利的話,就不要有過多的顧慮;若無功利性,你就不卑不亢的做人。”我的話沒頭沒腦,卻也算真心實意。杜娟聽懂了,出奇冷靜。半晌,她才說:“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謝謝老師指點。”
杜娟給了我時間,卻沒給我機會,她太聰明了。
聽到杜娟的一些風聲,可我卻沒在意。有人說游處長星期天寫材料,杜娟卻在他辦公室陪著,杜娟坐在了處長身邊,游處長手扶她肩背上。有人無意間推門,見游處長很快縮了手。我想這沒有什么,游處長快60的人了,也許這是長輩的習慣。又有人說晚上見杜娟和處長在酒店用餐,他們下樓來坐在轎車里,半天車子沒有開動。我想杜娟經常加班,游處長請她吃夜宵并開車送一段,這都不為過。還有人說機關出差不允許男女兩人一起出去,可杜娟與游處長卻去了黃山,坐的還是軟臥包間。這個解釋不容易,游處長這人怎么樣,我也說不清,我只能做到有一說一,我是杜娟的崇拜者,我希望她是純潔的。
不久,游處長要去黨校學習半年,處里召開歡送會。在酒店里,大家一致起哄讓杜娟與游處長擁抱一個,杜娟臉紅紅的,她拿起桌上插花走上前,眼神里含著感激,她沒有擁抱,但也沒有意拒絕。游處長沒敢下手,這么簡單的陷阱他不會跳下去的。下邊的人議論:當領導的不傻,在哪里能抱不能抱分的清。
歡送會那天,杜娟的令下了,成了我們的科主任。
那晚我喝多了,喝得天旋地轉,同事們都搖晃著走了,我走到衛生間想吐一下。這時,我發現了門口的杜娟。我說:“你怎么沒有走?”她說:“我送送你吧。”“你應該去送送游處長。”杜娟拍我一下:“看你說的,我為什么要送他呀。”杜娟扶我坐回大廳,杜娟說了一些什么,因為酒精的緣故沒有聽清,大概意思是說她沒有任何欲望,不要看扁人。我不想聽這些,始終低著頭。杜娟似乎猜到了什么,她搖晃著我說:“醒醒啊,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主任應該是你的,我明天就去將主任辭了。”杜娟再哄我,我煩躁地說:“我不是為了主任。”杜娟不再解釋,她扶上我回家。上了電梯,只有我們兩人,在電梯門關上一瞬間,我一下拉上了她的手,我說:“我真的……”杜娟笑笑,說:“又要胡說了。”“我沒喝多,我真的沒胡說。”杜娟的身子往后撤:“你別這樣。”我沒有撒手,她也沒有抽動,我們兩只手就這樣握著。突然,我嗚嗚地哭了。杜娟遞上紙巾,什么也沒說。我們的手就這樣拉著,直到電梯門打開,我們才一起松開了手。
杜娟的令下來才兩個月,就又調到了局外事辦做了副主任。她一年升兩級,大家的牙根都酸了。杜娟走了,我很失落,一場暗戀,一無所得。
一天,突然在大街上見到了杜娟。她還是么漂亮、那么優雅迷人,我呆呆地望著她。不料,杜娟的一句話竟讓我愣住了。她說她早調走了,現在省電信公司工會工作。我看著杜娟,幾次想問什么。杜娟淡淡地說:“生活中的許多事情是復雜的,而說出來又很沒意思的,我不會解釋什么的。”杜娟的話我不想聽。許久,我說:“你走了,我很難受。”“真的?”我點點頭。杜娟說:“我好感動。”“我有一個多年心愿未了呢?”“你說?”“我想擁抱你。”杜娟輕輕抱了抱我。許久,她輕聲說:“其實我很欣賞你的。”
杜娟走了,就像一只遠方飛來的金雀,呼扇了幾下翅膀,旋轉了幾周,然后一個騰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躍然而去……
郎公子
杜娟走后,我受游處長委托負責科室工作,千年媳婦熬成婆,正春風得意,卻突然冒出個人來。這個人我不認識,據說原來在處里開車,后來不知是停薪留職或是借調什么的,人去了省外貿公司。可人混得好好的,說回就要回來了。
郎公子的爸是老局長,雖然科室定編已滿,可他爸人氣未盡,隨便打個招呼,郎公子就上班來了。游處長還在黨校,電話對我說:處里已沒有了汽車,郎公子若是回來只能去汽車隊。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游處長給我一字令:頂。同時囑咐我要積極做好思想工作。什么是思想工作,一個小負責人哪有思想工作?我有些發愁。我去拿報紙瞬間,郎公子已坐在我座位上喝茶了。郎公子像是屋里的主人,見我進來也沒有動身,他打開我的電腦胡亂在上面點著,電腦上有我許多資料,他的玩法讓我心驚肉跳,畫面上老是跳著性感女郎。這些畫面與病毒有著血緣關系,萬一染上,我上邊的資料就全完了。
小時候,我班里有許多干部子弟,一律操著京腔,與普通人家子弟有著很大差別,他們說話內容從沒有小事,一般都是某某局、某某司,處職以上領導都是他叔,科職以下都是兄弟。班上幾個同學小小年紀就去過美國、日本、澳洲,去過朝鮮、越南、馬來的都不敢說。有兩個同學才12歲就會開車,喊司機時就叫胖子或猴子。郎公子屬于這一類人,相貌俊朗、身材頎長,初次見他,就覺得矮他一截。
郎公子抽煙,辦公室煙霧彌漫,我看郎公子手中的煙即抽完時,趕緊起身打開抽斗,我拿出舍不得抽的中華煙。其實我拿出好煙一是骨子里怵他,再也是給自己打氣,他們很看不起窮酸相的人。我瀟灑地把煙朝他扔去,煙從他胳膊上滑過,在桌子上滾著,最后掉在地上,最后被一水漬洇濕,然后臟兮兮的躺在那里。郎公子沒去接煙,更不看它一眼,似乎我應當恭敬地好好遞上。
我站在郎公子面前,他沒有讓坐,我只好坐在沙發上。我們兩支煙一起抽,濃濃的煙霧在房間滾動著。郎公子抓著桌上電話打長途,好像對方是深圳,一口一個“你爸身體好吧、老戰友了”什么的。對方是個女人,接著話說:“呵呵,我爸也說過和你爸是鐵哥們,不是你爸我爸就凍死在大興安嶺了。”他們聊得如重慶火鍋滾燙火辣,一連串的爸爸爸,我也搞不清誰是誰爸。最后是幾月幾號的飛機幾點幾分在哪里XXX號大奔接機等等。這時我發現郎公子蹺起腳已放在我的桌沿上了。
電話終于掛斷。郎公子忽然叫了聲:“行啊,你還會搞女人?”郎公子一手舉電話,一手在電腦里點出杜娟的照片,嘴里叼著的煙噴出火星。我一看慌了,這照片原來是全處的合影,我剪裁下來將她放大存在電腦里,以作暗戀欣賞。我說:“別動!”一步沖上去奪鼠標。郎公子哈哈笑著說:“看來你也挺花的,屬于那種家里有個做飯的,對面有個好看的,遠方有個思念的。”我說:“這是我同學,你不認識。”郎公子哈哈一笑:“狗屁,這人我怎么不認識?我回辦公室見過她。”見已露底,我只好說:“美人,男人誰不喜歡呢。”我迎合著郎公子,仿佛不這樣就不夠和他說話。郎公子吐出一口煙,繼續朝我調侃:“怎么樣,近水樓臺先得月,拿下了嗎?”我說:“你別嚇我,人家是大姑娘呢。”郎公子笑笑說:“啥雞巴大姑娘,大姑娘都在幼兒園呢。”“你不要在這里亂說,這里可是單位呢。”郎公子扔下煙頭說:“球,大姑娘我辦的多了。”“你厲害,有錢就有女人,你夠腐敗的!”郎公子大概聽出話音有刺,就說:“是呀,就這幾個錢,你有嗎?”郎公子掏兜兒,一個一個地翻,真的掏了四個兜兒,每兜兒一疊百元大鈔,至少也有幾千元,其中一疊還是外鈔,我看不出哪國外幣,就像看撲克牌一樣。郎公子說:“怎么樣,要不要哪天給你找個雛樂樂?”我說:“不敢不敢,我陽萎。”郎公子笑得更厲害了:“你這屌算是白長了。”
郎公子鄭重地告訴我,他今后就坐在這個位置上了,理由是他原來就坐在這里。我望著他:“科里現在定編已滿,有啥事要等游處長回來再說。尤其,現在局里正在改革,綜合科工作復雜,你現在回來做什么呢?”郎公子說:“這活兒有啥干的?你會的東西我能不會?”“你還是去汽車隊吧,現在處里沒車子了,你搞公文不妥的,電腦制圖、財務報表、迎來送往,哪樣都要從頭學,真的不適合你呢?”郎公子煩了:“我的事還用你來管嗎?我咋看著你不順呢!”我被郎公子的傲慢激怒了:“你愿意坐哪坐哪兒,反正別坐我這里!”我順手將他從坐位上拉起來。
郎公子翻臉了,狠狠地說:“你給我站一邊去!”我一聲不吭,推開他坐在我的位子上。不料,郎公子上前一把揪起我,說:“你是不是想挨揍呢?”“你想打人嗎?”我們倆人的手扭在了一起。郎公子用力揪著我的衣領,讓我喘不上氣來。我終于犯混了,我在大學練過散打,雙手用力抱向他的頭,右膝向前用力一頂,郎公子忽隆隆朝后摔去。郎公子從地上起來,抓起桌上茶杯朝我砸來,我頭一閃躲過。外邊同事們呼啦啦進來把我們拉開。郎公子指著我發狠說:“你他媽記好了,你死定了。”
沒想到事情會成這樣,我真的很怕死,尤其現在的日子越來越好,我當了代理主任,還讀著碩士,房子也快分了,老婆也快從國外回來了,我們都準備要孩子了,這樣的美好前景,卻遇上這樣一件倒霉事?我期望郎公子就此罷休,或者此事交游處長做個了斷。我急急電告游處長這突發事件。游處長回話:“廟小不留大和尚,一個字,頂!兩個字還是頂!”我怕游處長放電話,剛想說應當是“咋頂?”游處長不聽將電話放了。游處長的工作方法簡單,方法就是放下電話,辦法交給你了。我可能是緊張,腸道開始攪動,撕了手紙奔廁所,還沒蹲下,游處長的電話又來了,對我制定八字令——八年抗戰,貴在堅持。我提著褲子說:“這怎么堅持呢?”這時由于心急,腸胃的冷氣再次襲來,居然放出一個屁來。游處長說:“你在做什么?”我沒敢說放屁,也不敢說在廁所。我想說遵旨,又怕他說現在還玩笑,說明問題不大。我囁嚅著,游處長似乎看到了這里的畫面,淡淡一句說:“你小子先把腚擦了。”
辦公室像著了火,接連不少電話打來,同學、鄰居、領導,這些我都頂住了,可萬沒有想到,八桿子打不著的我爸冒出來了。老人家文明一輩子,卻開口電話罵人,罵我太混,說我做人不成熟,說郎局長當年是他南下工作隊長,又說我媽他們的婚姻是郎局長做的大媒呢。老爸下令:“恩將仇報,豈有此理,廢話少說,及時糾正。”撂下老爸的電話,我肚子又咕嚕嚕叫起來,自打郎公子來那天腸胃就沒好過,不知道是不是嚇的,醫學上說叫神經性痙攣。
我又撥通了游處長的電話,我壓低聲音告訴我爸與老郎的關系,希望游處長開恩救命。游處長不待說完,就回話說“公私要分清、一事論一事、不能混淆”。又反問我:“你說讓他來,我去哪里給他找名額?”我無話可說,想想也是,當年科室三個定編,老茍不死,杜娟只能算助勤;老茍死后,杜娟才正式進來;現在改革,科室又減成兩個定編;紅姐退后,小趙才助勤進來。現在大家都活得都好好的,哪個都不夠退休,哪個也不想死?我不是臊氣,也不是牢騷,機關就是這樣,處長不提、科長沒戲,科長不死、科員沒戲。游處長見我不吱聲,就說:“綜合科這幾年容易嘛,再不能添亂了。”游處長這一說,我又想起科里的往事,事情還真是這樣的:老茍的苦苦掙扎,紅姐的天災人禍,杜娟的抽身自救,郎公子的蠻橫攪局……我的腦子亂了,我頂不住了,我央求游處長:“助勤的小趙令還沒下,要不讓他先回去?”游處長聞言大怒,幾乎要拿電話砸我,他說:“屁,你說的容易,知道小趙是誰,他姨夫是干部處長呢?再說了,姓郎的今天來是要工作,明天要的就是科長,郎公子來了你的位兒呢?”游處長這話讓我驚住了,鬧了半天這事與我有干系?我的頭懵了,鎮定下說:“科長讓他當吧,我不看重這個。”游處長來氣了,說:“你說什么,你他媽昏頭了,你以為這事是你隨便說說,你以為自己工作很多,你以為論資排輩非你莫屬了。我告訴你,天下的事沒有應當不應當的,沒有該誰不該誰的,他要當也是能當的。”我又懵了,我一掌打上自己的腦門,我算什么東西呢,我難道在將游處長的軍嗎?我竟然在威脅游處長?游處長見我語塞,緩口氣說:“主任這位兒,它不是個東西又是個東西,你要不要房子,要不要獎金待遇(科職月加1000崗位工資),你要不要再婚(我啥時候離婚了,老婆在美國五年,沒說過離婚呀)?這些都是條件,你狗屁不通啊?”游處長的話刺疼了我,我覺得我錯了,我怎么這樣脆弱,這么無能呢,老爸雖然生我養我,但公私是要分明的,怎么能沒有原則?游處長是黨的人,是衣食父母,是我的引路人。我突然清醒過來,舉正話筒向游處長宣誓:“頂,一個字頂,兩個字頂,三個字還是頂。我就說是綜合科不要他了。”
放下電話,我亦覺出悲壯。先讓助勤的小趙歇公休了,我也將辦公室電話線拔了,把辦公室門鎖了,并將每天與父母聯系的手機關了。我白天睡覺,晚上工作,睡不著覺就在眼睛上蒙黑布,再睡不著就弄幾片安眠藥。我突然想起了杜娟,她特別機靈,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給杜娟打了電話,我敘說了整個過程。不想,杜娟笑了,說:“你這算什么事啊,還嚇得晚上辦公呢,朗朗天空,法制社會,好人哪有怕壞人呢。”杜娟看我亂了陣腳,答應明天來看看我。
在機關附近的玫瑰大酒店,杜娟來了,她還帶來了她的表妹,一個武警中隊的警花。我們慢慢地品味著紅酒,我們沒有談郎公子,我們說著分別后的事情。突然,我感覺一種沉重的空氣向我們壓來,一抬頭,那邊竟然坐著郎公子和幾個同伙。郎公子也發現了我們,他對著兩個同伴說:“喂,來認識認識這兩個同事啊。”兩個同伙嘻皮笑臉的過來說:“好哇,這妞挺性感的,來呀,我們合在一桌好了。”我不知說什么話,示意杜娟我們換個地方。沒想到杜娟突然站起身忿忿地說:“別動,為什么走,讓他們走。”我揶揄說:“人家是局長的兒子,咱惹不起。”杜娟說:“什么局長不局長的,我們家局長、部長都有呢。”郎公子三人大笑起來,說:“行啊,怪不得杜娟一年提兩級呢,原來家庭有背景啊。”說完仨人拿起桌上的酒倒起來。他們起身向杜娟碰酒,我伸手擋住了。我說:“你們還是自己去喝吧。”郎公子說:“這怎么行啊,我們科室這也是第一次大團圓嘛。”說完緊緊托住杜娟端酒杯的手。我嘩一下將杯中酒潑桌上了:“今天請讓我們各行方便,我們的事回頭再說。”郎公子說:“不用了,只要兩位美女陪我們喝喝酒,我們的事就算勾銷了。”杜娟看看郎公子,轉身對武警妹說:“去打電話。”郎公子的一個同伙去搶武警妹的手機,武警妹拍的一下把酒潑對方臉上了。那個人一下掐上表妹的脖子。我終于忍不住,抓起手中的酒杯朝對方頭上砸去。
屋子里響著咚咚的物體與身體的撞擊聲,酒店小姐們嚇得一片驚呼,紛紛逃出門去。我抵不住這么多的拳頭,很快被椅子打倒了。我被他們三人抓起來頂在墻壁上,郎公子轉身拿起桌上的煙灰缸朝我頭上砸來。
血從額頭上流下,我閉上眼睛,心想:今天真是死定了。正這時,感覺郎公子三人突然停住了手,又聽見廳內傳來咚咚腳步聲,接著聽見武警妹喊著:“就是他們!打他!”我睜開眼睛,只見五六個壯漢沖向郎公子三人。原來武警妹打電話找來正在附近巡邏的武警戰士,幾個戰士脫了軍裝,狠狠地揍著他們。我從地下上慢慢站起時,額頭上的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杜娟一邊為我擦血一邊抓住我的胳膊,她說:“別怕,好人哪有怕壞人的。”
我進了派出所,當我出來時,聽說郎公子卻沒有出來。郎公子有前科在身,因為倒賣文物被拘留了。出來后,我才知道武警妹的準公公是公安局長。
游處長到醫院看我時,悠悠的望著我,語重心長一句話:“姓郎的沒好人,當年我大學畢業分到機關,就是郎局長讓我下去基層呆了十年,這是罪有應得。”
“什么?”我沒聽清。
游處長說:“沒事了,郎公子倒賣文物犯了法,恐怕出不來了。”
我愣了。
游處長輕松地笑著說:“老虎厲害,還有武松呢。”
這次我沒有笑。
游處長微笑著遞我一張紙說:“這回挨打不算白挨,科主任的令批下來了。”
我抬眼那張白紙,上面寫著X年X月X日,那是三個月前的命令。
我閉上眼睛。
團 圓
出院那天,怎么也沒想到紅姐來醫院看我了。
紅姐來機關領雞蛋,聽說我被打了,就買了水果到了醫院。見到紅姐,我有一種莫名的酸楚,那是一下子得到關懷的感動。我說:“我沒事的,科室分雞蛋還沒來得及給你送去呢。”紅姐說:“真不好意思,你每次給我留的雞蛋都是挑好的,破皮的你們卻留下了。”我說:“你是老同志,應當關照你。”紅姐嘆口氣說:“你對我真好,我在家常想著辦公室同志的。”“是呀,紅姐你沒事就常來單位坐坐,你的桌子我都沒動,還給你留著的。”紅姐一聽,眼眶就紅了:“想想過去遇事總是計較,真對不起你。”“那時候我太年輕,對紅姐尊重不夠,大家在一起工作是一個緣份,我們都應當珍惜的。”紅姐說:“人在一起時不感覺什么,可一分開心里就空落落的。”
紅姐真的變了,變得溫情而達理。我說:“紅姐,中午別走了,我們去街上吃個飯。”紅姐說:“我是大姐,我請客。”“打電話叫杜娟也來吧,我們來個合家歡。”紅姐說:“真好,我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杜娟很快開著汽車來了,身上穿著筆挺的西式工裝,她最近又提了工會副主席。大家又是一陣歡喜。飯后,我和紅姐搶著買單,杜娟說:“還是我來吧。”我說:“也好,誰官大誰請啊。”吃完飯,又說到了老茍,我說:“我們去看看老茍吧。”很快,來到他的墓地。紅姐、杜娟買了點心水果,我買了一瓶酒。我說:“老茍愛喝酒,讓他喝幾口吧。”杜娟與紅姐在那里說了許多話,我望著老茍的遺像自言自語,杜娟和紅姐扭頭問我在說什么?我說:“如果一個人什么事都不想,那該多好呀。”
夕陽紅艷艷的,罩上我們全身,我們每人都顯得精神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