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一
誘發我寫《江岸》這篇文章,源于陸游的《入蜀記》。陸游于1170年(乾道六年)5月18日從山陰啟程,10月27日到達夔州,在這160天當中,他每天都有日記,總稱為《入蜀記》。因他入川走的是長江,所以160天里所記載的也皆是江上的生活,有時也對他目中的江岸作一些描寫,有的雖不寫江岸,但讀他的日記,會令你對江岸有一些聯想。
他在10月21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舟中望石門關,僅通一人行,天下至險也。晚泊巴東縣,江山雄麗,大勝秭歸,但邑井極于蕭條,邑中才百余戶,自令廨而下,皆茅茨,了無掛瓦。……是日重陰微雪,天氣飂飃,復觀亭名,使人悵然,始有流落天涯之嘆。”
我曾去過巴東,縣城在長江的南岸,而那一段的長江,兩岸陡立,并不能把人們的視線引入江岸以外的遠方。不知為什么,讀陸游這段文字后,腦海里所呈現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遼闊的長江,大浪洶涌,江面開闊,兩岸有山,但不高峻。在目力所及的遠方,便是長江之岸,岸上的一線楊柳,因距離之遠,變成一處高低不齊的墨線。楊柳之間立著一座亭子,那就是陸游所說的秋風亭。東來西往的騷人墨客、商旅行人,便從那里登船,走向他要到達的地方。秋風襲來,那岸、那亭給人幾多凄涼的傷悲。
在中國的土地上,有沒有這一段江岸,我自然不曉,但我要感謝的陸游先生,他筆下的文字賦予我這樣的聯想。我常常在生活中,在匆匆的旅行中苦苦追尋著這樣的江岸……
二
結果是不言自明的。
臆想中的東西怎么能在現實中尋得呢?現實有現實中的江岸,心中有心中的江岸。在同一江岸上,由于人的不同,都賦予那段江岸不同的意義。
那是一個微涼的秋夜,我獨自一人漫步在長沙的湘江岸邊,江心的橘子洲依然閃爍著星星燈火。因是夜間,自然看不到“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的那種寒秋的壯觀之景了。但獨立寒秋之際,我知道腳下的湘江正奔騰北去。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偉人。
那首《沁園春·長沙》,就是他在長沙舊地重游時寫下的。風物依舊的長沙,五載讀書生活的景致歷歷在目,可世界全然大變。過去的狂放和歲月的流逝,眼前的崢嶸和社會的生機,還有對未來中國的冀盼和希望,這時都涌上毛澤東的心頭。
他站在湘江之岸,目睹充滿朝氣的萬物氣象,脫口而出:“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一個“看”字,便一筆寫盡明麗高遠的秋天景色。楓林如火,深寓著他火熱的革命情懷;萬類霜天,寄托著他對自由解放的向往和追求。
毛澤東在湘江之畔,想的是什么?“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一個“悵”字,道出了無盡的蒼涼和想象。前途路漫漫,充滿著艱險也充滿著生氣。他堅定地認為,在迎送歲月的時候,指點江山的一代定會創造歷史。
站在江岸的人,都一如毛澤東嗎?
不!在毛澤東之前的若干年里,有一位詩人也站在湘江岸邊,卻傾訴不盡無數愁腸。這個人叫劉禹錫,也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但在湘江之畔,他可沒有“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理想和抱負,而是在為兩個女人而哭泣。他在《瀟湘神》二首中這樣寫道:“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問二妃何處所?零陵香草露中秋。”又寫過“斑竹枝,斑竹枝,淚痕點點寄相思。楚客欲聽瑤瑟怨,瀟湘深夜月明時。”
這兩首詞雖為祭祀瀟湘神而作,其中卻融入了作者自己的深沉情思。傳說舜南巡死于蒼梧,葬于九疑。其妃娥皇、女英追至,望蒼梧而泣,淚灑竹上,留下痕跡斑斑,旋溺于湘水,為湘水之神。劉禹錫化用湘妃泣竹的歷史傳說,以空靈之筆抒哀怨之情。第一首寫二妃魂歸湘水,愁滿蒼梧,標出一個愁字。第二首寫二妃心戀帝舜,怨訴瑤瑟,突出一個“怨”字。此“愁”此“怨”,正是詞中不斷變奏的主旋律。
作者善于移情入景,使情景妙合。第一首以“湘水流,湘水流”的復沓形式開篇,不僅渲染了一種幽渺、凄迷的氣氛,而且暗示出哀愁的綿綿不斷和悠悠無盡。第二首從“斑竹枝”起筆,寫湘妃無力追回帝舜的亡靈,只能淚灑斑竹,聊寄哀思,其專一之情,貞潔之志借泣竹之舉而豁然軒露。
劉禹錫是寫瀟湘神呢,還是寫自己所鐘愛之人,我們無法考證。但作為詞的主題而論,同在湘江之岸得詩,他就沒有毛澤東那種胸懷天下的氣魄,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文人的酸酸閑筆而已。
在劉禹錫之前,唐代還有一位偉大的詩人來到湘江之畔。大歷四年,即公元769年的正月,杜甫過洞庭湖,沿湘江南下,3月抵達潭州,即現在長沙。這時候的他已經50多歲了,他的衣袖里應該充滿了花椒的香氣,那是一種相對安定生活的標志。自古蜀地為天府之國,盛唐時候的經營讓四川的底子更加豐厚。在朋友的幫助下,杜甫在成都擁有了一座草堂,生活還算過得去。中國人講究“安身之命”,不知為什么到了知天命年紀的杜甫,還要從富庶的天府順江而下,奔波于兩湖之間?
如此耗精竭力的搬家,倘若一勞永逸倒也罷了,可惜杜甫初來長沙時也未能如愿。他是來找即將調任的剌史、好友韋之晉的。不料韋之晉早走一步,在杜甫到來之前便撒手人寰了,這把棄舟登岸的杜甫弄了個目瞪口呆。失去好友的惆悵和貧病交加的現實,讓他感到了絕望。他之后的行為又讓我難以理解。其后近一年時間,杜甫寄居客舟,往返荊湘水道,在長沙和岳陽間頻繁出入。對于一位皓首白發的老人,采取這樣的“養老”方式,不啻于一種折磨。江流再有詩意,詩人再有激情,那種蒼老的心態也是掩飾不了的。
后來,杜甫終于停止了漂泊,在長沙水西門外租了一間簡易樓房,因房臨湘江而建,杜甫將其取名為“江閣”。終日望著逝去的江水,孤獨地吟詠著心中的河山。在臨江的閣樓上,杜甫寫下了《江漢》一詩,表達了他在漂泊中的愁苦之狀及思歸之情:“江漢思歸寄,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
公元770年4月,湖南兵馬使臧玠據長沙作亂,59歲的杜甫又一次攜家眷逃難,他寫道:“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哀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妻駑復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
是的,湘江之岸給他留下多少悲傷和痛苦啊!杜甫最后的兩年是在湘江邊上度過的。至于他的歸宿,有人說就在這江閣之中,有人說他客死于孤舟之上,莫衷一是。使我不解的是,一位多病年邁的老人為什么要來到長沙?為什么行走在湘江之上?當我深度游走于長沙時,我慢慢地解開了他心中之謎。
漫游山水,吟詠懷古是文人的本性,何況這樣一位偉大的詩人呢?杜甫一身貧病,卻看遍了長沙的風物。定王臺、岳麓山、天心閣、橘子洲都留下了他的蹤跡。盡管杜甫放意的是長沙的山水,但他嘆定王、哀太傅,其實都是在嘆息著自己和所處的時代,心里記掛的依然是北去的中原,記掛著天子和黎民。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養拙江湖外,朝廷記憶疏。深慚長者轍,重得故人書。白發絲難理,新詩錦不如。雖無南去雁,看取北來魚。”在清冷的江閣之內,骨瘦如柴的詩人雖然自嘲心意如江水一樣慵懶,但還是期待著北方的魚雁之書,期待著唐朝興盛之日的到來。
當打開了杜甫的心靈之門之后,我更不敢走近杜甫的江閣了。我怕打擾了那沉睡已久的靈魂,詩人不顧妻散子亡南北奔波,即使到了白發晚年還懷抱濟世之志,將那顆倔強的文心發揚到了極致。這是他的一場執拗而堅貞的家國之夢。就讓這夢永遠沉睡在湘江之岸,去浸潤我們對于這座城市和這個時代的情懷吧!
三
江岸高于平野。
江岸觀景,最好是借助于高山和樓臺,這樣似乎可以把一腔的激情淋漓盡致的抒發起來,想象的思緒也因此更豐富、更澎湃、更廣遠而深刻。
請看,就在毛澤東登臨黃鶴樓的那個方位上,早毛澤東而來的一位英雄漫過奔騰的大江,把目光投向了江北那片遼闊的土地。北望故國山河,這位好讀書而擅書法的一代名將不禁感中從來,寫下了他流傳至今的三首詞中的一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勁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
作者岳飛,讀者是十分熟悉的。雖然,他的生命短暫得一如閃光而過,但他的名字卻在中華民族子子孫孫的心里扎下了深根。
20歲從軍的岳飛,轉戰南北,屢建戰功,是真正的常勝將軍。12年后,他升任負責一方的統帥。紹興三年,即1133年,金兵又大舉南侵,占領了襄陽等州郡。岳飛接連上書奏請北伐,次年迅即收復了襄鄧六州,名為“襄鄧大捷”。后來他駐節鄂州,即現在的武昌。軍務繁忙之際,岳飛還是抽身上了一次黃鶴樓,寫下這首概當以慷的壯詞,則好似軍樂高奏,它是南宋豪放詞威武的先聲,英雄之氣風生紙上。全詞是望中所見、望中所想,追懷當年汴京的大好時光,感嘆今日山河破碎生靈涂炭,抒寫自己要求北伐收復失地的壯志宏圖。這首詞的手跡,在岳飛逝世后五六十年即為人珍藏,其上有公元1195年中進士的南宋詞人魏了翁的題跋,今日尚有拓片傳世,見于近人徐用儀所編并于1932年出版的《五千年中華民族愛國魂》一書。岳飛在襄鄧大捷持節封侯,時年才32歲。但他絕非是一心只想自己飛黃騰達榮華富貴的庸官俗吏,而是心系北伐大業丹心可昭日月的民族英雄,我每次瞻仰此云馳電掣的手跡,總覺英靈猶在,不免熱血賁張而思接千載。
金陵是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南、唐等朝代的都城所在,虎踞龍盤,形勢險要,風光秀美,久已馳名。唐人以金陵史跡、名勝為題材的詩歌不少。在宋詞里當以孫浩然的《離亭燕》為最早。此人在宋代詞人中,名氣并不是太大,但是,他開辟了宋代詞人登高江岸,抒發情懷的先河。詞開頭,便概寫金陵江山如畫,秋天的景物蕭疏清爽。緊接著描寫碧水江天,只見“水浸碧天”,橫無際涯的江水由近而遠,鋪展開去,盡頭處浸漬了蒼穹。天水之間,秋雨之后的晴光和江面上粼粼波光所發出的清冷色調互相映照,渾然一體。轉而又寫江岸和洲渚上的秋色。江岸邊長滿蓼草,洲渚上是一望無際的蘆葦,白花蕭颯,掩映著遠遠近近的村落,竹籬茅舍隱約可見,使人極感寂寞蒼涼。江中的行舟高掛著風帆,劈波斬浪,穿梭往來;許多酒店門前的酒旗互相輝映。這情景古今如斯,而人間世事卻滄桑多變,他不由地想起曾在這里演出過的歷史舊事“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這使人徒生悲傷,哀痛無窮。詞人站在高處,眺望這一派江山秋晚圖,心情沉重如磐,直至寒日垂垂落山西下。
我們暫且不論這首詞成敗與否,關鍵的意義是此詞誘發了另一首詞的誕生。那就是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
王安石罷相之后退居金陵,登山懷古寫下那首《桂枝香》,和孫浩然之作前后相接,在寫作上受孫詞的啟發,但立意完全不同。他的這首詞很受宋人推重,楊湜《古今詞話》說:“金陵懷古,諸公調寄《桂枝香》者三十余家,獨介甫為絕唱。”
我要說的是,這首詞立意高遠,體氣剛健而渾厚,多處化用前人的詩句、詩意,以狀景抒懷,不見雕鏤痕跡,尤顯錘煉之功。他不是簡單地重復前人的詩意,他對于六朝統治集團生活上“繁華競逐”導致覆亡相繼的歷史深表惋嘆,是有針對性的。宋朝從真宗到仁宗、英宗時期,都是安于表面的承平而過著奢華的生活,宮廷開支之大、皇帝賞賜之濫、冗官冗員之多都超過了六朝,君臣們無所事事,坐吃山空,民不聊生,危機時現。這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和《本朝百年無事扎子》以及其他有關文章里有全面詳盡的論述。王安石在《金陵懷古》這首詞里寫道:“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他認為對于六朝興亡相繼的事實不能“謾嗟”,也就是說不能只是空空地感嘆,而是要從政治上加以變革,免蹈覆轍。這不是一般文人的見解,而是政治家的見解。換句話說,這首詞是政治家的詞,不是一般文人的詞,必須結合王安石的政治思想才能探索它的底蘊。
江岸之地,有幾人具備這樣登高望遠的思想深度呢?起碼在那個時代,唯王安石一人。王安石寫這首詞的時候,距北宋的滅亡僅30多年,他在這首詞里已經預感的這一歷史的悲劇,但那個時代無人聽到,亦無人看到。這就是時代和那個江岸給這一歷史偉人的啟示。
也許就在王安石寫下《桂枝香·金陵懷古》的那段時間里,他的政敵、偉大的文學家蘇軾,由于詩文諷喻新法,為新派官僚羅織論罪貶謫到黃州。黃州在長江之岸,在金陵的上游。一天,詩人游黃岡城外的赤壁磯,寫下他一生最成功的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軾臨立于江岸,從滾滾東流的長江著筆,隨即用“浪淘盡”把大江與千古人物聯系起來,布置了一個極為廣闊而悠久的空間時間背景。它既使人看到大江的洶涌澎湃,又使人想見風流人物的非凡氣概,體味到他個人兀立長江岸邊,對景抒情的壯懷。氣魄之大,詞中少見。“風流人物”,指的是出色的英雄人物。接著“故壘”兩句,點出這里是傳說中的古代赤壁戰場。“人道是”意謂“據人說”。周瑜大敗曹兵的赤壁戰場究竟在哪里,向來眾說紛紜,現一般認為是在湖北嘉魚縣東北的長江南岸,在浦圻縣的西北,蘇軾在此不過是姑且借景懷古以抒感而已。陡峭的山崖高插云霄,洶涌的駭浪搏擊著江岸,滾滾的江流卷起千萬堆澎湃的雪浪。這種從不同角度而又訴諸于不同感覺的濃墨健筆的生動描寫,一掃平庸萎靡的氣氛,把讀者頓時帶進一個奔馬轟雷、驚心動魄的奇險境界,使人心胸為之開闊、精神為之振奮。蘇軾認為:錦繡山河,必然產生哺育和吸引無數出色的英雄,三國正是人才輩出的時代,橫槊賦詩的曹操、馳馬射虎的孫權、隆中定策的諸葛亮、足智多謀的周公瑾……真是“一時多少豪杰”!
但蘇軾在如此眾多的英雄人物中,尤其向往那智破強敵的周瑜。據史載,建安三年孫策親自迎接24歲的周瑜,授予他“建威中郎將”的職銜,并同他一齊攻取皖城。周瑜娶小喬,正在皖城戰役勝利之時,而后十年他才指揮了有名的赤壁之戰。此處把十年間的事集中到一起,在寫赤壁之戰前插入“小喬初嫁了”一句,既從生活細事上烘托周瑜的年輕得意,同時也在暗示贏得這次抗曹戰爭的勝利,方使東吳保有江東,否則難免出現如詩人杜牧《赤壁》詩中所寫的“銅雀春深鎖二喬”的嚴重后果。這就強調了這次戰爭的重要意義。“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是從肖像儀態上描寫周瑜裝束儒雅,風度翩翩,反映出他對這次戰爭成竹在胸,穩操勝券。“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抓住了火攻水戰的特點,集中概括了這次戰爭的勝利過程。詞中只用“灰飛煙滅”四字,就將曹軍的慘敗情景形容殆盡。試看,在滾滾奔流的大江之上,一位卓異不凡的青年將軍,談笑自若地指揮水軍,抗御順江而來不可一世的強敵,使對方的萬艘舳艫頓時化為灰燼,這是何等的氣勢!
蘇軾是偉大的文學家,千年以來,中國文壇能與蘇軾相比者,鮮而少見,他為什么如此艷羨周瑜?
因為蘇軾國勢、國情在胸!他覺察到北宋國力的軟弱和遼夏軍事政權的嚴重威脅,他時刻關心邊庭戰爭,有著一腔報國疆場的熱忱。面對邊疆危機的加深,目睹宋廷的萎靡慵懦,他是多么渴望有如三國那樣稱雄一時的豪杰人物來扭轉這很不景氣的現狀呵!這正是蘇軾所以要緬懷赤壁之戰,并塑造導演這一戰爭活劇的中心人物周瑜的思想契機。
然而,眼前的政治現實和詞人被貶黃州的坎坷處境,卻同他振興王朝的祈望和有志報國的壯懷大相抵牾,當他一旦從“故國神游”跌入現實,就不免自笑多情善感,惋嘆光陰虛度,而無可如何地歸結為以酒澆愁了,雖然詞的結尾調子失之低沉,但這也是歷史與現狀,理想與實際經過尖銳沖突之后在作者心理上的一種反映,就藝術表現的角度而言,這種故作超曠的寫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時更能引起讀者的思考。
四
中國詩歌表現登高,遠從《詩經》就開始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但那還是與初民的日常勞動生活結合在一起,處于很原始的初級階段。“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楚辭》中的登高遠望,就頗有文人志士言志抒懷的氣象了。經過漢魏六朝的發展,唐代的登高詩已蔚為壯觀,且不說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了,那是登高詩永恒的豐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之渙《登鶴雀樓》的登高望遠的身姿,時隔千年仍然屹立在我們的眼前;“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杜甫這首江岸之作,就題名為《登高》,杜老先生在哪一段江岸而吐出這驚天之語,而不得知,但是,他那筆下壯闊高遠而蒼茫的時空之感,千年已逝卻依然震顫我們的心弦。而宋詞呢?繼不朽的唐詩之后的宋詞呢?那是一個千葩競放永遠也不會閉幕的花展,其中江岸登高之詞,就是別具色彩與芬芳的一枝。
說起江岸,張孝祥是不能忽視的一個人物。1167年3月中旬,張孝祥舟過金山,登臨山寺,夜間觀月,江水平靜,月色皎潔,如同白晝,如此景色,觸發起詞人心中的種種情思,寫下著名的《水調歌頭:金山觀月》。
金山位于鎮江市區西北。東晉時,謝安、謝玄大敗前秦苻堅,將所獲戰俘囚禁于此,因名獲苻山。唐代,相傳住在山上一洞中的僧人法海,在江邊上挖土挖出一批黃金,因而又得金山。
張孝祥的詞既寫出江山雄偉、壯闊的氣勢,又點明夜間登臨的風露和春寒的感覺。詞人置身于雄偉江山之中,馳騁著奇幻的想象:他對月傾吐心聲;欲借用她那珍貴的玉鏡來瞭望這美妙景色。詞人的視角不僅看到天上的無數星辰倒影在浩渺的江面上,隨著微波搖動,山下的煙霧,一片迷漫,而且還能窺視躲藏在深水的魚龍不停地抽泣,大概就是江中沒有驚濤駭浪為之戲耍吧。
陳應行在《于湖先生雅詞序》中說:張孝祥“所作長短句凡數百篇,讀之泠然灑然,非煙火食人辭語。予雖不及識荊,然其瀟散出塵之姿,自然如神之筆,邁往凌云之氣,猶可以想見也。”所謂“非煙火食人辭語”,大體都指這一類詞作。但是這首詞的藝術構思、匠心獨運。詞人面對如此雄麗的江山,潔白的月色,心物感應由外在的直覺,漸漸地發展到內在的融合,相互滲透,從而創造出一種更為浪漫的飄然欲仙的藝術世界,顯示出作者的奇特英姿和曠達的心胸。
當然,宋詞豪放派的主將是辛棄疾,他的作品中應該多的是壯麗的早霞和輝煌的朝日,然而,恰恰相反的是“落日黃昏、秋風夕照”卻常常與他相伴相隨。辛棄疾詞中的夕陽,人所熟知的是斜照在臨水樓頭,也斜照在他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的那一輪。
這首詞是辛棄疾于宋孝宗乾道四至六年,即1168年至1170年,在建康所寫。當時他南下已有七八年了。由于南宋王朝主和派長期當政,壓制抗戰力量,因此,他一直遭受壓抑。這首詞正是抒寫他壯志未酬、國事日非而抑郁悲憤的心情。
建康即南京。賞心亭是建康西面城樓上的一個亭子,面臨秦淮河,長江岸邊。他登臨北望,眼前祖國半壁河山,尚為金貴族統治者所蹂躪,這不能不引起詩人的感嘆和憤慨。他登高遠望,一目千里。天高云淡的秋天是多么的空曠開闊呵,滾滾的長江向天邊流去,更是一望無際。此時,在這位慨當以慷的英雄詩人的心里,有著深重如山的無法解脫的悲劇感傷情緒,如揮之不去的濃霧彌漫心頭。眼下即是歷代興亡更迭的六朝故都,北望不遠就是后方作前方的江淮前線,更遠處則是獻仇供恨的中原河山。山東壯士如今真個成了江南游子,有家歸不得,有志不能酬,空撫身上佩帶的寶刀,有誰知道自己的登臨之意呢?抒情主人公詩人自己是全詞的中心,而最動人的則是地處大江之岸的“落日樓頭”,它既是實地登臨的景象,也是詩人內心情感的外化,同時也是衰頹的南宋國勢的象征。
在此之間,他還寫了《念奴妖·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以表達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對議和派排斥愛國志士的憤懣。
吊古之作,這在古典詩詞中是能夠經常見到的。古人憑吊古人古事,并非無的放矢,無病呻吟,他們大都借以抒發感慨或鳴不平。辛棄疾這首臨江而發的“吊古傷今”的詞作,感人至深,寫得尤為成功。
在上面兩首詞中,都寫到“落日”。就是說,辛棄疾都是落日之際,走上江岸的賞心亭。落日,是一枚提供證明的印章,蓋在南宋的日益敗亡的史冊上,也多次圓在辛棄疾的詞章里,這位本應謳歌旭日的詩人,常常無可奈何地唱起了落日的悲歌與挽歌。再后的十多年里,作為閑官散吏的他從湖北調往離前線更遠的湖南。他不禁長嘆“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據說,宋孝宗讀到此詞后頗為不悅。從古到今,握有或大或小的權柄者,有多少人聽到諍言是從善如流,聽到實話是聞過則喜呢?
五
辛棄疾的江岸之作,真正成功的,還不是在建康,而是京口,即現今的鎮江。
鎮江,形勢險要,“一水橫陳,連岡三面,做出爭雄勢。”東漢末,東吳孫權注意到這里的江山形勢,在今北固山前峰筑一城堡,依古義“丘絕高曰京”名京城。城水而堅,形似甕,又號鐵甕城。“以山為壘,領會臨江津”,此地遂有“京口”之稱。建安十六年,即公元211年,孫權將都城遷往建業,即今南京,京口因其地理形勢成為國都的門戶。
北固山號稱京口第一山,位于鎮江東側的江邊,高53米,北臨長江,山壁陡峭,形勢險固,故名“北固山”。又相傳梁武帝曾登山頂,北覽長江,故又名“北顧山”。山有三峰,前峰有三國時吳國的京城舊址,現人們登臨的是臨江的北峰,那里有甘露寺、多景樓、凌云亭等建筑。
大約在辛棄疾66歲那年,他登上京口北固亭,登高眺望,懷古憶昔,心潮澎湃,于是,寫下一首千古傳誦的杰作《京口北固亭懷古》。
當時韓侂胄執政,正積極籌劃北伐。辛棄疾支持北伐抗金的主張,但他認為應當做好充發準備,絕不能草率行事,否則難免重蹈覆轍,使北伐再次遭到失敗。辛棄疾的意見是非常正確的,可惜沒有引起南宋當權者的重視。痛苦的辛棄疾在北固山臨江而立,即景生情,由眼前所見而聯想到古代兩位著名的英雄人物。他追憶三國時的吳帝孫權,感嘆山河長存,人世滄桑的變化。他十分仰慕孫權,曾多次稱贊他具有雄才大略,敢于和強敵曹操、劉備對陣,確保父兄基業,使東吳政權得以鞏固。可是雄偉壯麗的江山依然如故,卻無處尋找孫仲謀那樣的英雄人物了。當年的歌舞樓臺經過長期風吹雨打已蕩然無存,英雄的業績也隨著時光的消逝而無影無蹤。悼古意在傷今,言外之意是說當前無人能夠力挽狂瀾,振興宋室抵御外侮。接著,他還想到東晉的劉裕。京口是劉裕起兵的地方,彼時,夕陽照映著荒草雜樹,一條普通的街巷,人們都說劉寄奴曾經住在這里。他由當地風光引出歷史人物,將寫景、敘事、抒情融為一體,筆調沉雄婉轉,意境蒼涼悲壯,寄寓了他對國事的感慨和憂慮。之后他又用宋文帝劉義隆失敗的故事,告誡南宋當局對北伐應當做好充分準備,切不可冒進輕敵,草率出兵。不久,辛棄疾再次登上長江之岸,在北固亭又寫下一首《南鄉子》。整篇三問三答,自相呼應,創前所未有的意境。
宋孝宗隆興二年(1164年),陸游來到鎮江任京口通判。同年秋天,鎮江知府方滋邀陸游等人上北固山,游甘露寺,登多景樓,眺望山河,觀察形勢,陸游在多景樓隨即吟出《水調歌頭·多景樓》一詞。
39歲的陸游作為鎮江通判前來登臨時,金兵盤踞淮北,鎮江已是江防前哨。陸游本來懷抱狂飚烈火般的愛國之情,何況敵人近在咫尺,奔突的馬蹄捶擊著他的素箋,濺起的都是刀光劍影。他的這首登臨之詞,記眼前風物,吊千古興亡,是境界宏闊寄意深遠的登高名作。
在長江之岸,陸游還寫下了那首著名的七絕:“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與陸游同時代的詞人張輯,也在北固山上寫下“江頭又見新秋,幾多愁!塞草連天,何處是神州?英雄恨,古今淚,水東流。惟有漁竿明月上瓜洲。”(《月上瓜洲·南徐多景樓作》)
張輯之詞,也同是秋日登多景樓之作,也是關山北望,感傷家國。陸游之詞如同悲壯的交響詩,而張輯之詞則有如悲涼的獨奏曲,前者催壯士出征,后者令志士低回。25年后,陳亮接踵而來,寫下《念奴嬌·登多景樓》一詞。
用詞來議論國家大事,在宋代詞壇上,陳亮是最為突出的。他的充滿愛國激情的詞作,為宋詞那群星璀璨的大千世界增添了異彩,而《念奴嬌》就是以此而膾炙人口的杰作。
隆興和議之后,南宋統治者散布一種以長江為界,“南北定勢”的謬論,放棄北伐。陳亮對此極端反對,大不謂然。為了取得切實有力的論證依據,陳亮于1188春前往長江沿岸的建康、京口一帶,考察了那里的山川形勢和民心所向。回到臨安,他四次上書孝宗,重申北伐主張,企圖說服孝宗再度抗金,這首詞就是在京口時寫的。
江岸,是自然物象。
但江岸,更是通向文學的思想的通道。
江岸,是讓人們產生新意識的搖籃。
六
贛江由章水和貢水合流而成。章水是其西源,發源于大瘐嶺,東北流經大余、南康等縣,收納上猶江后,至贛州與貢水匯合稱為贛江。貢水是贛江東源,又稱昌江、東江,上游為綿水,源出閩之武夷山脈的木馬山,至昌江向西,流經贛州與章水匯合。贛江正式起于贛州,曲折北流,上中游山多谷深流急,多險灘,下游江面寬闊,多沙洲。
唐宋人以黃河三門峽、長江三峽與贛江十八灘為全國“三大險灘”。“十八灘”又稱“贛石”,在贛縣與萬安縣之間的贛江上,此處山高谷深水急,江中花崗巖巨石如筍,與江水形成急流旋渦,有十八組危險石灘,常常撞翻行船。其最北一灘名“惶恐灘”。蘇軾被貶南嶺時路經贛江,寫《初入贛》詩,生動表現了船行險灘的感受:“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亦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兩鬢斑白,遭貶遠行,孤身一人,又遇險灘,流下幾滴傷心淚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先生的這一點傷感,比起文天祥來實在微不足道。
1236年5月2日,文天祥生于江西吉安淳化鄉富田里。他從小熟讀詩文,精通經史,攻讀之余,也喜愛作詩繪畫,苦習武藝,可謂是文武全才。文天祥20歲中狀元,1259年入朝為官。因他力主抗戰,而受到權臣的排斥和打擊,因此憤然辭官,返回故里。回到故鄉廬陵富田后,文天祥把父親的書屋“竹居”打掃干凈,每日仰望藍天白云,凝視秀麗山川,有時騎馬尋勝,有時泛舟探幽,有時垂釣下棋,有時興賦作詩。表面看來,似乎有一番樂趣,實則文天祥心懷天下,感慨萬千。特別是他聽到北方蒙古軍隊南侵,就在《山中感興》第二首詩中寫道:“故人書問至,為言北風急。山深人不知,塞馬誰得失?挑燈看古史,感淚縱橫發。”這都說明文天祥雖然隱居山間,卻十分關心國家大事,憂國憂民。
1273年,文天祥再次被啟用。從此,他再也不向往隱居生活,而是積極投身到艱苦卓絕的抗元斗爭之中。1277年,文天祥進兵江西,回到家鄉,招兵募馬,組織義軍,以期勤王報國,收復失地,保衛社稷。在一次戰斗中,由于敵人來勢兇猛,文天祥從興國撤出后,循往廬陵東固的山路疾走,直奔永豐,希望能與攻打永豐的鄒諷部隊會合,誰知走到方石嶺被元軍追上,義軍頓時傷亡大半。這年8月17日,文天祥在空坑一戰又敗,由親兵護衛著才突出重圍。他眼看自己辛苦積聚起來的抗戰力量毀于一旦,連妻子兒女也落于元軍之手,不禁仰天長嘆,悲痛欲絕。旋即命親隨引路,向福建汀州方向奔去。他決心重整余部,再戰元軍,把滿腔熱血灑在養育他的大地上。
之后,在抗元斗爭中,文天祥被俘,被元軍押解北行,期間他已進行絕食斗爭,要求一死以報效國家,并寫下《南安軍》一詩。
押解文天祥的船,沿贛江向北走來。一顆痛苦的心,備受煎熬。
船經萬安順流而下。路過泰和,抵達澄江。澄江,是泰和縣城正南面的一條老河。押解文天祥的人決定在泰和稍作休息,并把文天祥囚禁在贛江邊上的快閣內。
泰和快閣,始建于唐代乾符年間,后幾經修葺,因得北宋黃庭堅賦詩而名聞于世。快閣曾與文天祥結下不解之緣。在鄉時,文天祥與泰和當時的文人、學士、武夫之輩,結交甚廣。在這里,他們聚首言歡,縱論國事,時相過從;或到快閣專程造訪,憑欄遠眺;或路過泰和,借機登臨,為快閣題詞賦詩,寄語抒懷。
而如今,作為異國的囚徒,行走在故鄉的土地上。他當年吟詩題賦的快閣,而今卻成為囚禁他的牢籠了。在快閣內,他可以望見贛江,可以聽到贛江的風濤之聲。文天祥猶記,有一次他來泰和作客,恰逢連日瀑雨,河水暴漲,他即興吟出了一首《快閣遇雨觀瀾》:“一笑登臨曉,江流接太虛。自慚云出岫,爭訝雨隨車。慷慷十圍柳,周回千里魚。故園堤好在,夜夢繞吾廬。”今天,他的這首詩被泰和的文人書家們題寫在囚禁他的那間屋室的墻壁之上。文天祥觀之怎能不淚流千行呢?
此時,文天祥心生萬感,面對北去的贛江,在江岸的快閣內又一首悲壯凄涼的七律呼之而出:“書生曾擁碧油幢,恥與群兒共樹降。漢節幾回登快閣,楚囚今度過澄江。丹心不改君臣義,清淚難忘父母幫。惟恐鄉人知我瘦,下帷絕粒叢篷窗。”詩句表現了作者堅貞不屈的民族氣節。
這時,文天祥已絕食多日了,他決心忠骨埋故土,不愿葬他鄉。可惜天違人愿。第二天,押解文天祥的船只飛駛北下,一天內便駛過了吉安廬陵。那是生育他的熱土,他望見江岸上的幢幢房屋,片片樹林,條條小溪,覓食的水牛,放牧的牧童……可惜船沒有靠岸,江岸的一景一物如帶血的刀痕刻在文天祥的心頭。
又過兩天,船到臨江。這時文天祥因絕食已昏迷過去了,但有時,他仍有片刻的清醒。又一天,他蘇醒過來,他向人詢問地址,有人答曰:“船已到達豐城。”這時,文天祥知道早已離開了自己可愛的故鄉了。絕食8天還沒有死,不得已、遂復食。
幾日來,他每天都能眺望到贛江那綠色曲折的江岸,而故鄉的江岸像一條皮鞭抽擊著他的心靈。國不存在,哪還有江岸的存在啊。
七
江岸送別,是一個千古不絕的話題。在中外文學的浩蕩長河里,以江岸為題材的優秀篇章,或唱戀情,或歌歡情,或訴離情,或泣怨情,或傾悲情,總是翻滾著永遠也不會凋謝的耀眼的波浪;在中外文學的蒼勁大樹上,以江岸抒情為主題的杰出之作,是永遠也不會凋零的薈萃美艷的花朵。
王昌齡是盛唐時的七絕圣手,他貶謫當時的龍標(今懷化黔城鎮),年方51歲。龍標四周皆為群山,出行十分不便,山高路險困頓了他好幾載的壯年歲月。惹得與他交情不淺的李白寫了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一詩,至今仍然薈萃著讀者的嘴唇。而王昌齡的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船涼。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別魏二》)則盡寫離愁別緒。
江岸之別離,往往與漂泊有關。人生天地之間,無論是大漂泊還是小漂泊,都與江河結下不解之緣。
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人本來就如一葉浮萍。李白有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他將天地比喻為萬物主要包括人在內的臨時施舍,實際上是指生命短暫的人,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有如一次漂泊。人生的一生遷流升沉不定,不論是邊塞征戰,親人離別,還是移民遷徙,游賈四方,每一次江岸送別,都是生命的一次縮短,都是情感的一次凝聚,都是淚水的一次迸發,加之漂泊無定,音訊不通,后會不是有期而是難料,所以眾生的離愁與憂思就愈加綿長,而那種不知歸宿無所憑依的悲涼與悲愴之感,也就愈加沉重。因此,江岸送別,便成為生離死別的一種符號,重重地劃在了世代人的心上。
翻開宋詞,你可以聽見在那個國勢日衰、變亂日亟的朝代里,江河湖海演奏了多少時代的怨曲與悲歌。已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豪情,也沒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勝景以及那些都屬于昨天的景象與光榮了。
所以,站在那個時代的江岸,不能不徒生出感懷家國悲歌的慷慨,不能沒有友朋之間別離的痛苦,不能不傾吐著國破家亡的“大憂”。
江岸,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道輝煌的長堤,若是沒有這道長堤,中國文學的光輝可能就暗淡了許多、許多。但是,江岸的藝術生命誰也沒有想到,它會終結于現代化的今天,隨著航空業、鐵路業及公路事業的發展,世界變小了,國家變小了,江岸送別的一幕或者江岸懷古的一幕,似乎已經成為歷史。
江岸依然站著,但江岸的藝術生命卻失去了光輝!偶有江岸的抒情,也僅僅是風花雪月的補充而已。
悲哉,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