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早春二月,上海。
同行的女同胞們議論,到上海不逛城隍廟等于沒來。于是我們這個以女同胞為主的小小旅游團,當天逛完有名的南京路和外灘,又在“上海姥姥”美美地吃了頓老上海菜,第二天一早就來到了城隍廟。
相比佛學常識,所謂的中國本土的道家及仙家的東西,我了解得就更少了。按照陰陽對等的原則,城隍老爺大概就是城市另一面的最高領導吧!官不大,也不算小,入選的標準一般是在世時有一定地位、一定修養的,或曾造福過一方百姓的人。
記得,《聊齋志異》的開篇就是《考城隍》。人家蒲老先生那時就陰陽兩界地玩起了“穿越”,一下給全書定了“浮白載筆”的志異基調。《考城隍》的故事雖說有點老套,但那考試的內容卻頗新穎??碱}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的八股題目,某公的應試申論中有“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的論述。
由于職業習慣,我便把此公申論的觀點和現實的法律規范進行對比,覺得雖然泯去了“社會危害”的違法犯罪標準,與現行的法律規范大相徑庭,但強調了“主觀故意”和“過失犯罪”的區別,也有可取之處。經這么一繞,我的腦袋才轉過彎,原來城隍老爺的設置,竟是為了我們這個現實世界“教化”的。
而那“教化”最好的載體就是廟會了。
在我的印象中,上海的城隍廟可能像過去的廟會一樣,商賈輻輳人頭攢動吧!擺地攤的,打把式賣藝的,算命相面的,行乞的,所謂的“引車賣漿者流”的平民快樂。但現在眼前的城隍廟顯然經過了升級換代,廟外賣貨的各種地攤兒已被整齊劃一的商鋪所取代,更沒有算命打卦賣假藥的一類,因此也就沒了好奇的吸引力。我和同行的老張看了三五家商鋪,就拐回進城隍廟了。
上海的這城隍廟規模不小。正殿里一尊高約丈余身著金甲威風凜凜的人物塑像,遠遠地一觀,心里猜想應是上海的城隍老爺了。左面側殿供的是財神,右面卻是一文化單位,也算是物質精神兩手抓了。正殿遙對的二層樓戲臺正演奏著神戲。天井里一尊碩大的青銅香爐,拜完城隍和財神的人就把高香插到香爐里。
老張要拍神戲的近照,我也跟著上了戲臺,端詳那身穿道袍演奏的樂手。樂手的樂器大多是弦樂,一個個咿咿呀呀的,也就是草臺班子的水平,不過這倒也符合民間祭神的傳統。
下了戲樓。又抬頭看了供奉城隍老爺的正殿,心中就那么一動?!栋偌抑v壇》講,一生倔強而又一生倒霉的海瑞,死后竟有兩個城市爭搶著讓他當城隍老爺。那么,這上海的城隍老爺是哪一位呢?心里想著,眼里看著。一下看到正殿的近處坐著兩位穿道袍的,遂上前。
“請問,這上海的城隍老爺是誰呀?”
因為對這穿道袍的人不好稱謂,我這問話就省略了主語,顯得有些唐突了。但人家還挺熱情,一位年長的站起,臉帶笑容地相我。哪知這一相,卻猛地把我嚇了一跳。他哪是他,分明是另一個“我”,個頭,體型,臉龐,眉眼,就連眼角的魚尾紋都一模一樣。如果把他的那身道袍和我的衣服相換,我還真的找不出哪個是我了。
聽說,佛和菩薩都有不同的法相,以點化普渡眾生??纱笄澜缡|蕓眾生中,怎么會又有一個我呢?莫非冥冥之中,我還真的有一個道士命吧!
穿道袍的“我”看我還算虛心,于是給我講解:“這上海的城隍老爺叫秦裕伯,元末明初人,元時為官,明朝歸隱。因其道德節操,死后被朱元璋封為上??h的城隍。這城隍廟本是西漢大將霍光的行祠,秦裕伯當城隍后,就一祠二主了。這穿金甲的是霍光,秦裕伯的塑像在后面。”
說著,這位“我”又領我來到那碩大的香爐前,指認那旁邊的銘文,告訴我當代著名的電影演員秦怡就是秦裕伯的后代,其香爐就是她牽頭捐鑄的。我聽了也玩起穿越,意識中把歷史和現實聯系了起來。這時,一旁的老張看我和穿道袍的“我”談得入港,忙把這場面一一收入鏡頭。
告別穿道袍的“我”,我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木偶般隨著老張向豫園而去。
等出了城隍廟,我才明白過來,原來逛這上海城隍廟,不僅僅只逛一個廟,還應包括附近的一家家傳統的金店、風味小吃和秀甲東南的豫園。這樣,要金有金,許愿有愿,看景有景,想吃有吃。慢慢地逛,細細地品,你才能品出這城隍廟的味兒來。
西湖尋夢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從兒時起,西湖就是我的一個夢,多年來飄在迷蒙的江南意境中,亦真亦幻。
而這夢的緣起則是因為一幅真實的畫。
老家鄰居與我爺爺同歲的高家大哥家里有兩樣稀罕物:一樣是四個日式玻璃酒杯,一倒上酒,杯里就會現出穿著和服的日本美女。另一樣是一幅《西湖全景圖》,圖是典型的日本傳統風格,構圖中不講透視比例,只是抽象地畫出山水和橋臺樓榭,一處處的疏密相間,旁標頗有文氣的景色名字??戳诉@畫,西湖著名的景色名目和方位在心中也就有個大概了。
高家的日式酒杯不常示人,《西湖全景圖》卻每逢過年拿出來,鑲著洋里洋氣的鏡框掛在墻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遠在北國農村半大孩子的我,也就趁東門出西門進拜年的機會,有緣和這“人間天堂”的西湖神交了。愛屋及烏,我還因此悄悄打聽起這酒杯和圖畫的來源,聽說高家大哥當過日本人家的花匠,和那家處得不錯,那家就給了這罕見物。
再以后,八十多歲的高家大哥走了。那酒杯和《西湖全景圖》,也被一伙開著面包車專門在鄉下偷古董的賊偷去了。我也就失去了兒時西湖夢境的底片。
進城讀書工作后,兒時的夢飄到城里,才知道這西湖是中國文人繞不開的一泓清波。讀古代文學,不能不讀到白居易和蘇軾,而這兩位又都留有描寫西湖的詩歌。記得當年師專的廖先生講白居易作品時,第一篇選的就是《錢塘湖春行》,我也就至今還記得其中的兩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卑拙右自姼杳簧伲蜗壬走x這一篇,可見其特色了。當時的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心中嘀咕,只不過是春天的節令物候的精致描摹罷了。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在課堂上沒學過,但因其“若把西湖比西子”比擬的新奇,和“濃妝淡抹總相宜”蘊涵的哲理,也就記住了。時間一長,也不知蘇大人是夸西湖還是夸美人了。
歷史掌故呢,也了解了民族英雄岳飛葬身這西子湖畔,記住了那“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和“人從宋后少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的詩句。偶生佛心,就恍惚看到了靈隱寺的飛來峰,愚鈍的腦子里參悟起“一動不如一靜”的偈語。讀《隨園詩話》,知道袁枚還有西湖名妓蘇小小的一方“錢塘蘇小是鄉親”的圖章,不惟惹得當時的一位尚書大人不高興,就是多年后魯迅先生提起還是一臉的鄙夷。另外,西湖月老祠“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世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對聯、白娘子和許仙相會的斷橋、梁山伯與祝英臺十八相送的長廊等等,也都缺頭少尾地知道了一二。
大概是審美情趣上的偏見和沒有親歷的主觀臆想,若論杭州的景色,我覺得還是錢塘潮為天下壯絕的奇觀;西湖則失于造作,脂粉氣濃,弄得盆景似的。然而腹誹是腹誹,向往是向往,恍如對一位時髦而又放浪女子飄然而過的感覺。于是,這西湖之夢還時不時在腦海里飄著。
世事難料,此生還真是借了這脂粉氣來西湖尋夢了。
今年的三八婦女節,單位組織女同胞旅游??紤]到出行安全和照顧我這個政委,便名義上由我帶隊。小小的旅游團有六名女民警,一名上小學的女孩,外加上我和愛好攝影的老張兩位男性。
我們的小小旅行團一到上海,便租了一輛檔次不錯的中巴,按照大家議定的路線,以上海為基點,在長江三角洲的城市、景點之間,開始了行程滿滿、來去匆匆的旅游。
相比男性,女人們的旅游是很投入,甚至是很瘋狂的。那真是逢景必照,逢店必逛,逢廟必拜的。照相或是頭疼牙疼腰疼似的一個“美人靠”,或是扭上三扭臉上糖分很足的“麻花糖”;逛商店就是明明不買也要看要問,過那個女人的購物癮;拜神拜佛則一臉的虔誠,燒著高香口里念念有詞許下一個個的心愿……
就這樣,我們從上海南京路、城隍廟、豫園、外灘,再到烏鎮的一路下來,第三天早早就趕到了這杭州西湖。
早晨的西湖還慵懶地睡著,一泓碧水被大半遭的青山圍著,又籠上一襲若有若無的輕紗,山水間點綴著長堤、拱橋、寶塔和米黍般的亭臺樓閣……正是我兒時夢中的景色,卻比夢中的還要夢幻。這一刻,心底對西湖無端的偏見倏地消失了。
參照近處山上的保俶塔,判斷出我們一行是在西湖的西北處,面湖相對的就是白堤,而那拱橋就是斷橋了。外出旅游,第三、四天正是情緒高漲期,于是我們的女同胞們便沉浸在斷橋的意境中,一個個風情萬種地照起相來。這時的白堤游人不多。漫步其上,卻突然感到了自失,人生履歷,時空變換,放到這西湖的背景里,就真的如夢似幻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從這種自失中解脫出來。
白堤的盡頭連著孤山。我知道那里有西泠印社,還有知名度很高的秋瑾墓和蘇小小墓等,似乎正等著我們訪古尋幽。但我還是喊住了興致正濃的一行人,急匆匆地返回登車,向江南名寺靈隱寺趕去。
正是佛家所說的緣分,恰好趕上觀音菩薩的生日。寺是名寺,日子是好日子,燒香拜佛的人就格外的多,我們就加入滾滾紅塵之中,一路逶迤來到了這靈隱寺。因為時間緊,我們就決定只逛寺,不登那飛來峰了。哪知這一逛,我們的女同志入了境,每一位都買了好幾捆高香和燈泡發光的蠟燭,把前殿、大殿、后殿、偏殿拜了個遍。愛好攝影的老張忙著不斷變換角度,把人頭攢動、香煙繚繞的場面一一攝入鏡頭。我則邊照看我們女同胞買的等待依次拜祭的香燭,邊看寺院的建筑,回味起吳越國錢氏一脈迄今的人才輩出。
就是這拜佛的“一剎那”,塵世的時間就過去了許多,等我們匆匆吃過午飯,趕到西湖邊的錢王祠,已是午后兩點多了。這一耽擱,打亂了我們預定的計劃。于是刪繁就簡,買票登船向三潭印月景區奔去。這時起風了,湖面上涌起了浪。望著煙波浩淼的湖面,恍惚間竟是我早年海上漁民生活的感覺。再低頭看看腳下的船(文詞應叫作畫舫)卻單薄得可以,若真放到海里幾個涌浪就打碎了……胡思亂想間,船就到小瀛洲了。
剛一上岸,感到一種江南早春特有的陰冷。自詡能把詩當考證文章讀的我,想起那“幾處早鶯爭暖樹”的句子,便后悔起自己的粗心。詩中寫的應是農歷三月的節令,且那“早鶯”還得“爭暖樹”,也難怪現在二月的我感到冷了。但我們一行的女同胞還真沒有辜負這西湖早春的山水,一個個興致頗濃地流連曲廊橋榭間,對著湖中的三潭,也對著倒掉而又重新修起的雷峰塔爭搶著照相。
小瀛洲上轉了一圈,我們就坐船回返,再坐中巴趕往蘇州了。這時饑腸轆轆的我已似乎嗅到“東坡肉”和“叫花雞”的味道了。西湖其它的景色呢?還是留在夢里等下一回吧!哪怕等到來世,等它千年。
其實人生真的如夢,只要這夢的過程美好和瑰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