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作成
一場無邊無際的濃霧能否真切地形容桂花的一場花事?桂花的花香幽幽的,像一場無孔不入的光陰。每到八月,村莊的角角落落就有了幽幽的花香飄浮。你的行走,于是就踩上了幽幽的花香;你的睡眠,于是就枕上了幽幽的花香。
少年的我,喜歡在月夜來到桂花樹下,一個人安靜地擁抱幽幽的花香;然而,幽幽的花香,更是一種藥,有時,還能治愈心靈的創傷。那一年我失戀,八月的晚上,我決計到西山水庫,用一個笨拙的跳水姿勢,給生命打上句號。奔跑途中,一輪圓月竟然不即不離地跟著我。我停,它也停;我跑,它也跑。是不是在對我嘲笑?在附近的樹陰下,我停了下來。
我所站立的地方,幾棵年輕的桂樹,正在經營一場氣魄宏大的花事。
月光下,桂樹的枝枝蔓蔓,仿佛一些念想,瑟瑟地朦朧。這種朦朧,卻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滔滔不絕地將花香彌漫到村莊的每一寸空間。桂樹容納了太多的桂花,容納了太多的花香,幽幽的花香總是源源不斷地自花蕊中走出,花香的隊伍仿佛一場看不到邊際的光陰。
月亮好圓,銅鏡似的明亮,將柔柔的光線,水一樣地潑向村莊,潑向草叢的蟲聲,潑向桂樹的花香。幽幽的花香是否也浮到了月宮?將嫦娥染香了,將嫦娥的愛情也染香了?桂花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奉獻幽香,為什么不悠著點?不緊不慢地,很有分寸地,將幽幽的花香拉進幾個季節;若能獲取幾個季節的勛章,那該多好!然而,一個日子能長過一個季節嗎?
桂花早就悟了。在一個年輪中,它只能香那么些時光,它的香無力走出一個季節。上蒼既然限定了時光,在這有限的生命中,它就要瘋狂,它就要揮霍,它就要燦爛,它就要全力以赴,它就要讓一場花事香到極致,香到荼蘼花事了。它就要讓村莊記住自己,它就要讓月亮記住自己,它就要讓光陰記住自己。
我撫摸著花香,眼淚肆流起來:我又豈能讓自己的花季才開始就結束呢?
何時才相見
河流何曾停止過酣暢淋漓的奔流啊,水鳥何曾停止過自由自在的飛翔啊。稍遠的河面,已然騰起了淡淡的霧氣。一只小船正往碼頭靠攏,船上除了艄公,什么也沒有。在碼頭,我終于立成了石像。那一件紅衣,難道是一片逝去的天空嗎?
然而,那一天,陽光卻像一闕美妙的音樂,在村莊四處飄灑。我迎來了生命中最燦爛的時光。早餐過后,就在院子的棗樹下焦急地等待一位美麗的少女。奶奶也往院子邁步,她拄著拐棍,一下一下地敲擊地面,仿佛想敲出某種答案。奶奶問,還沒來嗎?
我沒回答。太陽已高過了屋頂很多。黃狗搖著尾巴,乖順地站在我身旁,一聲也不吠。跛腿伯父扛著鋤頭走過,我和黃狗都沒有和他打招呼。母親在墩板上切菜的聲音,嘈雜而滿足。
難道說一場相見又將以失敗告終嗎?她的母親不是確鑿地說,她今天一定會來我家嗎?除了在碼頭,還會在哪一條坎坷不平的公路上出現嗎?是坐一艘小船,是坐一輛摩托車,還是坐一臺面包車?我立馬跑向碼頭。來了!在一艘小船的船頭,迎風而立的不正是她嗎?!那一件心愛的紅衣,將細巧的腰身襯托得更加魅力四射。我差不多要奔跑,差不多要和她激情相擁。然而,那端莊的神情,卻阻止了我的沖動。那時的她,是村莊中的太陽啊,所有的花都為她而開,所有的景都為她而設。我羞澀地招呼她。她也為我暈暈地紅了白凈的臉。一切的語言,在那時還有什么意義?我將她手中的籃子接過。我的雙腳成了兩個翅膀,扇出了多么優美的旋律。
那晚,我們站到青石橋,凝望東山的圓月,長久地互握顫抖的手。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甜言蜜語。然而,我們已然相信,我們的前世曾經深愛過。
那一次相見之后,我給她寫過多少信啊,卻沒有換來只言片語。在學校教書的日子,我幾乎每晚都會站到青石橋。沒有她的日子,我的世界驟然縮小了許多。我們何時才能相見啊?
又見炊煙
下午,和妻子帶女兒郊游,轉眼到了黃昏。此時,公雞咯呀咯呀地啼叫,黃狗汪啊汪啊地吠叫,水牛悠哉游哉地行走,燕子撲棱撲棱地飛翔,河流潺潺潺潺地流淌,炊煙縷縷縷縷地升騰,夕陽大塊大塊地紅暈;整個村莊,沉浸在詩情畫意之中。
河的遠處,順流而下的一艘小船,船頭立了一位白衣少女。這令我想及了少年的我在碼頭等候女友的情形。此刻的妻子,也對著小船發呆,是否也想到了曩昔的瑣碎?系了紅裙的女兒,在河岸正興致勃勃地摘花。
那時,我在一所學校教書,每每到女友家去,總要遇到黃昏。步入農場,遠遠地,就看到了縷縷升起的炊煙高過了山頭。這里的山頭很有特點,不高,不大,在夕陽的映襯下,像一些精品,這里一座,那里一座。沿著河岸輕快地行走,我多想立馬見到女友啊。一只只翩躚而飛的蝴蝶,仿佛身處仙境。
在一個黃昏,進入她家,竟然沒她的蹤影。問她母親,不知道。問她鄰里,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我到后山的小路來回散步。村莊的炊煙正縷縷地升騰,雞正鳴,狗正吠,偶爾還傳來小孩的哭鬧聲和大人的吆喝聲。我暗誦著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和陶淵明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眼里不由得滾出了熱淚。難道說,愛情會像縷縷炊煙,走不出一個黑夜嗎?
一個清晨,來到農場,我再次看到了縷縷炊煙。我多么希望與她邂逅啊。孩子們歡快地行走在上學路上。人聲那么嘈雜,雞鴨那么歡快,小鳥那么吵鬧。小豬也在哼呀哼呀地叫,黃狗也在汪啊汪啊地吠,連村民肩上的扁擔也在咯吱咯吱地響。多么令人親切的早晨啊。我禁不住熱淚盈眶起來。那一縷縷的炊煙,但愿不是埋葬愛情的信號。忐忑不安的我,來到她家門前,竟然與她相遇!她滿臉粉紅,目光閃爍;而我的一顆心,幾乎要迸出胸膛!
妻將女兒的頭上插滿了鮮花。此時,眉月在西邊升起來了。那一縷縷炊煙,已然朦朧。一陣輕輕的涼風驚醒了一些昆蟲和一些動物的生命:蟲子開始嘰嘰,青蛙開始呱呱。我盯了一眼朦朧的炊煙,就和家人踏上了返城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