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瞑目

雙公平

我死了。

我將那個死死拖住我的人費盡全力撕開往岸邊一推，就被一個漩渦卷走了。漩渦像頭惡獸將我撕扯著，又像一個巨人用大手把我揉碎再捏攏，我欲哭無淚，欲喊無聲，最后猛力一掙，狠心丟下正在飛速旋轉的那具我賴以依附的軀殼，化作一縷青煙往上空飄去。

于是我又看到了岸上攢動的人頭，聽到了嘈雜的人聲。我剛才就是在這些人的呼喊聲中朝河里那雙掙扎著的手跳下去的，此刻這雙手的主人已經水淋淋地爬上岸了。但人們的興奮點似乎并不在這人身上，越聚越多的人只是伸長了脖頸望著滾滾河水，一片嘖嘖聲中夾雜著大聲的議論：

“哎呀！這么洶的水，那人怕是早淹死了！”

“不死還有鬼！為個傻子丟了小命，這個周吉也太傻了！”

“不值啊……”

周吉就是我的名字，我這才知道人們原來是在議論我。我這時也發現那被我救起的人就是傻子元大。不過我一點都不后悔救了他，傻子怎么了，傻子也是命，是命就有活的權力，是命就得救啊！

當然，傻子元大要是這些人的兒子或者兄弟，他們的想法怕就是另外一種了吧。我就再也不愿聽這些人無關痛癢的議論了，正要往別處飄去，卻見從遠處跑過一個婦人來，看熱鬧的人就立刻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告訴他傻子元大落水被救的事，當然也講到了我的死。我聽傻子元大喊那婦人“媽媽”，那婦人好像未聽見似的，就想勸她不要生氣責怪孩子，更不要為我感到不安；誰知我還未及開口，那婦人卻雙手一拍叫起冤屈來：

“哎喲，他個傻子死了要比活著好，要你救他干什么……咋不讓他淹死算了呢，也算為我卸了擔子呀……”

婦人的話音未落，我就忽然感到了一陣暈眩。我只覺得眼前陡地一黑，我就在空中搖晃起來了，咬緊牙關才使自己沒有一個跟頭栽下去。我昏昏沉沉地晃啊搖啊，漫無目的地隨風飄蕩著……

也不知飄了多少時日，這天我猛地被一陣爭吵聲驚醒了。原來我正在一幢漂亮房子外飄蕩著，爭吵聲就是從里邊傳出來的。住在這么漂亮的房子里人們也會鬧意見嗎，我好奇地從門縫里鉆進去，只見里邊裝飾得眩人眼目，有好多人就圍在中間一張放滿鮮花飲料的圓桌旁，正在互不相讓地爭論：

“……周吉同志為救他人犧牲了自己，我認為可以考慮對其親屬進行適當的物資獎勵，但對其個人似乎不宜宣傳。因為他所救的對象是個傻子，是個社會的包袱，以一個有用的生命去換一個無用的生命，這種犧牲是沒有價值的……”

“我不贊成這種觀點。我認為周吉同志救的對象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行為具有很高的價值，是值得社會提倡的。我們對他的宣傳是呼喚一種公民責任，一種舍己為人的道德精神……”

“話雖這樣說，然而……”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里邊的爭吵竟是因我而起。我想來早了不如來巧了，今天我總算可以聽到這些衣冠楚楚的人對我做的這件事有個明確的說法了。但剛開始還能聽清楚幾句，后來由于誰也說不服誰，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成了一鍋粥，一直到這些人散場出門各奔東西，也沒見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環視著一時顯得空蕩靜寂的屋子，我心里不禁感到了一陣悲哀。我想，如果再遇此事，難道我還得先弄清所救對象的價值之后再決定是否去救么？

可惜我沒有機會了。

因為我死了。

但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