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熱豆腐我的自行車

胡凡良

.1.

上課了，胡老師后面跟著一個陌生女生，她身體瘦削，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辮子，格外引人注目。她羞澀地低頭擺弄著自己那雙竹節般細長的手。胡老師說：“這是新轉來的同學，王譽潼，希望大家能多多關照她……你跟同學們介紹一下自己吧。”

她原本黝黑的臉因羞澀而顯得紅潤起來：“我叫王譽潼，從雙湖轉學來的。”

講臺下傳來一陣竊竊私語。誰知道雙湖是個什么地方啊？王譽潼，這名字倒是不錯，可是看她那身裝束，怎么都配不上這名字。

誰要是和她同桌可倒霉了！這個念頭剛在我腦子里閃過，胡老師就問：“哪位同學愿意和王譽潼同桌？請舉手。”

剛剛還昂首觀望的同學們頓時像打了蔫兒的茄子，紛紛把頭埋在桌子上，眼睛溫順地低垂著。我四顧一看，媽呀，只有我在抬頭東張西望的。一想到要和這個鄉下來的丫頭同桌，我也趕緊把頭低下來。

胡老師又提高了音量：“誰愿意和王譽潼同桌？”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個人舉手或者示意性地動一動，就連公認的“話簍子”胡若塵也裝著什么都沒聽見似的低著頭。誰愿意和一個土掉渣的人同桌啊？

王譽潼顯得很尷尬，愣愣地站在那里。全班同學沒一個愿意和她同桌，這讓胡老師有些意外。他看看我，一臉微笑：“安泉，你是班長，是老師的得力助手，給大家做個表率？”

天啊！讓我和她同桌！

“是！”心里本來很不愿意，可老師那么一說，我也只能同意了。

“安泉，你沒什么意見吧？”

“沒有！”全班同學搶在我前面大聲齊喊，頭也都在瞬間抬了起來。

狂暈！不用這樣整我吧？

.2.

或許是初來乍到的緣故，王譽潼顯得很內向。她從不主動和別人說話，最多是露出她潔白而整潔的牙齒，那是她在沖你微笑，淺淺的。她似乎更喜歡獨處，或看書或寫字或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和她熟悉些了，我便和她搭訕：“王譽潼，老是學習也并不見得就能學好，出去玩玩吧。”這一點我自信自己就是一很好的例子。下課后我就瘋玩一陣，踏著鈴聲滿頭大汗地回到課堂。而我的成績永遠都是第一，沒人能撼動我的寶座。

她仍只是微笑著，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因為家遠的緣故，很多同學都在學校吃午餐。放學鈴一響，我們就像一群餓急了的小豬一樣沖出教室，亂哄哄地朝餐廳飛奔。可是，沒有一個人見過王譽潼去餐廳買飯。

大家幾秒鐘就消失得了無痕跡，這時王譽潼才低頭掏出她的書包，那里有個方便袋，袋里裝著兩個煎餅。她就吃幾口煎餅，喝一口自帶的涼白開。她吃飯的速度極快，別的同學還沒回教室她就把兩個煎餅消滅掉了。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寫字做作業。大家一回來，就會問：“王譽潼，這么能學干什么，連飯都不吃？”

她就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說：“吃過了。”

沒有幾個同學見過王譽潼吃飯。

胡若塵對王譽潼吃什么一直很好奇。一天中午放學后，他沒有立即沖出教室，而是故意在桌子上寫著什么。教室里快沒人了，他發現王譽潼往后看了看，猶豫不決地掏出煎餅吃了起來。胡若塵一看機會來了，就胡亂找了道數學題走到王譽潼面前：“王譽潼，這道題怎么做啊？”

王譽潼被嚇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也不會。”

胡若塵說：“你吃的什么啊？我看看。”沒得到王譽潼的允許，他就把她的煎餅拿在了手里。他一看，里面是一根切開了的火腿腸和一綹切成細絲的咸菜。王譽潼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生氣地說：“給我！”

胡若塵并沒有把煎餅還給王譽潼，不但沒還，他還很不識時務地說了句傷人的話：“這年頭誰還吃火腿腸啊……”

王譽潼撲過去一把把煎餅搶過來，重重地摔在了胡若塵的身上，然后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起來。

.3.

煎餅事件后，王譽潼又恢復到了初來時的狀態，甚至變得更加沉默。只是，她吃中午飯的地點由教室變成了操場。

一切好奇，日久都會歸于平淡，這是自然發展的規律。對于王譽潼，我們也沒有了最初的好奇。她仍是梳著一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仍是沉默無語。

王譽潼重新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是在期末考試后。

家里的那臺網速慢得螞蟻爬似的電腦一直讓我有砸東西的沖動，但懾于爸爸那張不怒自威的老臉，我忍了又忍。媽媽給我許下承諾，這次考試再考第一，就給我買臺筆記本電腦。我對好友莫小魯說：“呵呵，筆記本電腦不遠啦。”他比我還興奮：“那太好了，到時候去你家玩游戲！”莫小魯艷羨的目光促使我照他的屁股就是兩腳，他哭喪著臉說：“不就是買臺電腦嘛，有必要這么激動嗎？再說你就那么自信能考第一？”

考試結果終于出來了，胡老師故意賣起關子：“大家猜猜這次誰考的最好？”

那還用問嗎？當然是我安泉了，我可是班里公認的頭把交椅！我暗想。

“安泉！”大家的意見一致。

“是嗎？”從來沒見胡老師這樣啰嗦過。

“是！”我感覺自己有些飄飄然了，渾身舒服。我的筆記本電腦，哈哈！

胡老師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每人發了一張成績表。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成績，295，呵呵，真棒！張凡283，還可以。胡若塵，234，哈哈，整天就知道玩，分數不高倒是很順啊。我接著看，莫小魯287，不錯。王譽潼，297。啊，不會吧？我的頭瞬間就大了，再看仔細看看，語文98，數學99，外語100。

“老師，”我騰地站起來，“王譽潼的成績怎么這么高，是不是弄錯了啊？”胡老師詫異地看著我：“怎么會錯呢，她就考了那么多！”所有同學都張大了嘴巴……

我恨透了王譽潼這丫頭！她不但讓我擁有筆記本電腦的美夢成了泡影，還讓我在同學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猶為可惡的是胡若塵，他老是趴在我的耳朵邊上冷嘲熱諷地問：“大班長，你說她怎么就這么厲害呢？”說完就嘿嘿地奸笑而去。

.4.

我家所在的小區附近新開了家豆腐作坊，老板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村夫婦。所謂作坊不過是租的一間小屋，小屋外搭了間小篷，里面住人，外面做豆腐。剛出鍋的豆腐滑溜細嫩潔白似雪，用刀切成小塊蘸調好的辣椒汁，讓人吃得滿頭大汗仍不肯放下筷子，趕早到這里吃熱豆腐的人每天都排成了隊。

我是個懶人，每天睡到7點才肯起，飯也不吃就往學校趕，所以很少能吃到那里的熱豆腐。實在忍不住了，才會早早起來美美地吃上一大碟。去過幾次后，我才知道那家豆腐坊竟然是王譽潼家開的。還記得那天早上去吃豆腐，我剛坐在小凳上就聽身后傳來一聲：“您要的熱豆腐。”覺得耳熟，我抬頭一看，竟然是王譽潼！

“你在這里幫忙？”我問。她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我，臉憋得通紅，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這是我家開的……”然后就跑進到屋里去了。

后來我知道，王譽潼每天早晨3點就要起來幫媽媽燒火做豆腐， 然后招待早早來吃熱豆腐的客人，7點多就匆匆往學校趕。聽她媽媽這樣一說，我忽然就想到了王譽潼每天早晨汗涔涔的臉頰，也忽然明白了她的自卑，亦理解了她每天躲在操場上吃煎餅的窘迫。

以后的每天清晨，王譽潼家的豆腐坊里又多了個幫忙的男孩，他和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女孩像兩只忙碌的小蜜蜂一樣，歡快地給每個來吃飯的人端上一盤冒著熱氣的嫩豆腐。7點鐘，男孩會準時騎上自行車，載著女孩迎著朝陽騎在上學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