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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者的歸途

2013-04-29 00:44:03南子
青春 2013年9期

南子

我們已對黑暗做好準備,在我們白發蒼蒼的時候,我們會將你完好地交給下一輩。

——題記

我目睹了美感從—個村莊消失

2004年,在通往阿勒泰地區禾木鄉的道路未開通之前,禾木鄉對外地的旅行者來說一向作為遠方而存在。這座無法脫離神的法則存在的村莊,曾以驚人的古老形象與神秘歷史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

不過,隨著時代變遷,禾木鄉圖瓦村落有了電,通了路,電視和手機信號也覆蓋到了村子里,日益變化的生活表面下,這里依舊保留著舊日風俗,當地很多的圖瓦人仍沒到過阿勒泰以外的地方,由于長期封閉地生活在喀納斯,他們至今不與外界通婚,只能近親結婚,人口素質和數量都急劇下降,人口只剩1200多人;據政府估計,15年后,這一支圖瓦人將瀕臨消失。而不愿離開故土的圖瓦人又嗜酒無度,也許,真的會有那么一天,他們將選擇在醉鄉中隨風逝去。

從布爾津縣前往喀納斯湖,位于喀納斯湖南岸二三千米的喀納斯河谷地帶,起伏的草甸上滿目蔥綠,牛羊在四處閑臥、吃草,其上點綴著數十間木屋,在晨光中炊煙裊裊,大人們在院子里或搟氈或制作奶酪,間或幾個孩童追打嬉鬧,一片田園牧歌景象——這就是喀納斯內白哈巴和禾木的圖瓦村落。

禾木、喀納斯和白哈巴村是個哈薩克族、蒙古族的混居地區,這里的居民都習慣自稱是蒙古族的圖瓦人,是成吉思汗西征時遺留的部分老、弱、病、殘士兵的后裔,逐漸繁衍至今。每個圖瓦人的家里掛著成吉思汗的畫像,卻聽不懂蒙古話。

生活在這里的圖瓦人,由于地處偏遠,過去較少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這里幾乎完整地保存了原始的游牧文化,過著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其經濟來源主要靠畜牧,種的小麥也處于粗放經營狀態,只管播種和收獲,中間沒有管理,從不澆水、施肥和鋤草,不過畝產居然還有2∞多公斤。好在他們很知足,過著非常簡單的生活。對于環境他們有近乎崇拜的愛護,雖然他們貧困,卻沒有一個人去亂伐一棵樹、亂墾一塊荒地,亂拾一張樹皮(用來點火)。這里至今還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習俗,多年來幾乎從未發生過任何刑事案件。

我是一個習慣聽和寫的人。我生活在這平凡的人和事中間,保持著對人世的基本感受力。比如,對阿勒泰地區禾木村的再一次體察,是我以往閱歷和經驗的一次延伸,也是我自己閱歷和經驗邊界的一次行旅。

我還記得2004年,我第一次到這座圖瓦人的村莊時所感到的驚訝——在這座村莊,我看見的是時間與人生的緩慢幽暗,那散發著松木清香的木質尖頂小屋及樂譜般躍動的柵欄,毗連著一座鄉村紋理的精神元素,有著夜晚與清晨呈現出的輪廓。

它就像一片從未經人的手指撫摸過的樹葉,含著牛哞、炊煙,進一步呼應了圖瓦人謎一樣的歷史。就像絹上的墨跡,意味雋永卻又無以名狀,散發出混合的多元的生活氣息。有時它是雜亂的,有時是藝術的,但更多的時候是神秘靜寥的。

但是,當我們三年后苒抵達禾木村時,萬分驚訝地看到這片“神的自留地”已成為當地旅游業的開發之地。完全變了模樣,變成了一個俗氣熱鬧的“旅游景點”。“旅游熱”正在席卷這座昔日圖瓦人居住的古村落。

在禾木村,幾乎所有的空地被占領用來大規模的商業開發,大批的商販、民工以及游客蜂擁而至,包圍著這個村莊。禾木村已成為外來人口的雜居之地。

我注意到禾木的人主要是以下幾類人:1、外來的經商戶;2、蓋房子的民工;3、大量的游人。我還注意到禾木村的馬路上多了一樣東西:上百輛在村子里橫沖直撞的“摩的”。

蓋房子的民工衣著襤褸,他們的臉上有著勞作之后的塵土和倦意。而那些開旅館和餐廳的老板是傲慢的,他們用外地人的口音大聲喧嘩,與游人討價還價時爭吵、漫罵。

所到之處,先是看見幾乎所有圖瓦人家的村舍前都招牌林立。院落內外掛滿了不倫不類的大紅燈籠及隨風飄揚的彩帶。招牌上示意的許多是“餐館、商店”,但更多的是旅店:如意、好再來、美麗峰、再回首,圖瓦人家、吉祥山莊、三笑……一路看過去,各種大大小小的招牌密密麻麻。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堵。

但這還不夠,越來越多的外地人看到了商機,正在大興土木,擴建房屋村舍。在圖瓦人家原有的的屋宇上疊加屋宇,變成兩層、三層……又在原有的房屋之側加以擴建。他們切實地規劃這些房屋和空地,從而使自己獲得更大的利益。

禾木村正在以舊換新。

當天下午,我們無處可去。我便提出趕在太陽落下山之前,一起去禾木村的橋頭拍“牧歸圖”。

牛是鄉村男人生活中最為貼心的伙伴,被賦予了鄉村最古老的形象。牛的脊背上閃爍著彎曲的曲線,占據著村莊的每一個黃昏,在大地上漫游,與鄉村男人們一起進入到安詳、靜謐的家園意義中去。巨大的木質拱門挑起一輪夕陽,猶如最燦爛的鏡子,輝映出每一個古老鄉村的影子。原始而古老的有關人類家園的歌謠,在每個清晨黃昏中被反復吟唱。

每一個黃昏,它們排著隊從河流的對面慢慢踱過來。架設在寬闊禾木河上的拱形木框高大結實,像門楣一樣剛好框住了它們晚歸的身影,背景是落日下的煙柱與質樸的木橋,襯著遠處的白樺樹林與清澈的河水——這是攝影者們拍禾木村的一個最為經典的鏡頭。

我與女友蘇淺走在禾木橋頭的路上。不斷有三三兩兩的游人扛著攝影器材從身邊擦過去,——顯然,他們與我們是同一個方向:橋頭。還沒走到跟前,我就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不到百余米的古老木橋的兩側,黑壓壓的擠滿了男男女女的攝影者,他們早已架設好了“長槍短炮”靜候一旁,早先于我們到達“舞臺”,等待著重要的“演員”——牧人與牧歸的牛群“上場”。

我猶豫地停下腳步,摸了一下手中薄脆如玩具般的數碼相機,有些自卑:“比不過啊,還去湊熱鬧嗎?”

最后,我倆決定不拍“牧歸圖”了。

很快,一位騎著馬的牧人趕著—大群牛從樹林的對面過來了。他與這一大群牛準備過木橋回到村里去。人群中有了騷動。這些攝影者像接到“命令”似的,紛紛擺好拍照的姿勢,將“長槍短炮”齊齊對準了這群悠然而至的“演員”慢慢走到木橋的中間。

突然,一位頭上披著花頭巾的小伙子一個箭步從人群中沖了出來,半跪在木橋的中間,捧起相機對著牛群一陣猛拍。其他幾個攝影者見狀,也學他的樣子撲了過來,齊齊半跪了下來,攔住了這一大群準備過橋回家的牛群的路。為首的這頭健壯的牛被嚇了一大跳,連連后退,一下子與后面的牛群紛紛擠作了一團。緊跟在牛群后面的馬也像是受驚了似的發出不安的嘶鳴……很快,牧人的鞭子狠狠落在了牛的身上。這頭牛向后退的腳步停了下來,站立不動,眼睛里有一種惱恨與隱忍的敵意。緊跟在它后面的牛群也停下了腳步。

一場牛與游人的對峙開始了。

晚上,我倆住在村西頭一家叫“云之峰”的旅店。旅店的規模不小,有近200多張床位。這種規模的旅店在禾木只算是中等。

店主是從阿勒泰市過來的,以前是千木工的,掙了一些錢。聽說今年禾木大搞旅游開發,便舉家遷到了這里,開起了旅社,自己當起老板來了。“這里風景好,游人多,錢好賺。”這位何姓老板說。

在禾木開旅店的人太多了,供大于求,每家都在爭搶客源,競爭很激烈,都在千方百計地拉旅游團。所以,對我兩個“散客”前來投宿,他并沒表示出應有的殷勤。店主和我們說話的時候,他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一會耍有兩個旅游團來這里。”店主見我們有些不快,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這家客棧的真正主人是圖瓦人三兄弟。他們一直住在這個寬敞的院落里。今年初,禾木進行大規模的商業開發,這家圖瓦兄弟也像村子里其他圖瓦人家一樣把自家的房子出租了出去,與新來的雇主簽了5年期的租用協議。幾家人搬到了大山里,繼續過著以前的生活。

禾木村在進行大規模的旅游開發之前,古老的圖瓦人過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傳統生活。不通電。可是,這難不倒精明的商家,他們從城里帶來了最為實用的發電機。每天晚上,他們拉響了發電機的隆隆馬達聲,成百上千個馬達齊齊響起,在靜謐的古村落的夜晚顯得異常突兀和尖銳,淹沒了牛群微弱的低吟。

晚上,我倆在這家旅館住下,不想隔壁就是發電機房,巨大的噪音如同夜晚咆哮的怪獸,我倆被它統攝著,懷著煩躁與深深的憂慮難以入睡。等待漫長的黑夜過去。那不停止的噪音在前半夜的很長時間里成為我的噩夢。

“禾木”的意思是哈熊身上的一塊肥油。禾木村三面環山,是一個被密密的白樺樹包圍的幽靜之所。

以前,圖瓦人在這一帶經常打哈熊。哈熊的胸部有一個白圈,那個地方的油最肥。據當地人講,當地人打死了哈熊,太油太肥的哈熊油帶不走,就掛在樹上。有人要找到這里來,別人問:“到哪里去?”他的手往遠處這么一指,答:“去樹林里掛滿肥油的地方。”后來,人們都知道了這么一個水土豐美之地了。

后來,“樹上掛滿肥油的地方”翻譯成圖瓦語便是“禾木”。

我知道,我不會再找到一個完整的村莊。短短幾年時間,它與我從前去過的禾木村已完全面目全非。

可我還一直記得它的舊模樣:這座古村落在寂靜中顯示出自己的符號王國,一間間圖瓦人家的木頭房子在夕陽中泛起金光,方方正正的,所以整個村莊看起來也顯得有棱有角。那一個個曲折半開的木柵欄皆為松木,經歷漫長歲月,變成了溫暖的金黃色,具有迷宮似的風格,帶著草腥味的牧草與夏日景致紛紛涌入我的睡眠。每家的門一律朝東開,蓋新屋上梁的時候要扯白布子,當地人說是祈福的意思。他們用松木搭建出的一幢幢屋舍之中,每一根木頭縫隙的連接處都要用一種叫努克的草填滿,說是遮擋風。他們不砍活樹。

2004年至2007年短短3年間,我曾3次來到禾木,仿佛就是為了見證這個村莊的變遷。

2004年夏末秋初,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古村落。我覺得我找到了心靈的安居之地。那時,禾木村像所有邊緣事物一樣,無人打擾,在時間的隱秘處兀自發光,沒有受到外界普遍的青睞,因而沒有人輕易闖入它的世界。此前,那些圖瓦人——他們的生活從別處,從很早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存在了幾百年的古村落,成了一枚從年代的巨網中脫漏的古幣,銅銹斑駁,沉落在舊日的時光中。只有人在老去。

而我也只是一個遙遠的跟隨者。早年我看見它或許是我的幸運所在。這個地方觸及了我的想象,構成了我與現代文明疏離的一道個人幻影。

我們就住在一戶人家的家庭旅館中,那時幾乎沒有什么外來的游人。每天清晨我們背上包出門轉悠,下午晚飯前回來,7天下來,我們知道村子里哪家圖瓦男人一個晚上要喝掉兩整瓶白酒;知道哪一戶哈薩克族人打的奶酪好吃,價格還不貴;知道哪戶圖瓦人家又來了遠房親戚,帶來了一副新打制的爬犁;我還知道河邊那個去山里打牧草的黑臉膛的圖瓦男人又當父親了,他每天往家里跑的姿勢快速而魯莽。他家的柵欄門總是半開著,從里面踱出來的幾頭牛一直有著過去的模樣……

每天傍晚,夕陽切割著柵欄的陰影。那些木屋散發出古舊的光澤,像是暮色中的老鴉,整齊而拙樸。牛哞聲四起,一個牧人的身影遠遠出現了。從木屋中走出紅臉膛的圖瓦婦女,在院子里用千柴燒著爐火。炊煙升起,年輕的牧人在門口隔著柵欄和她大聲說話,用著我聽不懂的語言。屋子里飯菜已擺好,沏好的奶茶香氣四溢……爐火與飯香令蒼茫的暮色顯得更加溫暖,帶來一種真正的人間的生活氣息。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黃昏等待著他們。遲歸的牧人圍坐桌旁咂酒,芳香的聲音可以傳出很遠……

這個村莊的存在讓我感到心里安詳,我們經常盤坐在村西頭一個叫“大平臺”的山坡上,隨著升起的炊煙獨享清晨的日出與黃昏的日落之美。

沒有游人打擾的村莊是靜謐而安詳的。這種靜謐和安詳乃至人們貧瘠生活中的堅忍才是真正生活的本質和常態。

我還喜歡在村頭無人打擾的白樺林里,看樺樹葉兒由綠變黃,由黃變成金色。對我而言,禾木村的這片白樺林的生命歷程同樣具有啟示意義。那些隨風舞動的金色葉片與這個村莊古風淳厚的民風一樣讓我感到快慰踏實,讓我的內心充滿了美感。有如一件精美的齒輪,剛好與我心靈的凹槽吻合——定格已久的熱情又開始活躍起來。

三年以后,我目擊了美感從這個古老的村莊消失。

一個被無數人遺忘的地方是不幸的。但是換句話說,一個被無數人記住的村莊同樣是不幸的。就像人們常說秀色可餐,但是如果一張清秀美麗的面容同時成為千百人的“獵物”,那前景就不美妙了。美麗對它來講實際上是與危險同義。

2004年,禾木被《中國國家地理雜志》“選美中國”活動評為“中國最美古村落”之一:“神的自留地”、“云中百姓”——人們把最美好的稱謂給了它。同年,從布爾津到達禾木村新建的一條公路拉近了禾木與外界的距離。這個村莊幾百年前的古舊歲月一下子裸露出來,像接到一道統一的手諭,一夜之間成了聚焦點,蛻變成一個粗俗的“旅游景點”。

擁有別人沒有的東西勢必會給人帶來快感和優勢心理。他們剛剛掂量出禾木村的價值,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變成商品奉獻出來,把禾木的日常生活打扮成一個吸引外人目光的布景。禾木成了游客與商家爭相膜拜的對象,一個個接踵而至,他們在靈魂下墜的那一刻抓住了它——個原本平凡的小村莊注定承載不了這樣的重負,彎曲和變形在所難免。

路上到處是隨團出游的游人。他們成群結隊而來,操著南腔北調,追逐著導游到處招展的小旗子和刺耳的喇叭,被一輛又一輛的豪華大巴拉到這里來,臉上一絲懵懂的神情。他們往往會選擇旅館住上一夜,然后第二天又坐上豪華大巴離開,興高采烈地與真正的禾木村擦肩而過。

更多的是那些開餐廳的、開旅店的人,紛紛帶著他們的商業嗅覺和商業野心來了。在他們眼中,禾木不僅是大把兌現的鈔票,而且他們還要修改這個古老村莊的價值觀念。

過度的商業開發已經改變禾木原來的意義。現在,圖瓦人的日常生活沒有了。只剩下商家與游人的娛樂。那些尖頂小屋散發出松木的清香,它精美小巧的結構為歲月和工匠賦予無限的姿態。而現在,它似乎只為證明或襯托人世的渾濁和粗暴而存在。那些閃爍在古老村落中的霓虹燈箱,只不過是一種粗俗生活的標記而已。

其實,禾木只是禾木。只是一些圖瓦人的棲居和生息之地。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它的美感是圖瓦人自己用來呼吸的芳香空氣,我們只消呼吸著它就可以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取悅和滿足自身。而非對應外來的概念和空洞的外表,更無意獲得外人的嘉獎。因為禾木不為他們而存在,它只是鄉村中國中的一個氣韻生動的局部而已。不是圣地。因而它謝絕朝拜。但人群還是固執洶涌地來了——我也在其中。倘不是出自于對禾木村的誤讀,便是出自一種不言自明的賞玩意味——其原有的生態價值恰恰得不到尊重。

也許,我太過迷戀一切傳統而古老的東西。似乎總是在近乎無趣地描繪著一個反面的烏托邦;一輛逆行的思想小汽車;一門永遠向下的電梯……總之,我似乎一直站在日新月異的價值的另一面。這個世界沒有我的那個完美。

因而我時常自問,我是否想要在記憶深處召喚出逝去了的禾木村莊的原貌,而我也不斷告誡自己放棄這種努力。那個“神的自留地”也許未被恰當地描述過,它是不存在的,而描述所經歷的衰減、損耗和變易更加深了這一點。

每個晚上,這些外來的客棧老板在院子里拉開了彩色霓虹燈箱,燈箱上的字旋轉著,閃爍在昏暗的視野里,不指明方向,但大致勾畫了前景。在新與舊之間,讀到了它喧囂的色彩。但也讀出了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其混沌的那部分產生了一次意味深長的振蕩。

離開禾木的這天下午,我向同伴提議去看望一位真正的圖瓦老人。

我向路邊一位高個子男人走去。他倚在半新的摩托車上,等待著游客。我說了一個地方:“多少錢?”我問。

“120元!”他自信地向我報出這個價錢。

“才2千米的路程……”我倒吸一口涼氣。“都是這個價,你去問下別人。”他脖子一梗,口氣還是那么生硬,看著漸晚的天色,我倆妥協了。

“摩的”在禾木村是今年才有的新玩意兒。是外地人從城里帶到這里的交通工具。在這之前,禾木村的馬和牛沒見過這玩意兒,每天上百輛的“摩的”在村子里亂竄一氣,到處圍截游客,突突突地開過,難免會把那些從它身邊走過去的馬牛驚得四跳。

我倆坐在他的“摩的”上,他發動了馬達,突突突地向白樺林的深處駛去。一路上,我懷揣著一些不踏實的感覺。好在,2千米的路程不一會兒就到了。我望見了掩映在白樺林深處的那幾頂熟悉的尖頂木屋。我松了一口氣。

“160塊。”他用一種冷淡、傲慢的口氣說。

“為什么?”我盯住他的眼睛,看來今天遇上無賴了。

“160塊,上車前說好的。”他向前走近了一步,離我很近。他的身軀高大健壯,襯出了我倆的單薄無助。我掏出了錢,狠狠按在他的手上。他騎上“摩的”迅速消失在白樺林中。

我們要去拜訪的圖瓦老人叫確凱,2005年我曾拜訪過他,算算他今年也該80歲了。在禾木村,他恐怕是我見過的一位最老的老人了。他以前家住加孜布拉克,40多年前搬到這里來,把家安放在離禾木村很遠的一個山坡上,與自己3個兒女們居住在這里,再也沒有離開過。

幾頂充滿古老氣息的尖頂木屋掩映在荒密的白樺樹林中。平時,除了兒孫的嬉笑聲與鳥叫聲,以及村人的偶爾造訪,再沒有其他的聲音進入。

不知從哪年開始,他在自家辦起了一個“圖瓦家庭博物館”,在一間收拾好的屋子里擺滿了木頭鞋、皮酒壺、早獺皮、繡針布袋、紡線車、打奶的木桶等古老的物件。他似乎相信所有的物件都有那樣的稟性,能夠自己講述圖瓦人的歷史。它在承擔著圖瓦人以往的精神元素,能將古老的游牧傳統安放在這里。

每天,確凱老人照看他的小小“家庭博物館”。他的目光在這一個個物件上停留,偶爾會有些外地的游客光顧這里,和他一起觸摸這些古老的記憶。沒有什么可以成為讓他離開這里的理由。

他的家里還是老樣子,正廳的前方供著一張“成吉思汗”的畫像,與其他圖瓦人家不一樣的是,那張畫像是用鏡框仔細地鑲嵌起。屋子里清冷異常,所有的一切全都籠罩在灰塵之中,包括分置在木門兩側的打奶桶。幾件細鍛的圖瓦人的民族服飾斜掛在墻上,那皺折所形成的陰影好像一直在那里。但也有能使我感到安詳的物件,如子宮形狀的干靈芝,木盆里的清水,凝滯的空氣,帶著灰塵的哈熊皮、木鞭子……

這時我看到確凱老人眼球表面渾濁的液體。

確凱老人話不多,沉默地在一旁搓著手。

但他說起話的時候,我也聽太不懂。他說一種最古老的圖瓦語。我們借助簡單的手語交談,恍若置身于語言誕生之前的蠻荒歲月。

“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確凱老人的兒子含混不清的漢語把老人的意思傳遞給我。

他一再重復這句話,并且抬起他憂郁的眼睛。我已見過他一次,還是2005年,但他顯然不認得我,他不笑,好像從來就沒笑過。

“你別拍我了。”他無精打采地對我做了個手勢。“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

我對他笑笑。告訴他這話他已經對我說過了。

那些曾穿過窗欞的風已在深秋的薄暮中止息。

我曾讀過埃茲拉·龐德的詩句:“讓一個老人休息吧。”我想這大概是一個老人對自己所能做的最后的勉勵了。

真正的禾木正以某種方式離開我們。我現在正在它的身后,并在恰當的時候離開它,我對它的情感被我的敘述謹慎地予以拒絕。第三天下午,我倆匆匆作別禾木。

一切都那么令人索然無味。

具有戲劇性的是:當我為自己的到來心存悔意的時候,在離開禾木的途中,我見到了那些零散在路邊草場上的圖瓦民居,它們一間一間地散落在禾木旅游區之外,彼此之間還有些隨意,不像禾木村那么緊湊,卻透露了它們的平民身份,顯示出生活原始的形態與情趣——這才是它們原有的模樣,填補了我經驗的空白,將此次旅途分為兩半——讓我懂得:世間并無隱逸之路而只有生活。

在禾木鄉,無數的外地人帶來了所謂的現代文明,以及商機,但似乎并沒有動搖這些圖瓦人的傳統生活習性,他們仍少有人離開故土去外地打工,或經商,也不與外族人通婚。

由于與外部環境的長期疏離,封閉和貧困是蒙古族圖瓦人的現實處境之一。而生活單調也是可怕的,它是貧乏的最明晰的概括。還有無比漫長的冬季,迫使人的一切欲望壓抑在冰點以下,因而,喝酒是一種安慰。

酒不僅是一種供人享受的實物,而且還是為了引導人走向酣醉之后的暢快淋漓的遺忘之境。

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將圖瓦村莊與外界徹底隔絕。圖瓦人常說,“一年之中,7個月冬天,S個月夏天。”為了抵擋近半年的寒冬,圖瓦人以酒度日,酒成了生活中的依賴,和生活的潤滑劑。在村路上,不但經常可以看見飲醉的男人躺在外面,甚至也有許多是飲醉后席地而臥的婦女。常常有—些人因喝酒把身體喝壞了,躺在寒天里把自己凍傷,凍死。有人曾做過統計,圖瓦人一年喝下來,—個人一天平均喝三瓶半白酒,這個數字想來是無敵了。

在當地,“哈納斯大曲”是當地圖瓦人最喜歡喝的白酒,不是口感有多好,而是便宜:5塊錢一瓶。其次是“古海”:35塊錢一瓶。

圖瓦人喝酒的方式很奇特,除了和熟人、親戚們在家里喝,最常見的就是喝“柜臺酒”:在店里買一瓶子白酒,用指甲蓋生生摳開酒瓶蓋而不用啟子;然后倚在柜臺上,連咸菜和幾粒花生米都不要,就這么悶頭一口一口地,有滋有味地喝起來,一個人喝得嘻嘻哈哈,自言自語,對著墻說上大半天,夜已深了,雜貨店要打烊了,他們還不肯走。要是熟人進來了,就拉上他們一起喝,喝得友好而放肆。

喝醉了,死不開口,走路步子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飄,乏力——如果有什么異常的話,那就是走路時腳伸得太直,太硬了,走得也比平時快很多——大概是酒氣沖到了腦子里,沖得太厲害了,特別是在寒冬臘月,在禾木村的夜路上,你到處都會看到這種人——路走過去,什么人也不理。熟人打招呼了,他連看都不看。隔好遠,都能聞得到他們身上一股子濃烈的酒氣。

在禾木鄉,曾經流傳當地人喝酒的一個笑話:說是在禾木鄉如果遇到狗的圍攻,你只要假裝喝酒喝多了,將身子胡亂晃那么幾下,狗就會立即停止進攻。搖晃著身子走路,是禾木鄉里的一種標志性步態,連狗都能看得懂。

因而在這里,有關酒鬼的故事有很多。偏遠鄉村的生活,大抵就是這樣,人們嘴上傳來傳去的新聞,都是有關幾個老熟人。

他叫蒙開。他是禾木村里有名的酒鬼。是個圖瓦人。

沒人知道他確切的年齡,也許他才40多歲,也許都50開外了。暮春正午酷烈的陽光散發出噩夢一樣的暑氣,一陣陣吹著他破爛衣衫的一角,再順便吹一下他黧黑的、瘦骨伶仃的胸脯。他的眼角積滿了發黃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著塵土,影子一樣散發出塵世的暖意。

現在,他歪著顫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馬路中間,這個時辰已沒有多少人在走動,一只臟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邊嗅了嗅,又滿不在乎地走了。當有過路人或車輛經過他的身邊時,他的眼神直勾勾地,喉嚨里像嗆著古老的哽咽,發出一種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伸展開手臂,身體幾乎要撲將過去一那張被劣質酒精摧殘的臉上迸發出一種古怪的歡喜,但過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開了,繞著道,帶著厭惡、鄙夷的神情遠遠地看著他,好像在說:“瞧,這個酒鬼!”

聽說他曾經還算是一個有錢人,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還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他曾經有過不多不少的牛、甚至還擁有過一匹高大健壯的馬的時候(那些馬是他的父親臨死前留給他的)。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嗜酒無度,不多不少的牛都被他拿去賭酒、換酒喝了,再也不屬于他。

為討酒喝,他那溫順的妻子也被打得捂著臉跑出去,再也沒有回來。從那時起,他的生活便跟酒有關。他常常和一伙像他一樣的無事可千的圖瓦小伙子在一起賭酒喝,但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怔怔地喝,皺著眉頭,像喝苦藥似的咂一口酒,有時還就著掰碎的餅子、一把葡萄干或一塊煮熟的土豆什么的。

沒有人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大,他常常喝醉——好像一喝就醉。酒是他的溫暖、他的苦惱。有時喝醉了就像未裝滿東西的布口袋一樣歪斜著貼著墻根倒下去,一睡就是一整天。

終于有一天,他萎縮著身子,牽著馬來到小雜貨店里。離開時他擁有了一匹用馬換來的小牛犢和腋下夾著的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家門口,他的在門口玩耍的兩個小孩子齊齊地望著他。那張被酒精浸泡過的,帶著懊惱、羞愧、又有一點沾沾自喜的臉奇怪地扭成一團,像在說:“哎呀,我又喝多了。”

就這樣,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為了換酒喝,他的一匹馬就先后被他換成了一頭小牛犢,小牛犢又換成了兩只羊——最后,直到有一天,他赤紅著脖子,勒緊破襖上的腰帶(一根麻繩),牽著羊走進了一戶牧民家里,出來的時候,他的腳步踉踉蹌蹌,口袋里揣著一只空酒瓶、兩手痛苦地扶著墻根,慢慢地蹲下去。那個季節正值冬季,等他第二天醒來,身上已落了一層薄雪。他感覺遲鈍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雪,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舐了舐,細瞇著眼睛,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現在,我的腳步正在路過他。這個蒼老的酒鬼。

他衣衫襤褸地睡在禾木鄉鄉鎮小雜貨店的墻角下,睡在自己的夢鄉里,沒有誰來驚醒他。他是這個圖瓦村中以奇奇怪怪方式生活著的一個。每一天,他是感到快樂呢還是悲傷,我已無從知曉。

2010年6月初,在我再一次到禾木鄉的第一天,就聽說了今年2月發生在村子里的一起因酗酒而導致的死亡事件。死者是一個年齡大概在40歲的圖瓦女人。說是夫妻倆一起到深山里的一個牧業點看親戚,喝了不少的酒,酒醉人酣。丈夫有事中途先回了,留下妻子繼續喝。妻子喝醉了,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終于不勝酒力。倒在路邊睡著了,最后凍死在了雪地里。她被人發現時,耳朵里都有血印子——可能是血管凍破裂了。目睹了死者慘狀的人這樣說。

這位母親去世后,留下了年幼的孩子。

那天,在“春艷”雜貨店里,我見過這個孩子。是個4歲的小男孩,衣服破破的,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長腦袋的破布球。

他被父親拉扯著進了雜貨店,年輕的父親冷著臉,買了一袋“小叮當”牌的兒童潤膚霜,很小心地扯開封口,擠出來一團膏體,抹在了小孩子有些臟污的臉上。動作看起來很是笨拙,還有粗魯。小孩子張著嘴,很信賴地看著他,小牙齒像碎米似的,微黃,藏在兩片小嘴唇里。一會兒,烏溜溜的眼睛越過父親的肩膀,瞅著木架子上的棒棒糖、餅干,還有蒙了灰塵的玩具小鴨,眼神很是專注。

我一下子有了沖動,想和這孩子的父親聊聊,可一時間又不知說什么,很快,父子倆就走出店門很遠了。

街面空曠,風卷起了一陣塵土。

禾木鄉里有一座很普通的鄉村寄宿小學,我記得這其中的許多細節:粗糙的木柱,支撐著一個個傾斜的,四邊形單面泥皮屋頂,這些簡單的細碎的木格狀的窗戶里,那些孩子們為了得到一個正確的方程,一個合乎題解的答案,趴在有幾道裂縫的木桌上皺起眉頭。學校操場草地上的遍地黃花,在暮春陽光的照射下,好像鋪展在另一個時空里。

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被一群孩子圍了上來。這些孩子里面有蒙古族和哈薩克族,還有蒙古族圖瓦孩子。現在,他們的臉擠在了一起,顯得那么小,拳頭一樣緊縮著。年齡小點的孩子都掛著鼻涕,那鼻涕非常自然地杲在臉上,他們不擦。這鼻涕和衛生無關。

我注意到,有一個孩子冷著臉,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扯著草根,有些孤僻的眼神不時地朝著我們這里熱鬧處張望。

他是個圖瓦孤兒,叫阿依爾特,有一雙圖瓦孩子特有的尚睡未醒的、單眼皮的細眼睛。

早些年,在禾木鄉,因為酗酒無度,年紀輕輕就撒手歸西了,留下了年幼的孩子。這些孩子從小就失去了可以依附的親緣關系,而變成了一個鄉村孤兒。鄉村孤兒是村子里的一種獨特的形象。因為缺乏照顧,他們的身上有長期不洗澡散發出來的體味。當他們低下頭去,發叢里的千草屑、土坷垃就清晰地顯現出來。也許長大以后,這些孩子們會變得像他們的父輩一樣,把對生活沉重的憂慮放在心里,整天悶頭干活,開粗魯的玩笑,抽煙,喝酒,還喝得醉醺醺的。

很難忘記禾木鄉鄉村寄宿小學的那些圖瓦孤兒們。我心臟跳動的聲音里已經含有他們的聲音,我的呼吸里也有他們的呼吸。而他們的眼神,已凝結成一個鐵塊,壓在了其他的日子上面,短小而沉重。讓我時時能夠感受到它的存在,它的力量。

我能一一叫得上這些孩子的名字:

阿依爾特:12歲,男,小學2年級。父母去世時自己年紀還小,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了。這些年一直被姐夫收養。

阿登居拉:11歲,女,小學4年級。父母去世2年了。現在被姑父收養。

哈帕:9歲,男,小學1年級。爸爸喝酒導致腦溢血去世。現在和媽媽在一起。單親。

薩力別克:13歲,男,小學5年級。

左口克特:12歲,男,小學4年級。

沃登:13歲。爸爸和媽媽酗酒,2∞6年后先后去世。現在和10歲的弟弟沃特住在一起。

對這些單親或全孤的孩子們,學校在吃飯和住宿方面都是免費的。可是,當他們一個一個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心微微震顫了:這些孩子,從小就從酒的人為的、不自然的芬芳里,過早地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里面有害怕、絕望,有一言不發的、無聲的哭泣和夜里數不清的呼喊。

很難忘記沃登和沃特這對圖瓦兄弟。聽校長阿賽力別克說,兄弟倆一個拘謹些,一個調皮些。那天上午,我聽學校的老師講,沃登和沃特倆有好幾天沒來上課了。我和村干部,還有學校的老師一起,坐著破舊的吉普車,沿著鄉村公路去20多千米的山里尋找這兩個孤兒的家。

沃登和弟弟都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平時都是在這所寄宿學校里住宿,只有到了周末才一起相伴著回家。若是步行,路上要走3個半小時,而騎自行車的話,也得2個多小時。到了周末回到家里,哥哥沃登跟著山里的哈薩克族小伙子去森林里挖蟲草,撿蘑菇,打獾豬,10歲的弟弟沃特在家里煮飯給哥哥吃。

一路上,我想象這一對年幼的兄弟倆,哥哥咬著牙,騎著破舊的自行車,車座的后面是弟弟,車子一路顛簸著,群山嶙峋,綠草在腳下浩蕩,四周散發著孤零零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他們像兩株沉默的,營養不良的植物一樣依偎在一起,弟弟把臉埋在哥哥并不寬大的后背里,前面是山谷的一個盡頭,后面是山谷的又一個盡頭。

若是遇到大風天,哥哥會把車子騎得如一只蜻蜓飛在狂風里。

趕到家,屋子里空空的冷冷的,沒有爸爸,沒有媽媽,沒有熟悉的親人。也許,剛趕到家的門口,門和墻就已連到一處,推不開了。

暑氣在初夏的水汽中蒸騰,散發出各種各樣的古怪的苔蘚的氣味。最后,我們終于在薄暮時分來到山中他倆的屋檐下。

是圖瓦人特有的尖頂木屋。柵欄的門緊閉著。叫了好幾聲,沒有人。

可能去親戚家了。

直到我離開了禾木村,我都沒能見到他們。

沃登和沃特不知道我們來過他的家。

禾木河東面的高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廟,與當地居民的木屋只有一條馬路之隔,凌晨或傍晚,狗吠聲隨著白色的帷幔飄起,用松枝燃燒代替的貢香發出的松香味兒老遠就聞得見,使得這座喇嘛廟在其濃郁的宗教外表下面,又平添了一層古老鄉村的靜謐。廟里也只有一個喇嘛,他叫蒙克巴依爾,是個圖瓦人。

聽當地人說,他家在這里是世襲的喇嘛,到他這里已是第三代了。

初夏了,禾木鄉的老人還穿著棉衣。家境好的孩子穿著羊毛衣。

正午的陽光猛烈,因為空氣的能見度很高,云朵自得泛青。陽光在這個時候不僅是可見的,也是可以用鼻子聞,用耳朵聽,用手摸的。路上到處都是出來曬太陽的人。

—個肥胖邋遢的圖瓦女人俯身臥在自家的院子里,底下鋪著一塊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毛氈子,身子稀里嘩啦地攤開了一大片,她不時地把手翻出去,一下一下地敲著腰,正午的禾木到處籠罩著懶洋洋的睡意。禾木這個地方高寒潮濕,風濕性關節炎是當地人最常見的病,人們相信曬太陽是不用花錢、最有效的藥方子。

蒙克巴依爾坐在屋子陰冷潮濕的廟堂里。他的腳下臥著一條狗。禾木鄉到處都是狗,以白色居多。

那些狗看起來像是天空掉落到地上來的云塊,慵懶,貪睡。

有那么一會兒,蒙克巴依爾像一只倦了的蒼鷹那樣凝然不動,眼睛半閉半合。我以為他也睡著了,感覺有人走近,他睜開了眼睛,眼神里有著某種動物般的信賴。

蒙克巴依爾伸出手向我示意時,我看到他的手指關節變形突出,像干枯的松枝上長著的松塔一樣腫大、僵硬,一看就知道是在高寒潮濕的環境中患有嚴重的風濕關節炎的緣故。可是每天,他為前來參拜的人誦經,消業、祈福。

站在這里,我想起了似曾相識的一件事:新疆女畫家段離在20D7年秋季的某一天,也曾經站在同樣的地方,看喇嘛蒙克巴依爾誦完經、做完法事之后,用不太熟練的漢語對她說:

“我想說幾句話,你如果能帶出去,就算我說了;你如果帶不出去,就算我沒有說。”這位陌生的女士拜在他的面前,虔誠地聆聽著他那突如其來的、想讓她“帶出去”的話。

他微閉著雙眼,像在讀誦經書一樣,用平和而低沉的語氣對眼前的女士說:“現在我們圖瓦人每年死的比生的多。有很多人年輕輕的就死了,留下孩子沒有人管,他們大多數是喝酒喝死的。你回去后,能不能向政府反映一下,讓那些在我們這里開商店的人不要賣10塊錢以下的酒,那些便宜的酒都是害人的假滔。那些喜歡喝酒的人,到山上去挖兩三根蟲草,拿到小商店去就換那些便宜的假酒喝,把人的腦子都喝傻了,不能干活。”

說到這兒,喇嘛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要賣酒也可以,進一些好酒,20塊、30塊、再貴一些也不要緊。那些酒鬼,沒有錢,買不起貴酒,就不喝了。”

后來聽段離說,她在聽了蒙克巴依爾喇嘛的這番話之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他的那雙變形得像松塔一樣抽搐的手指。可以想見,關節炎的病痛,肯定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但是喇嘛的心痛和擔憂卻在那些用蟲草換毒酒喝的無知的酒鬼們身上。

現在,我站在蒙克巴依爾喇嘛的跟前,他一直沒和我說什么,我也安心地看他用曲蜷的手指拿起一個銅鈴一樣的法器,搖了三下,像是在驅趕著什么,又像是在召喚著什么。那一刻,好像有股奇異的風吹過我的身體。

緊接著,一連串嗓音溫厚肥碩的經文在正午的陽光下從他的嘴里飄出來,聲音忽高忽低,也像是在問我:

“我的話,你帶出去了嗎?”

沙吾爾冬牧場

新疆屬山地牧區。這些牧區隨山地海拔的變化,從低處的荒漠到高山草地,形成垂直分布的不同牧場,這些牧場具有明顯的季節性。牧人們遵循長期游牧的經驗,按照氣候的冷暖、地形的坡度,牧草的長勢,在一定區域內轉季放牧,由夏牧場轉移至冬牧場,或由冬牧場轉移至夏牧場,這樣的做法,他們叫轉場。

哈薩克族語中,轉場為“闊什霍恩”,“闊什”是“搬家”,“霍恩”是“居住”。

說起來,牧民的轉場主要是根據草場對牛羊的供應量而言,一般的牧民家庭,都要養成百只以上的牛羊來維持基本生存,他們是以家或家族、部落為單位,在一個地方安扎下來,都要先考查當地的草況、水勢、資源等等,牧民們一般遵守自然法則,不會等到周圍的草都被吃光了才遷徙,為了草場的循環,也為了他們自己的牛羊,才轉場。

當然也有其他沒考慮到的因素會導致轉場,比如說意外的雪崩、狼群襲擊、龍卷風等等。

從“水”的方面來說,牧場一般限于沿河流湖泊一帶的地方;從“草”的方面來講,每一塊牧場承載的牲畜種類和數量是有限定的。隨季節而移動,本質上就是出于對草地利用的有效選擇,否則他們不會去冒著冬天的嚴寒和冰雪、早春的凜冽寒風、夏目的酷暑和蟲害,逐水草而牧,這樣的轉場,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牲畜對草原的破壞。

每年9月中旬,分散在阿勒泰地區福海縣薩爾布拉克、哲蘭德、塔吉肯等春秋牧場的牧人們結束了在夏牧場悠閑自在的駐牧生活,開始長達2個月的向冬牧場的遷徙。在沒有過上真正定居生活之前,牧人們這種一年一年重復的轉場遷移是肯定的。

沙吾爾山冬牧場分布在海拔1000米的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境內的沙吾爾山地帶。巴依奴爾、吾浪庫臺、沙爾鐵布克、吾土布拉克、波爾托洛蓋等都是當地牧民的放牧點。近年來,在沙吾爾山冬牧場過冬的牲畜大概有57萬只,主要是羊、駝、馬等畜種。

走進福海縣沙吾爾山冬牧場這片雪域并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曠野上一片純白,鋪滿白雪的路被風吹得堅硬光滑。沿途中偶爾會看見升起暖暖炊煙的、星點般蹲踞在雪原的氈房。目光所及,四野空曠蒼茫,沒有一絲生物的聲響。遠遠看見前面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白色的小圓點在蠕動——是羊群。在雪野茫茫的荒草中,邁著緩慢的不倦的步伐,在寒風中抖動著短而卷曲的鬃毛。

它們緊緊蜷縮一起低下頭吃草,用羊蹄重重地刨開堅硬的雪層,用柔軟多毛的嘴唇撕扯著草莖:小針莖、沙蔥、小蓬駝絨藜、伏地膚、芨芨草、蘭刺頭、木旋花、樟葉藜……一道道黃褐色的草叢與白雪交錯著,在暮色中變得黯淡。

騎在馬背上的牧人正策鞭而來,馬蹄濺起一片雪霧,寂寞地飛奔在沙吾爾山的茫茫雪海。遠處,一個小黑點在移動,近了——是一位哈薩克牧人騎著馬快速地向我們靠近。他滿臉臟污黑紅,穿著厚厚的羊皮襖、羊皮褲子,頭上捂著羊皮帽子,像一個古代的人騎在馬上,正向我們垂下牧鞭。他說一口粗硬的哈語。笑的時候,凍得紅紅的臉上綻開一嘴白牙。

在沙吾爾山遠冬牧場,對于騎在馬背上的終日游蕩在冰雪世界的哈薩克牧人努爾別克來說,他的時間是一種靜止。從14歲開始,努爾別克就開始放羊了。他的生活只有一二百只可以數清的福海大尾羊圍著他轉動。如今,他已步入中年,但在他的心靈中沒有柵欄。在這片茫茫的冰雪世界中,他和牧場的其他牧人一起創造了一個羊的世界。

羊是他生活中的另一片牧場。

努爾別克坐在馬背上,看著遠處。他坐在時間的高處,也是人類的高處,以及若明若暗、半隱半現的光線之中,我仿佛接近了他尋找到時間盡頭的那條牧羊路線圖,以及回家的路。

我下了車,跟他走在凍得很硬的雪地,腳下有一種清涼的感覺。我覺得雪在我的腳下感到了喜悅。我迎著風,腳下是大地,腳背上是陽光。只要我長久地停下腳步,我想我一定會生根,一定會像一棵樹那樣,長出葉子,開出花。

在福海縣沙吾爾山遠冬牧場。有76戶哈薩克牧民在此放牧。

沙吾爾——哈薩克族語中是指“馬背這么大的地方”。它有270多公里的面積。

沙吾爾山打開了襟懷,任我們粗魯地闖進了它的深處。

沙吾爾山冬牧場的冬天空曠、俊瘦,既像是一個清瘦的鄉村思想者,又像是一個散于空中、雪之上、羊群與日影之間的傾聽者。大海般濃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中,晚上靜謐得能聽到幾百里以外的羊的咳嗽。徹骨寒風一直在窗外喧嘩,把過去季節殘留的熱氣全都吹到冬天的冰雪里。吹得比時間更遠。

這些牧人的家一戶比一戶相隔遙遠。每一個牧人都享有幾十里的空闊前庭,又枕靠同樣幾十里空間的腹地。又因遙遠而熟悉,黑暗深淵,靜寂深淵,睡夢深淵。一切都在等待中蘇醒,迎來爛爛白晝。

一座孤零零的小小的“霍斯”(氈房)蹲伏在茫茫雪原上。這種簡易小氈房為圓錐形,沒有房墻,房桿是直的,用數十根木桿斜撐而成骨架,木圈頂一般是正方形或圓形,房桿直接插入木圈頂的洞眼內,房桿周圍不圍芨芨草墻籬,只圍帡氈。這種小氈房輕便,易于拆卸、安裝和攜帶,只是里面空間太窄,多用于轉場途中的臨時住房。

我掀開厚厚的氈簾,里面坐著一位面容沉郁的牧人在發呆。他的腳下是兩只濕漉漉的剛降生才一兩天的小冬羔。和他說話時,他不停地用手撫摸著冬羔身上柔軟蜷曲的細毛。

毛勒提別克。他真年輕啊,脖頸上有被太陽的紫外線灼燒結下的兩塊紫紅色的疤。我又聽見了一方異族的土語,聽見了語言的差異。我不懂哈薩克族語。在哈薩克族人的牧人世界中,這是適用于一切事物的語言。比如在這古老、黑暗、濕冷的狹小氈房里,從毛勒提別克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我聽不懂的話。

毛勒提別克坐在鐵爐子對面。不時用鐵叉鉗起幾塊干羊糞填進火焰里。爐子上架著一只搪瓷盆子,里面盛滿了雪塊,枯黃的火苗活潑不安地跳躍,氈房外順坡而下的冷風就是這不安的火苗嗎?

他不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含在身體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一盆子雪塊在緩慢地消融成渾濁的液體。

氈房的一角地上鋪著氈子。在這里,無論窮人、富人全躺在地上睡覺。累了或無聊的時候,可隨時撲倒在“床”上。沒有女人,沒有電視、電話。甚至沒有牧人家都有的“收音機”,沒有冬不拉。空蕩蕩的煙熏火繚的氈房,所有漏風的地方都用氈子堵死。但還是冷。這頂氈包也像是胡亂搭起湊和用的。在我不能觀察他的生活時,我想象他的生活。

毛勒提別克獨自一人在這里是怎樣生活的?他的腳下擱了一只平底鍋,爐旁有一只塑料盆,盆里是一大團發好的面團。整個兒地用“皮襖”裹住了。他每隔三天烙一次“厚馕餅”,每次兩只。

這很像是僧侶的房舍。有一種禁欲主義的風格。這種“屋宇”,這種環境,適合沉思默想,把一切世俗生活的欲望濾盡。

“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女人了。”他說。

他的話題全在羊身上。

兩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蜷縮在爐子邊取暖。這兩只小羊羔是我們來的前一天晚上產下的。母羊早已把這兩只剛出生的冬羔舐得干干凈凈,被毛勒提別克帶到了生著爐火的“霍斯”里。火爐附近鋪著破爛的布條。從那一天起,這兩只小冬羔就是毛勒提別克家的新成員了。在寒冷的冬窩子,每只冬羔的誕生對牧人來講是一件大事。我不曾目睹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卻能感到那只分娩的母羊在渾身顫抖,在極度痛苦和喜悅中呻吟,哀號,抽搐——她的聲音讓人聯想到一個真正的母親,一個女人。整個大草灘一片漆黑,沉默不語。

又一個濕漉漉的,渾身沾著血、羊糞、粘液的小冬羔降生了。天亮了,它在晨光中睜開了腥松的雙眼,目光清亮,宛若處子。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睛貪婪地顧盼著,吞下晶瑩的雪水。

降生——成長。生命有如秘密。它將和所有鮮活的生命一起,去迎接大地上飄蕩無定的自由。

聽說,走在春秋牧場的放牧路上,會時常看到殘缺不全的羊的胎盤丟在路上。好些有孕在身的母羊們在放牧的途中自然的分娩,它們舐凈胎衣,把孩子弄干凈了后再喂初奶,然后趕上羊群,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地繼續吃草,胎盤就掉在了路上。

黃昏了。

“霍斯”氈包外傳來幾聲遙遠的犬叫與羊鳴,隔了一層氈子,我聽到了外面沙沙的雪粒下在牧草的潮聲。此刻,茫茫雪原在目送我。它的眼神柔和。青黛的晚暮中彌漫起溫暖的炊煙。這一天終于過去了。我感到神圣、古怪和不安。

浩大的雪原似乎覺察到了我的心思。不始不動聲色地潛沒,但我還是牢牢記住了它的眼神,記住了它凝神屏息注視我時的形象。

我驚訝牧人生下來似乎就有一些天賦,比如辨識牧畜的神秘視力。在他們看來,游牧技術的秘密,就在于牧人能對待人一樣,看待家畜的生命。牲畜不僅是牧人過日子的主食,而且還是道路上的朋友、生活中的樂趣。

在阿勒泰極其寒冷的四方游牧地區,物競天擇,留下的都是耐寒品種,“阿勒泰大尾羊”(原稱福海大尾羊)是阿勒泰畜種的當家品種。人們津津樂道于大尾羊的優點,贊美它的耐力、耐寒、善長途跋涉等。

但讓我感興趣的是哈薩克族人對家畜方面的認識體系。

短短幾天中,我向牧人請教了不少哈薩克族人不少有關游牧方面的知識。比如說,哈薩克族人把羊的耳朵的形狀分成3種。寬而下垂的耳朵叫“透克”;直挺挺的呈筒狀的長耳朵叫“克固烏斯”;向兩邊突起的短耳朵叫“求納克”。牧人們正是靠羊耳朵的形狀能一眼辨認出自己家的羊。一點都不會錯。除了這3種形狀外,有的羊還長著向兩邊長長突出的,耳幅略寬的耳朵,叫“沙日班”。毛勒提別克說:“沙目班”是“透克”和“求納克”的中間形狀。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語言中尋求著神秘的對應,供我們在其中生活,并講述它。

毛勒提別克說:“隨9月初秋的寒氣上升,羊群也開始變得跳動不安。羊群在別的季節里需要走兩個小時的坡路,僅用了一個小時就走完了。”

他還說:“在十幾年前,沙吾爾山冬牧場上還流傳著這么一件事:冬天過去,即將向春秋牧場遷移的前一天夜里,一位牧人的羊群突然不見了。牧人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但還是沒有找到。因此,向沙吾爾布拉克春秋牧場遷移還是晚了10來天。牧人帶領剩下的羊群在遷移的途中,這位牧人意外聽到了沒有羊倌帶領的這群羊往北走的消息。

當牧人到達沙爾布拉克春秋牧場的時候,發現了失蹤的這群羊正在牧場上悠然地吃草。

原來,羊群熟悉幾十公里的遷移路。

每年8月至9月,是牧人們上山給家畜們打草儲備冬糧的季節。之后,就意味著可怕的嚴冬來臨。

阿勒泰遠冬牧區,牧民們一年中有一大半時間是嚴寒的冬季,如古代一樣冷。在沙吾爾山走上近千米,也看不到一個人,一座灰黑的氈包,沒有電。他們習慣早起早睡。

晚上,冬牧場上靜得可怕,靜得有如一根尖銳冰涼的銀針。

牧人們每天一推開門,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灌木叢在風中搖動,在雪中挺立著尖利的根莖,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聲已走得很遠,留下了腳印——那似乎永遠擦不掉的東西,卻只能增加更多的寂寞,更大的荒涼。

但在這樣的嚴寒天氣,牧人們的放牧也是一天不少。

每天凌晨,牧人們早早起來了,他們推開氈簾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圈羊的木圍欄。嘴里含混著像魔咒一樣的特別用語。羊群聽懂了呼喚,奔出圍欄。自由、清涼的晨風將它們身上的毛吹得蓬松。它們就像是一串棉毛球飄了出來……

牧人們從早上出去,晚上才回。穿上厚厚的生羊皮縫制的羊皮大衣、羊皮褲子,戴上羊皮帽子,哈著一嘴白氣從氈房外進來,肩上落了一層晶瑩的雪粒……笑容也像古代的人那樣古老。

在一個牧人的“地窩子”門口,一只牧羊犬圍著我狂吠。它變著花樣兒吠叫,把自己叫成一群狗的陣勢。等我們從屋子里出來,它已無影無蹤了。天色將暮。氈房外,無盡雪原的風颯颯作響,周圍是狗、羊、馬的糞便。夕光如此明澈。

這是牧人賽力克家的地窩子。

像別的哈薩克族牧人家庭一樣,賽力克與妻子帕娜爾把老人們留在溫暖的瓦房里過冬。自己則趕著羊群從3∞公里以外的蘇木凱木夏牧場來到了沙吾爾山遠冬牧場,也就是冬窩子(冬窩子是指游牧地區嚴冬為畜群所選防寒避風的地方)在這片平坦的阿勒泰南部地帶,他們將忍饑耐寒,在這里度過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時光。

不過,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寒力克與帕娜爾身邊多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阿爾曼。才剛剛5個月。是一個面目清秀的男嬰。

阿爾曼出生在到處綠油油的蘇木凱木夏牧場。在繁忙的一春辛苦后,夏牧場眼見的都是青草茂盛,牛羊肥胖。大人們住得安穩,消磨著豐腴的盛夏。很決,向沙吾爾山遠冬牧場的時間到了。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向沙吾爾冬牧場靠攏,要趕著羊群沿途顛簸整整2個月的時間,搬24次家才到達這里。一路上,牧道上羊群歡鳴。煙塵騰起——而后,寒潮逼近,便進入了四野茫茫的冰雪世界:沙吾爾山冬牧山。

從蘇木凱木夏牧場出來,阿爾曼才剛滿3個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蕩漾著草潮。

在路途中,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牛犢走不動路,蜷伏在路邊上,娜帕爾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會兒,因為路太難走,只好把小牛犢馱在駱駝背上的筐子里,一頭是小牛犢,另一頭是小小的才出生3個月的阿爾曼。

小牛犢一臉神秘的神情,與嬰兒阿爾曼不時地對望。各自從筐子里伸出頭東張西望地看著路邊的景色。筐子在駱駝背上搖晃,母牛跟在駱駝身邊不肯離去。常常在途中駱駝趴下休息的間隙湊上去舐小牛犢的臉。駱駝的后面,出現了馱著嬰兒的駱駝,或背著小牛犢或小羊羔的哈薩克族婦人的奇妙情景。這種情景,在轉場的途中常常可以看到。

哈薩克族的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視野,而且是從一出生開始,一定所見必多。若是懷著這樣的蘊藏和氣質,卻又為了什么默默不語、不求表達呢?

我這么想著,總覺得自己悟出了什么道理。

為了迎接這位新成員,年輕的父親未曾深思熟慮就與哥哥用了4天時間挖了一個地窩子——這埋入凍土下的土房子拙樸的模樣快要被外界遺忘了,卻也出奇地結實、御寒。

對于牧人來說,家就是一座氈包,或一組氈包,一個男出牧、女留守的牧人小組,天生自然的游牧單位。

牧人這個詞匯是古老的游牧生活造就的。這個詞匯,這種人遍布于整個阿爾泰語系覆蓋廣褒的北亞草原。從觀念到語言都是一樣的。張承志曾留意了游牧歷史中“阿寅勒”(即家庭及其輔助的氈包),但是“阿寅勒”只是游牧社會中一個最小的游牧細胞。他們仿佛被天然生于斯,男女、老幼悄然嵌入自己的位置。既無一分多余,也無一分減少。加上長者與小孩,大家備司其職,男出牧,女擠奶。老人警示經驗,兒童承擔仔畜——誰都只具備各自的一角本事。所以必須女靠男,長靠幼——觀察久了,家庭儼然是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

一扇窄窄的木門釘上了厚實的毛氈。粗糙的木樁支撐著低矮的、泥面的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發光一樣,從一片巴掌大的窗玻璃上斜射進來,筆直地打在泥墻上,可以看見光有粗大顆粒在移動。泥屋子里含著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嬰兒的奶香以及親人之間的貧寒而深刻氣息,溫暖又灼烈。

木門的開合間,升騰起一股濃重的水氣,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爐膛里堵塞剛打好的梭梭柴。晶瑩的冰屑還停留在灰黑的枝桿上。火爐子里飄著淡藍色的火焰。長長的鐵皮筒的一端伸向爐口,另一端通過呈直角的拐彎伸向窗外。煙霧已經將屋檐熏得發黑。在這穴居的陋室里,她輕盈地彎下腰去,端去鋁鍋,用木棍從爐子里搛出了就要燃盡的木柴。午后的空氣中,一點點地彌散出某種細碎的甜蜜,且越來越濃。是久違的底層生活的味道和甜蜜。

在這個擁有嬰兒的哭笑的地窩子里,有著生活的真實溫暖。他們在這不為人知的小角落里過著俗世的生活。

生活,哪怕最艱辛、最清貧的生活都充滿秘密的幸福。這就是無形之神對人的仁慈?

從去年9月到現在,地窩子里沒有什么客人來造訪。看得出來女主人很激動。她攤開布單,“嘩啦”一下魔術般的攤開一大堆用羊油炸好的包爾撒克(哈薩克人的油炸面果子。)

“帕娜爾”在哈語里是“馬燈”的意思。她與賽力克初中畢業后沒能繼續上學。他倆是兩家氈包相隔20多公里的“鄰居”,在各自放牧、轉場的途中“好”上的,后來干脆把兩家的羊群合在一起——結婚了。

嬰兒降生,羊只增多,一幅平凡而溫暖的人間圖畫。賽力克對新蓋好的“地窩子”感到很滿意。畢竟,不再像以前那樣在冬夏牧場費力地來回遷移了。

“這也算是正式‘定居了吧。”

賽力克特意強調“定居”這兩個字。

在冬牧場的游牧生活確實不是那么舒服的。在冬牧場上,經常會遇到暴風雪和寒潮天氣。這樣的天氣,對靠天吃飯的牧民來說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賽力克家里,他給我們說起一件在沙吾爾冬牧場剛剛發生的事情:一個19歲的年輕牧人不聽父親的勸阻,賭氣趕著羊去了很遠的地方放牧。不想遇上了暴風雪。羊群四散,追著風跑。一會兒蹄印兒被風吹得無影無蹤,極目之處,不見羊群和人的影子。

年輕的牧人在找羊的風雪途中迷路了。在茫茫雪原上,辯不清回家的方向。在大風呼嘯的暴雪中,平常熟悉的山脊變得無比恐怖和陌生。牧羊人和200多只羊失蹤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沙吾爾鄉冬牧場。牧區的男人們和福海縣的干部們都連夜出動尋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座背風的山背后面找到了快被凍僵的年輕牧人。還好,他依靠有限的牧人經驗,緊緊依偎著大綿羊傳遞的溫暖體溫才僥幸度過這可怕的一夜。

不知為什么,我聽了后卻感到心里有一種尖銳的刺痛——這源于一個古老的民族在這日益脆弱的草原上生息,源于個人生活的過失、錯誤、期待以及痛苦。

關于牧人一生要走的道路,很像是博爾赫斯的“沙之書”,它擁有無限數的頁碼,我看不完它們。一個牧羊人在大地上撒下了多少只羊,在冬天的暴雪中又死去多少,一個牧人在一天中走了多少路,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阿勒泰地區有3個冬牧場:禾木遠冬牧場、烏倫古河冬牧場和沙吾爾冬牧場。在沙吾爾冬牧場中,76戶牧民居住條件也不盡相同。有“霍斯(氈包)”和“阿不來夏”(不帶圓頂的氈包),還有“冬窩子”和已定居的磚房。

霍斯(氈包)”和“阿不來夏”的優點是小型簡易、供輕便出牧的牧人搬家時方便拆卸。但在寒冷的冬天,這樣的防御無疑是薄弱的。因而,帶有冬貯草的房子,對牧人來說,自亙古以來就是遙遠的誘惑。

從人類歷史上看,哈薩克族的游牧社會正式進入到農耕社會的過渡過程當中。隨著一股強力的推動,在人對舒適與富足的本能追逐中,越冬、春羔、駐夏加上秋天追逐飽滿多汁的牧草的頻繁遷徙、轉場,已變成一座磚房的基本定居。

同樣,游牧民族的定居化,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已進入勢不可擋的狀態了。內在的動力加快了牧民定居化發展速度的另一面。

目前,這兩者的關系是互補性的,比如像沙吾爾山大多數牧民那樣,一邊過著游牧生活,一邊賣掉羊群,攢錢買地、蓋房,進行定居化的各種準備。

但對冬牧場上大多數牧民來說,每家也都有幾十畝地,地不好,都是低產田,只能種些給牲畜吃的牧草,要過上完全的定居化生活,仍是一件遙遠的事。

但牧民要求定居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正為沙吾爾冬牧場兩個牧民因草場糾紛問題折騰得一籌莫展的巴扎爾別克——沙吾爾山牧業辦主任證實了這個過程。

過去的時間在哪里?我們當然知道哈薩克族游牧的歷史,當我們在談到他們的時候,往往會想象一個沒有駐足的世界,一個與永久的家園互不溝通的世界,一個從不在此處停留也不會再別處滋生枝蔓的世界——

一如哈薩克族牧人在大地上生,在大地上死,他們循季節逐水草的轉場,在路途中看到了更多的大地。一路上,笨拙的、遲緩的、膽小的、猶豫的、易受驚嚇的羊和牧人們在一起的行走中,實現了他們各自的存在。牧人的生活因而變得單純而又無比豐富。他們懂得按照自然的節奏生活,生命的節奏合于自然的旋律中。

詩人艾略特說,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不能從時間中得到拯救,因為歷史是無始無終,一瞬間的~種模式。在歷史中,我們聽聽那些隱匿在時間深處的足音。這樣,我們就可能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在繁衍的過程中失去了什么。

因而,我不得不尋找語言來描述這一切,那種適于表達的人不能僅僅只傾聽自己的步履,還應該看看牛羊的道路、牧人的生計、異樣的習俗,以及——他們歷史的風塵遠影和難言的心境……

沙吾爾山冬牧場,無限的冰雪世界。羊群在沒有障礙的牧場上吃草。它們不會想到人間社會這么復雜的關系和事情。人類之間的復雜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再過幾個冬天,它們還能不能在這片牧場上吃草呢?

晚暮的沙吾爾山遠冬牧場將黑還亮。一柱灰白色的炊煙裊裊升起。在凜冽的冷風中,我感到震動和驚訝:只要有炊煙升起就沒有什么可怕。只要能吃飽肚子,烤暖身子,就能夠安心歇息,就能夠養老生幼,就能在這孤寂的遠冬牧場生活下去。

很遠的地方傳來牧人們趕羊的聲音。無邊雪野中,地氣廣闊的絲縷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隱藏的哺育者的力量。在寂靜中,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吞沒這響亮有力的聲音。其他方向也傳來了趕羊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

一切歸途都在時間中。

楊哥家

我生活在一種文化里。心里有一種渴望,想要對我的土地,我的文化,我的民族有所了解。

——V.S.奈保爾

我忘記了從甘肅肅南裕固縣自治縣到楊哥家的路有多長。一路上,峰回路轉,地勢一點點的升高。破舊的小面包車在尖牙怪石的山路上顛簸著,走走停停,與泥濘和石頭反復較量,使距離和時間變得模糊不清。絕大部分山體沒有綠色植被,帶有一種原初狀態,一種銅的質地,堅硬而突悍。

車子每經過一個劇烈的顛簸處,擠壓在人們身后裝有各種蔬菜、酒肉的食品袋以及包裹,便七零八落地掉落下來,激起女人們夸張的叫聲,只有坐在駕駛室那位長著鷹鉤鼻子,卻很靦腆的年輕喇嘛坐姿很好的始終目視著前方,絲毫不理會他身后的十幾個人毫無節奏的亂晃一氣。

路的另一邊有連綿起伏的群山。

是祁連山。

“祁連”是匈奴語“騰格爾”的古代漢語音譯,它在匈奴語中是“天”的意思。“祁連山”就是“天山”之意,與新疆境內的天山在突厥語和蒙古語中都是同意同名。祁連山曾是眾多游牧民族的故鄉和棲息處,自匈奴之后,祁連山地區相繼有過柔然人、突厥人、回鶻人、漢人、唐古特人、蒙古人,但他們往往接踵而來,又匆匆離去。

這一車坐著的10來個人都是達隆東智家的親戚,清一色的裕固族人。幾天前,我接受了達隆東智的邀請,與他和他家的親戚們一同趕往他的家鄉——楊哥家,去參加他的岳父崗吉塞仁去世49天后的“七期”點燈儀式。

達隆東智是肅南裕固縣的裕固族作家鐵穆爾的朋友,因為喜歡寫點東西,2005年才調到肅南縣史志辦工作。他與同來的妻子菊芳從前都土生土長在楊哥家。

在裕固族地區,“家”是部落的意思。楊哥家就是楊哥部落。19世紀末以來,一些外國探險家曾以考察為名,絡繹不絕的深入到我國西北地區。據他們調查,裕固族由7個部落組成,每個部落又分成若干個氏族,這正同我國清代史料記載中的所謂“黃番七族”相吻合。

后來,到了解放初期,裕固族7個家又能派生出10個家,講東部裕固語的有大頭目家,五格家、羅爾格家、楊哥家、八格家等;講西部裕固語的有亞拉格家、賀郎格家。10個家就是10個部落。

一路上,一車的男人女人們都在用一種我一句也不懂的話熱烈交談,說到盡興處便開懷大笑,無端的讓我錯過了許多有意思的事兒。

達隆東智告訴我:“我們說的都是東部裕固語,東部裕固語屬阿勒泰語系蒙古族,它的語言接近十三、四世紀的古代蒙古語,但與現在的蒙古語差異很大。不過在城市里,會說這種語言的人已經很少了,只有在地處河西走廊中部祁連山北麓的僻遠山地牧區中,才能聽見這種古老的語言。”

目前,肅南裕固縣不足一萬的裕固族人當中,大多數裕固地區30歲以下的青年人口幾乎不懂母語。2004年度,文化部已經將東西兩種裕固語列入為“瀕危語言”。

按照當地人的說法,裕固語是裕固族的最后一把金鑰匙,似乎裕固語已經成為證明裕固族是一個現實存在的最后一個憑證。雖然我認為語言并不是衡量一個民族文化的全部,因為這種文化選擇的視野過于狹窄,但是在此行中,我還是深感到無論是會說裕固語的裕固人,還是不會說裕固語的裕固人,他們都對本民族的兩種語言有著較為深厚的情感,并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迅速消失有一種深深的焦慮心態。

峰回路轉,在接近楊哥家的地界時,地勢變得開闊、平緩,寸草不生的怪石灘像被一雙大手劈開了兩半,展現在我面前的是牧歌似的草原風光。

可我不想再對這一片綠草豐美的青山草原添加更多的形容詞了,那綠中所有的綠,那黃中所有的黃,由淺入深,還有那么多的花兒;我也不想再對漸漸明亮的陽光下那輕煙一樣散開的薄霧、那寥落的黑色牛毛帳房以及棋子般靜臥的牛羊再作進一步的描繪了。因為,有人早已說過:“因為組成沿途風景的要素一成不變,所以要使我們的描寫避免單調和重復,殊為不易,但這些要素之間的組合卻有著無窮的變化。各種線條、外表、地勢、陽光和黑暗的轉換,無時無刻不在產生新的變化。其結果使這一座山與另一座山迥然相異……如果說藝術有它自己的語匯,大自然就美感而言,尚未形成自己的語匯……”

記得,當車子拐向另一山的面前時,迎面擦過一輛同樣破舊的手扶拖拉機,一車的裕固族牧民仰起黧黑而粗糙的臉向我們微笑。他們的身后,是堆得高高的散發膻味的羊毛……

破舊的老車停在楊哥鄉政府一家供銷社門口。正是中午,我看見不少牧民手持色彩鮮艷的牧鞭在此閑坐。楊哥鄉每個星期只能聽見兩次汽車馬達的聲音。當汽車馬達突突地響起來的時候,就有不少牧民和孩子們牽著馬,穿戴整齊地早早等在那里,只為看看是誰回來了,誰又坐車進了城。

達隆東智家的居住點還在距離楊哥鄉政府18千米的大山里,道路崎嶇狹窄,只有騎馬才能到達。就在我挽著韁繩低下頭系鞋帶的時候,一個約莫4歲的男孩用小臟手飛快地彈了一下我的臉,說了句“白的,像面粉,”便在一群小孩的哄笑聲中跑開了,還一邊回頭得意地看著我,嘴里咯嘣地嚼著方便面。

終于,在大山褶皺深處,一排白色的土平房高低錯落地呈現在我的眼前。屋子門口坐著、站著、蹲著不少牧民,他們都是扎西多吉家的親戚。他們穿著深色衣服,表情靜穆,在靜靜地“參觀”我這個不速之客。

裕固族這個現代民族是一群西方探險家重新“發現”的。繼最早涉足裕固族地區的俄國生物學家戈·尼·波塔寧之后,芬蘭前總統曼內海姆(Mannerheim.C,又譯馬達漢),于1907年和1908年的年節更替之時到達那里,做了較為詳細的人類學考察。

他在1911年發表的題為《撒里與錫喇堯乎爾人訪問記》的民族志之第一部分《在撒里堯乎爾人中間》也提到了楊哥家:有一說是西域的某一古代地名;另一說是一支叫恩格的軍隊曾長期游牧于這一帶,其后裔留居在此。他們曾游牧在八字墩川,那里曾建有西拉堯熬爾早期的寺院曼曲巖巴。民國末年,人口已減少至20余戶。后來,“恩格”之訛叫“楊哥”,這一部落的古名稱反而被人們遺忘,楊哥成了這一部落的名稱,沿用至今。

楊哥家地處荒遠閉塞的大山深處,這里草場豐美,但人口密度奇低,相隔十幾里只有一戶人家。一般說來,只有婚喪婚娶這樣的日子,才有可能將零落分散牧區四處的親人們集合起來。他們只要受到邀請,凡能夠行走、啃得動骨頭的人都會去參加。不管多遠。

“七期”點燈儀式是裕固族人最為看重的儀式之一,其間的細節和暗喻表達著裕固族人更為深刻的見解和體驗。一般說來,裕固族人的喪葬方式由于歷史的原因,因不同的部落也有所區別:有土葬、火葬、天葬三種形式。在亞拉格家、賀郎格家、楊哥家等部落,喪葬方式一般是火葬。就是在死者出殯之日,在死者親屬和僧人的護送下,由4人扯著毯子或大白布四角,將尸體抬到本家族人的固定火葬場地。火化時,先在平地上挖一個十字坑,上面置白松木,后將死者的衣服脫下,并蓋上白布抬到架好的柴垛上,隨著喇嘛念經,用芨芨草點火焚化尸體,再把死者的衣服、生前一些用具和糧食一一焚燒……

在其后出殯至48天前,對前來送禮品看望的親戚朋友、鄰舍等,一般不予招待。只有到了“七期”最后一天(49天)時,除要請來喇嘛念經外,還要請親戚們一起點燃108盞酥油燈,家里還要宰羊、殺牛,設宴待客。死者家屬在這49天內,男的不剃須,女的不梳頭,以示哀悼。

哈達和磚茶是裕固族人最標準的“走親戚”的必備品,我本能進咯守了這一最自然、儉樸的民族習慣,一進門歇息片刻,我便把一條哈達用雙手敬獻給了家族中最年長的多瑪老人。多瑪老人很高興,以至于在后來喝茶的時候,她親自用她那雙似乎從沒清洗過的黑而干枯的手,搓了一只用酥油和青稞炒面調制成的糌粑放到我的手心里。

我捏起這灰黑的泥樣的糌粑,想也沒想,就三下兩下吞咽了下去。然后,她又熱切地遞給我一碗熱騰騰的酥油茶,腕上的鐲子碰在碗沿,發出脆響……

在往后的幾天里,這只被我吃下去的東西給了我最為豐富的聯想……

來參加“七期”點燈儀式的人陸續到來,表情靜穆地等待后來的人。

在這些沉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認出了菊芳的哥哥一扎西多吉,當時他正在忙里忙外招呼客人,他的身材高而健壯,有著紫黑的臉膛、挺拔的鼻梁,長長的頭發用一根繩隨便束在腦后,那飽滿的天庭下,深陷的眼睛有一種隱忍著的疲憊。扎西多吉告訴我:亡者正是多瑪老人的丈夫,也是他的岳父崗吉塞仁。崗吉塞仁67歲。生前是一位以放牧為生的牧民,他是今年得胃病去世的。楊哥家的水質普遍較硬,喝起來還咸,得胃病的人不在少數。

年輕的喇嘛格桑加措上穿金黃色的綢衣,身裹紅色的僧袍在做誦經前的準備。他剛剛凈了手,正盤腿坐在靠窗的矮床上制作“點燈”儀式貢品。他的膝前是一張小木桌。精巧的花瓶里放著一根孔雀羽毛(取潔凈之意),經書散開,一枚锃亮的金剛鈴剛剛放下。

格桑加措低頭在和著盆中用酥油和青稞調配而成的油面,神情很是專注。那種眉宇之間的冷靜,那種舉止之間的優雅,讓我不禁想起一個英國人寫到的喇嘛們:“他們的目光平靜而發自內心,這是很久以來就習慣于觀察修持的人之目光了。”

他身下的花氈略顯陳舊,交織著好似傳說中才有的動物、植物圖案。一線正午的陽光穿過敞開的窗戶,斜斜地打在上面,光柱中的塵埃浮動,像花氈上奇異的生命正在悠忽而逝。此時,山間隱隱傳來一聲悶雷,陰云重疊,將雨未雨。

格桑加措見我站在他的跟前,專心地看他捏制瓶狀的酥油供品,便朝我笑笑:“來不及了,就做了些簡單的。”

正對著大門的木臺上擺滿了為亡者獻祭的貢品:木臺上,一只忽閃著火苗的酥油燈在亡者去世那一天起就已點燃,已有49天。格桑加措見我在看墻上掛的一幅唐卡,告訴我說:“那是吉祥天女圖,是藏傳佛教中的第三大護法神,保佑亡者在另一世界輪回的途中平安順利。”

格桑加措今年19歲,來自肅南康平樂地區的康隆寺,也是裕固族人,白皙、沉靜而略顯豐潤的臉上有幾分老成。在與格桑加措的交談中,我發現了藏傳佛教在裕固地區,從佛教禮儀到習俗與藏、蒙雖相同無異,但也顯示了一些獨特之意:在清代,由于戰爭男子死亡的人數多,人口銳減,為了繁殖人口,經向甘州提出申請,允許裕固地區的僧人們娶妻生子;他們只是在一些固定的時間到寺院主持或從事佛事活動,靠誦經服務中所獲的自愿捐獻的酬勞生活,而不會受非議,等等。

我耐心等待格桑加措把一個個貢品做完。那些用酥油和青稞面調和的油面做成的貢品有的似人形,有的像寶塔。直到最后人們手持柏樹枝,涌進了屋子,準備將鐵皮盤子里的108只酥油燈一一點燃。

在格桑加措低吟的誦經聲中,悲慟的哭聲低低響起,燈盞閃爍,經書重疊,面朝燈盞跪拜的身影起起落落,凈水碗充盈而冰涼……他們在心中一遍遍祈請諸佛——

當我們的親人,那個飽受磨難的好人,他在這個世間光明已謝,正在獨自前行在我們誰也無法知道的地方,諸佛啊,請用慈悲之鉤抓住他、護佑他,讓他來生與我們相遇,還是骨肉相連、息息相關的親人……

格桑加措閉著眼睛吟誦的是度亡經。那持續不斷的、自胸膛里進發出的聲音有如蜂鳴,這使我不得不再一次注視他的臉。那么年輕的一張臉,孩子似的身形里像藏著一個古老的靈魂。

最后,我也擠上前去,為亡者點燃了一只小小的酥油燈。

傍晚,來扎西多吉家過“七期”點燈儀式的親戚們都騎上了馬相繼離去,格桑加措低沉而悠長的誦經聲仍從那間土平房傳過來,音縷不絕,傳遞出宗教的神奇和情感,在隱約的山谷和難測的山巒間彌漫。

裕固族的先民在歷史上曾信仰過薩滿教、摩尼教和佛教,現在主要信仰格魯派藏傳佛教。隨著溝通人、神、鬼三界的媒介“也赫哲”或“艾勒奇”(意為“使者”)在20世紀70年代先后辭世、后繼無人,一些薩滿教信仰也體現在裕固族民間的各種風俗習慣中。比如敬山神。

多瑪老人來到了自家門口的煨桑臺前,開始點火煨桑。

當桑煙輕揚,多瑪老人手托哈達,神情凝重地圍繞著小小的煨桑臺一圈又一圈走著,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輕誦著祈請山神的頌詞——此時天色陰晦著,山風浩蕩,把她花白的頭發全部吹向腦后。

我看見多瑪眼眶里有淚光閃動。我想,那眼淚一定滾落下來了,渾濁地。

通過格桑加措的翻譯,我把多瑪老人祈請山神的頌詞記錄了下來:

“噢,金子般的日月,絲綢般的蒼天,酥油般的山神,郭牟沙志華、默志華、奐旦蘭布(神)保佑蕓蕓眾生(平安),讓(他們)遠離病痛苦難,遠離是非矛盾;保佑三畜平安……洪水上出現橋,懸崖上出現梯子。

噢,(請)珍愛生命,珍惜命運,珍愛靈魂,珍惜福分。讓沒草的地方生長綠草,沒水的地方生出泉水,熱的時候出現陰涼,冷的時候出現溫暖,善的讓興旺,惡的被抑制,區分黑白,劃清好壞。

(像)親眼看到的一樣,像親手做的一樣,請多多珍愛三畜,(請)珍愛寶石般的生命,珍惜富足的生活……

后來才知道,我是有史以來第二位涉足楊哥家的漢族女性。

第一個來楊哥家并住在扎西多吉家里的是一位北京來的女詩人,還在2000年期間,她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中來到幾乎與世隔絕的楊哥家部落,與會唱歌的裕固族牧羊人扎西多吉發生了一些情感上的恩怨糾葛。無論我在酒泉還是在肅南裕固縣與當地作家聊天時,有關他倆不同版本的故事疊加在一起,使之更像一個虛構。

扎西多吉有一個漢族名字,叫楊志軍。在肅南裕固地區、幾乎所有的裕固人都有兩個名字:一個是藏族名字,一個是漢族名字。這幾天來,在扎西多吉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的時候,并沒有覺察出來我一邊喝著酥油茶,一邊在偷偷觀察他:為何讓一個留齊腰長發、喝烈性酒、慣于浪跡天涯的女詩人解除了“魔鬼的束縛”——愛上了他?

其實,對于一個遠道而來的,在一個偶然機緣中闖入肅南楊哥家的女詩人來講,與裕固族中來自其他地區如酒泉黃泥堡裕固鄉那些以農耕為主的農民相比,肅南地區的以放牧為主的裕固族人更像是一種難得的景觀,動蕩漂泊的歷史使他們的性格具有謎一樣的復雜性、多重性。他們融合了突厥諸族、蒙古人、印歐民族以及唐古特人(古時對部分藏族和西夏人的稱呼)人的特點。許多裕固族人的相貌上的多重性也正由此而來。一個來自肅南山牧場的裕固族男人,也許長著一個來自帕米爾高原的鷹鉤鼻子,一副突厥蒙古人雄健的身材和塊頭,也許手臂上還有幾根來自東歐考爾馬特草原和伏爾加河牧羊人皮膚上的金毛……

據說,在這堯熬爾人的群山和草原上,男人們都愛喝烈性酒,而酗酒后的人往往會有一些激烈的情緒、自殺、毆斗的故事從未停息過。烈酒和歌是堯熬爾人真正的精神會餐。正如一首歌中所唱的:“血管里響著的是馬蹄的聲音,胸膛里燃燒的是野性的火焰。”因此,發生在內地漢人與高山草原上的裕固族男女之間的情感故事,說不上比比皆是,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發展成為一種頗具通俗小說色彩的民間文學罷了:

兩個年輕人跑到哈拉莫霞夏牧場搭起牛毛褐子的黑色帳篷,扎西多吉送給了她一匹小白馬,女詩人騎著馬終日游蕩在高山牧場——啊,我要投奔那芬芳的部落,我要過上那芬芳的生活……后來,由于扎西多吉父母的相阻,女詩人黯然離去,從此杳無音訊……

我在楊哥的多瑪老人家住了三天。

第二天清晨六點,天色微亮,當黎明尚未來臨,多瑪老人就早早起來了,我也跟著下了地,隨她來到了門外。昨晚下了一夜的山雨,清早的山間空氣清冽寒涼,混合著糌粑、酥油和草香的味道。多瑪老人先將煮開鍋的茶水舀一勺灑在屋子的周圍,以示消災避邪。

早餐是酥油炒面茶。就是茶水里放了酥油、曲拉(奶疙瘩)以及用青稞做的炒面。我喝了一口,微澀。高山牧場上的裕固族人飲此茶的習俗由來已久,形成了一日喝三次茶,酥油炒面吃一頓飯的習慣,這一頓飯就是指帶面食的晚餐。

喝過炒面茶,扎西多吉把羊群攏到一塊,羊咩咩輕喚著,被晨露打濕了的身體相互擁擠著,緩緩走上向陽的山坡。現在是6月底,再過10來天,扎西一家就要帶上黑帳篷趕往夏牧場生活了,在此之前,牧民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剪羊毛。羊毛作為家畜的可利用部分,與乳品一樣,其重要性也很大。除了留部分自家用以外。大部分要拿到市場上去賣。

在充滿躁腥味的羊圈里,扎西多吉將一塊塑料布圍成一個圈以防被剪掉的羊毛被山風吹走,一只只聚集在空地上的羊群被拉了過來,其中一個人抓住山羊的胡須,讓它老老實實地倒在地上,另外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把30厘米長的剪刀開始為它剪毛。首先從尾巴開始,剪到羊脊背直到脖子上的毛,然后再剪身體的兩側。躺倒在地上的羊半瞇起眼睛,喉嚨里發出舒服的咩咩聲。

多瑪老人有3兒子,4個女兒,都住在楊哥家離自家不遠的高山牧場上,以放牧為業。勒西加甫的漢文名字叫安國強,是多瑪老人的二女婿,36歲,他家有200只羊,而扎西多吉的羊要多些,300只。在當地,牧民們收入的重要來源就是賣羊毛、賣羊,賣一只羊150元至200元左右,而每只羊的產毛量大概是0.5公斤左右,拿到市場上去賣,每斤才3元錢。“價格太低了。6塊到8塊錢是合適的。”勒西扎甫沖我憨憨一笑。

多瑪老人67歲,在楊哥家這片高山牧場上生活了大半輩子。她的裝束和當地人一樣基本上已完全漢化,但垂在腰間的三根相互打結的細長辮子隱約透露出一些過去裕固族婦女生活的舊俗。“50年代之前,我可是戴頭面的,一副頭面有七八斤重!”多瑪老人一說起頭面兩個字,表情略顯驕傲矜持。

頭面也就是頭飾,裕固族叫“凱門拜什”,是非常精致和昂貴的民間手工藝品。是用珊瑚珠、海貝塊、瑪瑙、珍珠、乳雀石、綠松石、銀牌、銅環等穿綴辮入發瓣而成。據說,現在的裕固族人家里已找不到頭面的飾品了。

我打量這位面容滄桑的老婦人,想象她在年輕的時候身上無數的環佩叮當,拖地的長袍色彩鮮明。

在我看來,裕固族人對自己故鄉的深情似乎很難為外人理解。扎西多吉說:他在當地唱歌出了名,2003年那年被城里一家旅游公司請到海南海口市的民俗園子里唱歌,因他唱得好還蠻轟動的。可他在那里只待了一個月就又跑回來了——“城里不習慣,房子矮空氣稠,哪比得上這里自在,自己生來就是牧民嘛,也認命了。”

每年6月20目前后,祁連山北麓的山區才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夏季。每到這個時候,牧民們便開始攜帶這種用毛氈織成的圓形帳篷,來到夏牧場上開始新的游牧生活。

下午,達隆東智帶我在牧場上一頂搭建黑色褐子帳篷的牧民家里喝茶。

這一頂黑色帳篷由六根桿子支撐,外用牛毛織成褐子塔蓋而成。在當地,隨著季節的變化和牲畜的移動,帳篷也需要經常移動,因此,像這樣的褐子帳篷在山里的裕固族家庭中幾乎都有——進門,正中間一排厚實的氈片并排靠著,像在招呼我快去歇息……帳篷內部的正上方放著一只擦得很亮的佛龕,小方桌似的鐵爐子上,一只很大的鍋中正冒著裊裊的水汽。

帳房的一角,臉色黝黑的女主人不聲不響地在打酥油茶,是當地牧民的傳統做法:在一個渾圓而高大的木桶里,放上大坨的酥油和一點鹽,再倒上滾燙的清茶,用一根插在餅狀木座上的木棒反復上下抽動,屋子里立刻香氣四溢。

達隆東智用手敲了敲爐沿,對我說:“這種鐵皮筒的封閉式爐子,還是從前布利亞特蒙古人帶到西拉堯熬爾裕固族的游牧部落的呢。布利亞特蒙古人的游牧生活很先進,他們善于經營畜牧業,他們在操蒙古語的堯熬爾的草原上放牧時,就對他們的畜牧業產生過推動作用。”

早在本世紀初,當地的西拉堯熬爾人像西北很多地區的游民一樣,帳篷里的灶和爐子都是用泥抹成的,或是用叫做“加格斯”的三塊石頭支鍋的簡陋鍋灶。可布利亞特蒙古人早就使用上了馬拉打草機、縫紉機、牛媽分離器等當時草原上最先進的生活用具。很快,這種由布利亞特蒙古人帶來的爐子在甘肅、青海的裕固族部落、藏族和蒙古牧民的帳篷中流行開來。到現在為止,在牧區中還沒有產生過能取代這種爐子的東西,這種爐子為牧民在寒冷時取暖和快速做熟食物提供了方便,這對游牧生活來說也算是一大貢獻吧。

本來,裕固族與蒙古族、哈薩克族都是在歷史上有著密切關系的中亞游牧民族,從20世紀初到中葉,流浪祁連山的哈薩克人、蒙古人和西拉堯熬爾在彼此相連的草地上放牧,彼此間增進了了解,也交流了許多畜牧業方面的經驗。

史載,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哈薩克人和布利亞特蒙古人都先后走了。最后一批布利亞特蒙古人是從1961年從西拉塔拉(現肅南皇城灘)遷走,國家內務部把他們安置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倫貝爾盟鄂溫吉自治旗一帶;而部分哈薩克塞哈薩克人則定居在甘肅酒泉的阿克塞一帶。成立了阿克塞哈薩克自治縣。只有部分喀拉喀蒙古人和西拉堯熬爾以及唐古特人仍然共同放牧在祁連山。

我離開楊哥家的最后一天晚上,多瑪老人家住進來幾個特殊的客人。他們是由張掖牧業辦指派到各牧區為當地牧民的草場打圍欄的工人。據他們說,現在祁連山北麓的山區草原上,許多牧區正處于過養狀態,草原退化嚴重,政府為鼓勵牧民采用密集式放牧管理策略,給每一戶牧民的草場打上鐵絲圍欄,每一戶的成本都在一萬元左右,但都是免費的。

目前,中國大片的草原正面臨嚴重的退化問題。粗略估計,大約40%的草原已退化或極度退化,大約90%有相當程度的退化,內蒙古、新疆及甘肅等省的退化程度遠比全國平均高。裕固族聚居在祁連山北麓的山區草原上和河西走廊的戈壁綠洲及平川牧場上,斷流的黑河之源頭和刮出國境的沙塵暴之源頭都與裕固族地區有著某種關系。生態環境的持續惡化使這個民族以畜牧業生產為主、狩獵與農耕為輔的生產方式難以為繼。

回到新疆后,我總是想起自己在楊哥的多瑪家度過的那幾天。后來,我忍不住地給扎西多吉打了一個電話,問他的近況。他告訴我,政府為了恢復祁連山北麓山區草原上的生態環境,從明年開始讓牧民們用5年的時間“休牧還草”——不放牧了。但是每一戶牧民家的草場都有補貼,每畝草場補5塊錢。他的一萬畝草場可以補到5萬元。

哦,是先在“銀行”里存一個游牧方式。先休牧,等生態好轉以后,再從銀行里取出定息豐潤的“休牧儲金”,用這款子買回牲畜。

“不放牧了,那這5年里你干什么去?”我問。

電話那邊是長久的沉默。

責任編輯:育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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