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春天妖冶而鬼魅,驚險而荒唐,沒有哪個季節比她(春天)更能讓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的了。
春天沒說來也來了。
寧寧喜歡刺激。一大四學生,扭到我這個年逾五十的半蔫子老頭跟前吠,吠的就是刺激。當然,就年歲以及年歲帶來的經歷、經驗、身份與之相媲形成的差異論,這只是刺激的一種。
今天,我送給寧寧的新刺激,是帶她去山中,去春天,見一些驚世駭俗的寶貝疙瘩,和驚世駭俗的花兒——映山紅。
涂鴉,你就吹吧。她不信。吹得白泡子翻天她也不信。她不信我也不想說的,但終是沒架住她賴在床邊打死舅子不爬下不獻身的沉著。我說,那些寶貝疙瘩,是洞子里的軍工廠、生產衛星的遺址、廢棄的導彈、掩填的核坑、樹尖上美蔣特務的降落傘……我神神叨叨說,沒人知道那地方,它曾經是三線保密單位。告訴你吧,我曾經就在那兒獻過青春。后來,這家軍工廠的大部分調遷到了城里,我也隨工廠離開了山溝,走向了親親的你。你就瞎掰吧!寧寧糾了我下頜一爪,邊說邊爬了下去。她還沒被我給她準備的寶貝疙瘩刺激呢,自己就先成了刺激我的寶貝疙瘩。
9401有槍嗎?啥?槍,山里,有嗎!寧寧突然想到了槍。
寧寧突然想到槍,一點不突然,相反,正常了。這是神馬時候啊,剛剛真槍實彈干過,硝煙還在眼眶、鼻孔和呼吸中作收尾的文章呢!更直接的,是賓館房間電視正播著爆頭哥周克華女友被判刑五年的大新聞。
永遠不能說沒有槍,否則,到哪兒去為這瘋丫頭尋找新刺激?我說,槍哇,有的,有的。一把手槍,一把真資格的閃閃發亮的手槍。我說,我知道那把槍在哪兒,是我一哥們告訴我的。哥們早死了,但那槍一準還活著!我越說越滑溜,越說越興奮,寧寧受了感染,跟著興奮。
我因勢利導、順水推舟說的假話,其實是真話,至少主體部分是真話。沒有誑寧寧,向毛主席保證。
算了時間,請了公休,接上寧寧,一上高速,成都在車后奔逃。高速只通到通綏,之后,我將越野駛上了北去的國道。怕9401廠那地方住宿困難,就在太竹縣歇了一夜。翌晨,寧寧掌盤,沿著一條去9401廠的專用車道走著,剛進入花蕊山中,寧寧就被刺激得驚詫叫喚起來,只差把腦球蹦出天窗與低飛的杜鵑聯系在一起。車外,河風輕拂,萬山紅遍。車子以四十五碼的速度,在映山紅的盛典中不疾不徐勻勻凈凈穿行。
映山紅鋪天蓋地來了。按照“時刻準備打仗”、“山、散、洞”和“深挖洞、廣積糧”原則,于十幾年前建設的9401廠,再次穿上了繁花似錦的大紅袍。但牛大為對此熟視無睹。
牛大為也夠倒霉的,昨天在車間,竟被一塊鋼板絆了下;腳崴了,腫得老高不說,一只腳出工不出力,竟讓自己成了十天半月也不定伸抖的跛子。但這不算啥。
這兩天上班,牛大為覺得周遭的人很吊詭,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個個。個個看自己的眼光,都像狐貍。牛大為預感到有事發生。事實上也是有事發生的。他部分發現,大多聽聞,9401廠尤其六區三個車間的人在玩失蹤,今天三兩個,明天七八個的在失蹤。越鄰近警衛連的車間和機構,失蹤的人越多。警衛連設在六區地盤上,牛大為所在的四車間屬于六區,相較其他車間和機構,四車間距警衛連不遠也不近。
這天早晨,牛大為沐浴著廠廣播站高音喇叭灑出的歌聲與新聞,乘坐大巴,望著路邊的映山紅和金沙河,到了車間,屁股還沒把工藝組的木椅坐熱,就失蹤了。
牛大為被幾個身著制服、帶著家伙的人,推出車間,塞進警車。直到坐上廠保衛科訊問室獨凳,才知道正在發生什么,以及周遭的人為何失蹤,失蹤到了哪里。
肖科長:姓名?年齡?身份?
牛大為:牛大為。十九歲。四車間工藝員。
肖科長:四月一日晚上六點至七點之間,你在哪里?
牛大為:沿河邊往宿舍走——我住四十八公里——順便抓魚,捉詩。
肖科長:捉詩?
牛大為:我愛好寫詩,在金沙河尋找靈感,有什么不對嗎?
肖科長:和誰在一起?誰能證明?
牛大為:我一個人在河邊,沒人證明,雖然也遇到了一些工人、農民。不過,也許有吧。指不定有我們相互認識的人,或認識我而我不認識他的人看見我了,只是我不知道。
肖科長:一直沿著河邊走?
牛大為:不是。在S彎離開河邊,沿公路回到了四十八公里。
肖科長:之后呢?
牛大為:回到四十八公里后,在小北京館子下了一碗仔肺面,去了趟宿舍,隨后去澡堂泡了個澡,再后回宿舍與小宋師傅吹牛,十一點睡覺。
肖科長:四月一日晚上六點至七點之間,你看見什么人出現在了警衛連營房附近?
牛大為:我咋知道營房附近的情況?那個時段,我離營房遠了。
肖科長突然問:會使槍嗎?
牛大為被肖科長陡地變調的聲音嚇了一跳,怔了怔說:啥?問我會不會使槍?不會。
問了這些,牛大為被再次塞進警車,羈留在了警衛連一間空房里。空房不空,里面擠有二三十人。
又過了一天,空房還是二三十人,因為這一天里,進來的人與出去的人,在人數上基本相等。每進去一人,就有佩槍的主,聲色俱厲地大喝一聲:老實呆著,不準說話!有什么情況,主動揭發、交待!人家的意思是,不能用一切器官說話。但大家伙還是說了,只不過說了也等于白說,因為沒人能明白那些擠眉弄眼、抓耳撓腮的意思。那些擠眉弄眼、抓耳撓腮的意思,使本來的意思多了幾層意思,更復雜更撲朔迷離了。空房里的每個人,開始挖空心思,想自己一生那些見不得人的鬼事。這樣,看上去,他們正捂著心事,為坦白與否憂傷著,糾結著,徹夜不眠。
牛大為有理由懷疑,他的進來,與早他一天進來的小青師傅立功心切、瘋狗亂咬人有關。但小青師傅不承認,直到今天也不。
一大群人失蹤到軍營,本來的意思是這樣的。
那天,警衛連晉指導員吃過晚飯,逍逍閑閑在金沙河邊遛達了半小時回來,掏出鑰匙,打開宿舍門,一瞥之間,見像軍人步伐一樣整齊的床單、枕頭有些走樣,急忙掀開枕頭,不禁大驚失色。
枕頭下的一支五四式762mm手槍不翼而飛!
通訊員飛叉叉跑出營房,老遠就聽見一種凌空炸響的風聲,隨聲尋望,就看見正惡狠狠抽打金沙河的孔連長。孔連長在河邊玩打水漂時,見一根筆直竹竿歪七扭八浮上沉下漂到自己腳邊,就彎腰抓在手中。爾后,逮了端頭,掄起臂,左一下,右一下,把金沙河當仇人抽打。啪啪啪挨打的金沙河,傷口綻開,但竿起傷愈。相反,孔連長感到了右手虎口的疼痛。通訊員正在這當口跑到了孔連長面前。孔連長聽說丟了槍,手上的竹竿就做了自由落體運動,一截水里,一截沙灘。竹竿仿佛吞了搖頭丸,開始在漂有映山紅花瓣的金沙河舞池,搔首弄姿,跳起搖頭舞。孔連長背著殘陽跑回營房,不像馱著殘陽,倒像殘陽的手推著,這樣,看上去他的跑就不是跑,而是飛。年長的晉指導員見到小毛頭孔連長,就像一個犯了天大錯誤、六神無主的孩子,見了嚴父。
通訊員,集合!行動果敢、從容鎮定的年輕指揮官孔連長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噓——噓,連隊緊急集合哨吹響。全連列隊,全副武裝(晉指導員除外),集合完畢。點名確認在營房吃晚飯的官兵一個不少后,孔連長命令三個排交叉清查對方的身上、床鋪上以及剛才的去留處,有無一支五四式手槍。
但一無所獲。
孔連長讓晉指導員搜查孔連長。晉指導員很為難。晉指導員對孔連長搜身時,踟躕忸怩的身形,活像一對初戀的同志首次試水。這還不算,令晉指導員完全沒想到的是,孔連長還不容分說地對晉指導員宿舍和全身進行了透徹搜查。孔連長的懷疑是全面的,包括晉指導員可能的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通訊員有晉指導員宿舍鑰匙,但他監守自盜的嫌疑已在交叉清查中基本排除。
孔連長又命令對剛才集合時最后入列的十個人,重新進行重點排查。
還是一無所獲。
顯然,孔連長首先把目標鎖定在了內部。
營房背山臨水,三合而圍;兩排平房一長一短,呈手槍形布列;長的一排(槍管)筑在山腳線上,短的一排(槍柄)一端鄰山,一端抵在河堰上;長排房與短排房交叉處內側,砌有一圓狀花臺(板機護圈);另一面,是圍墻與大門。晉指導員宿舍,嵌在長排平房里,幅寬三米,進深五米,一門一窗;窗開后墻,很小,平開玻璃扇面后邊,有鋼條豎插封死窗洞。營房大門,設有門崗哨兵一名。大門外十丈遠處,有一平壩,打球是球場,練武是操場。如此格局,孔連長將盜槍賊目標鎖定在內部,是有道理的。但最終事實說明,孔連長的道理沒道理。
這一天,孔連長最后一道命令是,除留下三位守營房的,以及全廠軍品科研生產重要點位既有崗位不動外,警衛連全副武裝,全體出動,以營房為圓心,向周遭擴展搜索。與此同時,孔連長在電話中向通綏軍分區首長報告了失槍尋槍情況。
孔連長下最后一道命令的時候,天已完全變身成了一條極不乖覺的黑狗。金沙河的樣子,只是一片三角形的嘩嘩水聲。從后來的情況看,孔連長首先是犯了先驗主義錯誤,爾后,果敢的孔連長太果敢了。更為嚴重的是,他施用的是攘外須安內的策略,而非一致對外的主張。如果第一時間就沿盜賊可能竄逃的路線追捕,就算無功而返,也會離真相更近一些吧。但馬后炮和事后諸葛亮于事無補,人人都會當。這樣說來,孔連長就沒有錯了。孔連長因地制宜,從常理出發,不為小概率的僥幸所擾,何錯之有?
孔連長這最后一道命令,令已然入夢的映山紅,陡地睜開驚疑的肉簾,瞳孔通紅,好比兔眼。
沒超過當晚十二點,“9401廠‘4·1盜槍案”聯合專案組宣告成立。專案組由基地保衛處、廠保衛科、警衛連和軍分區一名參謀組成。把牛大為如拎小雞塞進警車,以及稍后訊問他的人,就來自這個聯合專案組。按照分工,熟悉9401及當地情況的廠保衛科肖科長是聯合專案組的一線具體執行官。
軍營中出現槍支被盜情況,不光哨兵倒霉,晉指導員撤職、孔連長降職也在所難免。但為眼下工作計,孔連長、晉指導員依然以原職擔綱著自己的職責,這樣,二人對肖科長的配合就非常賣力了。誰不想追回手槍,立功受獎,以功抵過呢?組織的眼睛雪亮著呢。
聯合專案組利用組織力量,工農兵三方聯動,集中資源搜查尋找和走訪調查了三天,雖沒把手槍尋出,卻是尋出了一位關鍵證人、—個核心物證和一大難涉案嫌疑人。
搜尋到花蕊山腹心地帶時,在一無人區,幾位解放軍發現了兩間靠巖邊搭建的窩棚,隨后,又抓住了兩個正欲逃竄的城里人穿著的美蔣特務。解放軍從窩棚里搜出了自制火槍和西瓜刀,但沒有從兩位美蔣特務身上搜到現代槍支、委任狀、傳單和密碼本。待將美蔣特務押解下山,回到營房,肖科長一看,哭笑不得。兩人哪是美蔣特務,他們是從9401知青點偷跑出來的一對姐弟,因參不了工,就上山刨食去了。對于他倆的行為,官方是睜只眼閉只眼,民間卻將其演繹成了“姐弟開荒”的傳奇故事。他倆不是美蔣特務,卻不能證明他倆不是偷槍賊。這樣,姐弟倆也成了盜槍案嫌疑人。
三天時間,專案組針對營房周邊山林、河流、車間、職工宿舍、農民院宅,進行的地毯式搜尋,雖未達到“山要過火,石要過刀,人要換種”程度,也有那么個意思了。
牛大為進入空房不到一個時辰,就對自己的同伴有了基本了解。同伴中大部分是穿廠服的職工,個別的幾個人一看就是農二哥。牛大為從航天技校中專班畢業,下廠不到一年,因此,他眼里的同伴基本上都是陌生面孔。還是認識幾人的,除同車間的小青師傅等,還有大名鼎鼎的蒯老四。在9401廠十幾公里的夾皮溝里,關于蒯氏五兄弟的傳聞甚多,總之,這“五虎將”純粹就是混混、地頭蛇、大哥大、袍哥舵爺、黑社會代名詞。兩個月前,因牛大為無意中撞見蒯老四偷五十二車間鋁錠,被蒯老四一把揪住衣領贈送過欺辱兼警告,在這兒碰上蒯老四,牛大為不說有落井下石的想法,至少也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自心井泛開。
但即使在這樣的地方,蒯老四也沒忘再行欺負之能事。牛大為穿了一件當時挺時髦的洗得發白的綠軍服,而蒯老四則穿的一件機油味撲鼻的勞保服(蒯老四是在廠勞服司機修廠失蹤的)。這就出問題了。蒯老四說,兄弟,這夜晚挺涼的,別凍壞了身體,來,哥這件勞保服厚實些,咱倆換下穿,行不?牛大為哪敢說不,當下就剝下換了。蒯老四的體味和體溫通過衣布傳遞到牛大為身上,令牛大為感到了不適,但很快,又有了幾分說不出的野趣與壯麗。他為這奇妙的感覺不安并恐懼。
老實巴交的文青牛大為只在空房宿了一夜,就被吆喝了出來。一出門,他看見另一間房里出來了十來個女的,于是明白羈留的不光男同伴,還有女同伴。當時他并不知道,女同伴中,有一個是“五虎將”的三姐。這三姐,也就是險些被當作美蔣女特務的主。不錯,演繹“姐弟開荒”傳奇中的弟,不僅是“五虎將”中的一員,還是大哥。幸虧當時牛大為并不知悉這些,否則,他在軍營中做的噩夢,一定是一間看守所,自己被蒯家兩男一女合三狼崽掐脖子的場面。
從兩間空房里出來的三四十位男男女女,走出軍營大門,來到操場上。操場在金沙河的水聲和夾皮溝的風聲中有些鼓蕩的激動,又在滿山遍野映山紅照耀下現出叫春的顏色。這些盜槍嫌疑人,被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等一系列動作拍整下來,隊列整齊,步調一致,竟像模像樣有了軍人的范兒。你看他們眼仁放光,胸部前挺,腰桿桿倍兒直。之后,就一直稍息在那里,像剛被干過的女人,又像剛被閹騸的男人,再沒人搭理。情況如此,他們這才感到不是那么回事了。
直到一群下山的羊在映山紅中露出頭角,而瞎眼牧羊女又在這群羊中露出臉蛋,他們才像有了事兒做,更像有了希望。竟有些沖動和歡喜了。瞎眼牧羊女真是一美人胚子,全身上下哪兒都美,瞎去的雙目(先天眼底病,俗稱睜眼瞎),也像那維納斯斷掉的臂。她是老紅軍孫女,民辦教師女兒,她只有十六歲。
瞎眼牧羊女正是專案組尋獲到的關鍵證人。尋獲到瞎眼牧羊女,與瞎眼無關,與竹竿有關,與流水有關。
瞎眼牧羊女左手抱一束映山紅,右手拄一根竹杖,站在隊伍前方一側,就跟女首長一樣,而離她十來步遠的肖科長、孔連長、晉指導員,基本上就侍從那意思。
全體脫鞋!把鞋扔到前邊!孔連長喊。
膠鞋、布鞋、皮鞋呼嘯著飛到了隊伍前邊。操場成了腳臭的解放區。面對腳臭的激揚歡呼,解放軍不為所動。
青發貴,出列!走!快走!跑!停!歸隊!隨著孔連長的號令,小青師傅赤腳繞著瞎眼牧羊女轉起圈來,那樣子,活像一只想踩蛋的雞太監。牛大為也出列赤腳轉了兩圈,所有人包括女嫌疑人都出列赤腳轉了兩圈。大家伙兒繞著瞎眼牧羊女轉圈時,瞎眼牧羊女僵尸一樣屏聲息氣,一動不動,但她的耳朵明顯大了、長了、尖了,薄得像映山紅的花瓣,透過太陽,連內里的梗子與血絲絲都清晰可掬。與此同時,她的一縮一鼓的鼻翼,也離了身體,在空氣中飛翔,不知在嗅尋什么。
但瞎眼牧羊女沒有反應。
這次穿膠鞋走!青發貴,出列!穿上膠鞋!走!快走!跑!停!歸隊!孔連長喊聲叉起。所有人選了合腳膠鞋走跑了兩圈。
穿布鞋走跑。
穿皮鞋走跑。
但瞎眼牧羊女通通沒有反應。似乎有些疑惑,又有些矛盾。突然,憤怒了,左手一揚,映山紅滿天飛播。她吼道:不是,不是這樣的!當無法再把憤怒與聲音再往上揚程時,竟哭了起來。不是很久,她安靜下來,像一只安靜的羊。
時間在操場上鋪排開來,又一層一層往上碼。隊伍就在時間下邊,處在時間可能坍塌的危險中。
除了瞎眼牧羊女,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肖科長。肖科長雙手蒙眼,有些像在學瞎眼牧羊女的樣子,只不過學得很鸚鵡。大約過了五六分鐘,肖科長亮出眼睛,上前扶了瞎眼牧羊女,朝晉指導員宿舍走去。孔連長、晉指導員緊綴其后,與前邊的移動物,隔著人影子的距離。也就是說,你每一腳都往人影子上踩,每一腳都沒有踩上。操場邊,早有幾位戰士成為荷槍實彈牧羊人。一切歸位后,操場上的隊形開始歸位,一分為二,男歸男位,女歸女位。歸位路上,一上午跑了八圈的牛大為,腳跛幅,愈見大了。
只有槍不見歸位了。肖科長腦花用盡,也不知槍去了哪間廟。
不僅不知槍去了哪間廟,連槍是怎樣出的晉指導員宿舍也沒弄醒活。專案組成立后,第一時間鉆進晉指導員宿舍,錘子、鑷子、相機、顯微鏡、藥水、皮尺等齊上,但在這屁大的地方搗騰一天也沒搗騰出個所以然來。莫說外人腳印,連指紋也不見一絲。
晉指導員宿舍陳設簡單,進門左邊一張床,床身上方墻壁掛著棕褐色牛皮手槍套,后墻窗下一張書桌,書桌前一把木椅。右邊墻上掛有毛主席像、鄧小平語錄,以及正待取下的已有些搖動的華國鋒像。
回宿舍,進門第一件事,把手槍套從腰間皮帶上解下,抽出槍放枕底,槍套掛墻上,是晉指導員的習慣。據他講,這一習慣,還是他從一部蘇聯衛國小說中看來的。好處是,躺在床上,即使深睡,槍也被自己把控,且伸手可及。另外,槍、套分開,也算是給謀槍者布了迷魂陣。
肖科長聽了孔連長、晉指導員匯報,又察勘了現場后,說,在沒有鬼和外星人涉案的前提下,有三種失槍路徑,部隊內鬼,晉指導員、通訊員監守自盜,和禍起后墻窗孔。既然前兩種路徑已被排除,剩下的就只窗戶這一條路了。你們看,房間門鎖完好,四墻無恙,房頂天棚以及地面也原封不動,未顯異樣,我們面臨的和待解決的問題是,盜槍賊是怎樣將槍取走的?窗戶有窗玻璃但沒有用插銷鎖死,這樣,盜槍賊就只能通過窗孔鋼柵間縫盜槍。盜槍賊是怎么知道或發現這屋里有槍的呢?這點,不用解釋。只要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或身高不足但有墊腳物彌補的,都能夠從窗口一眼看見墻上掛著的槍套。當盜槍賊的首個目標行動在槍套處上當受挫后,第二個尋處,一定會是枕下。常理如此,不用多想。
肖科長以某偉人一樣的身形在屋子里轉圈說話時,將手上的白尼龍手套取了戴,戴了取,精心精致如輕如鴻毛的玻璃器皿。
肖科長的說話,既像說給別人,又向說給自己。窗柵間縫只拳頭大,什么樣的東西可以出入這個間縫,且,動靜小得不能再小地取走枕下的槍呢?注意,我這里說的動靜小得不能再小,是指盜槍的時間、聲響和身形,更是指枕頭、床單的位移程度。野性自然的,或訓練有素的狗、貓、猴子?不可能。最起碼的,它們應該留下毛發、足跡和氣味。看來,只能是人了。但這個人不可能全身而入,全身而退,因為他的長硬的腦殼不可能有比拳頭更小的尺寸。這個人可以讓手進入屋內,但手的長度卻不能夠著枕頭下的槍,因為從窗柵到枕頭最近的距離也有四米一五。那么,這個人只能借助無形的氣功或有形的物質工具盜槍。而氣功是可以排除的,因為我,當然也包括你們,從沒見哪個真的把一支四米外的槍隔空搬移到了自己的懷中。就只剩下有形的細長的物質工具了。一根系有重量的軟繩,可以夠著枕頭,但千不出理想的活兒。排除到這里,入室盜槍的直接嫌疑人,即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根四米以上的竿子了。并且,罕子的端頭,一定捆綁有一個可以鉤住、鉤牢手槍的鉤子。但是,情況真是這樣的嗎?下面,讓我們來為這個假設做個實驗,模擬一遍案發現場。
說罷,肖科長從腰間抽出手槍,定睛看著,好像槍上有一宗案子或一起戰爭似的,之后,用手撫了撫,用嘴吹了吹。再之后,走到床邊,輕輕抬起枕頭一邊呈四十五度角,槍就順四十五度角進去,平睡在床單上,像嬰兒。一放手,枕頭雪一樣落下,覆蓋了槍。肖科長的槍,也是仿蘇五四式。
一堵軍營后墻,把一萬噸映山紅擋在了山上。
孔連長站在窗外,臉相被豎直的鋼條均勻分開成幾塊,又像豎直的鋼條,把試圖均勻逃竄的臉相牢牢抓住,黏合在一起。孔連長拿著一根前端綁有鐵絲鉤子的竹竿,連著手臂一起伸進晉指導員宿舍,伸向枕頭。當竹竿像抓屎耙刨出手槍時,枕頭、床單已凌亂得不成體統。為了將鐵絲鉤伸進手槍板機護圈,孔連長左支右絀,上竄下跳,臭汗把軍衣都透穿了。這個時候的臉相,就像癌到了晚期,五形都脫了。鉤子前進,護圈前進,鉤子后退,護圈后退,鉤子上挑下摁,護圈遍地打滾。護圈對自己貞潔的捍衛,讓鉤子的強奸企圖一敗再敗。但最終還是進去了。鉤子鉤吊著手槍,離開了床單與枕頭。在離地兩米的空中,槍向窗洞飛去。搖搖晃晃的槍,蕩著秋千,陽光把它黑不溜秋的皮膚,洇染得白亮如冰。白亮如冰的槍管,在空中尋找游戲的目標,明知槍未開鎖,但槍管晃向屋內的自己時,不管是誰,都下意識歪一下腰身。槍終于飛到了孔連長手上。孔連長把槍貼心口,虛脫得躲在窗洞下,跪歇了好一陣。
通訊員、晉指導員也模擬還原了盜槍現場。
結果是,孔連長的成績最好,也即最接近盜槍人,最像盜槍人。
但接近一詞無疑是可疑的。它可以相當于沒有,空氣,屁。隔一粒米,—片紙,一層處女膜,其實隔了九重天。
其實,晉指導員還沒完成模擬,就被迫中止了。晉指導員沒完成模擬,卻花去了比孔連長更長的模擬時間。晉指導員的竹竿在空中一下一下啄食目標,卻被肖科長一把奪了去。晉指導員身心在目標上,沒留神,身子被竹竿帶著往前一送,窗戶鋼條立時被腦球撞得像叫驢一樣叫喚。
肖科長神經質的動作,把屋子里外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嚇了一大跳。大家伙兒不知發生了什么,看肖科長,是一把俊逸而危險的槍站在那兒,更是一粒雋小而恐怖的子彈懸在那兒。
肖科長奪過竹竿,像抓了一塊紅炭圓,生怕燙著似地,飛快丟在地上。竹竿玩童般在地面蹦跶了一會兒,就如一條過冬的竹葉青,一動不動睡在晉指導員宿舍的洞窟里。肖科長蹲下身子,看了竹竿粗端口,又看細端口,甚至屁股朝天,將鼻子伸到端口深深地長嗅了一通。肖科長做這一切,一直戴著白尼龍手套。
肖科長立起身子,問通訊員,竹竿哪兒來的。通訊員說,河邊撿來的。又問,撿來就這么長吧。通訊員說是。再問,竹竿怎么去了河邊。通訊員說,孔連長知道。
孔連長再次成為營房王國主角。他有些恍惚,好像這個主角離他已有千年之遠。剛剛勃興的感覺,又陷入疲懶與憂傷。
聽了孔連長回答,又去河邊看了現場,肖科長一氣把兩道指令作一句話說了:馬上打電話請地區公安局火速支援一條警犬盜槍賊順金沙河邊朝上游跑了!
對肖科長而言,這真是落竹無意,流水有情啊!
因為精準鎖定了盜槍賊逃逸方向,專案組只用了一天半時間就找到了目擊證人,準確地講,是找到了耳擊證人并鼻擊證人:瞎眼牧羊女。
除了雨天大雪天,瞎眼牧羊女每天都會去同一片山坡放羊,又會在天擦黑之前,沿同一條山路吆著羊群回家。
營房背后,有多條山路,但靠近河邊的山路,只有一條。這一條,正是瞎眼牧羊女上山與回家的路。
在官兵晚上飯口下手的盜槍賊,得手之后的逃逸,一定會與瞎眼牧羊女劈面相遇。
瞎眼牧羊女說,那個時間,她的確聽見了一個人,從前面跑來,跑到她后面去了。那一陣,她還嗅到了風的氣味。
還沒從大山皺褶和映山紅迷宮中找到瞎眼牧羊女,一條眼睛特大鼻孔特小的搜捕犬就到了。
帶犬人員把犬帶到晉指導員宿舍后墻窗外,讓犬嗅遍竹竿。嗅過之后,犬并不急于走,而是突然后腿直立,前腿趴在窗柵上,嘴筒連同一條猩紅的長長的舌頭,伸進屋內。
犬封窗戶,晉指導員宿舍,一下子陰黑了臉。屋子里的人,無不處于犬的陰影中。
犬的背后,映山紅在太陽的火盆中燃起沖天大火,噼噼啪啪,又悄無聲息。
屋子復又亮堂沒多久,犬繞軍營半圈,大搖大擺通過門崗,走進軍營。正朝大門急匆匆走來妄圖尾隨犬的一群人,不承想被犬反找了來。犬攔住這群人去路,從中扯出了孔連長、晉指導員和通訊員。犬立功似地大聲說,汪汪汪。肖科長在心里罵道,媽的,竹竿上就算抹了糞,刻了字,也被河水刮沒了,被沙石拉白了!
帶犬人員再一次把犬帶到晉指導員宿舍后墻窗外,讓犬隔著窗柵嗅了晉指導員槍套,又嗅了孔連長五四式手槍。犬沉思了一會兒,就在那一會兒,帶犬人員看見全世界的風流動起來,朝犬鼻洞吹拂。犬走進軍營,很快找到目標,完成了任務。犬跳到晉指導員床上,把掛在墻上的槍套,掛在自己嘴上,呈遞帶犬人員。犬又撲向孔連長,嘴腳并用,三下五除二就下了孔連長的槍。孔連長顯得驚慌,既往的練習與洗腦,都是下別人尤其蘇美蔣的槍。
直到犬跳上吉普車前,犬也沒能在軍營撈到一頓可口飯菜。吉普車點火那一刻,肖科長真想把犬倒吊在河邊黃桷樹上,剝了犬的皮。他這樣想,其實是更想剝了盜槍賊與自己的皮。
牛大為們穿了自己的鞋回到空房,剛剛吃了午飯,又被叫了出來,又被集合在了操場。原因是,瞎眼牧羊女的耳朵看見了響尾蛇一般的竹竿。
肖科長扶著瞎眼牧羊女走進晉指導員宿舍時,怕地上的那根竹竿絆倒了瞎眼牧羊女,就一腳踢在了墻邊。瞎眼牧羊女聽見竹竿響動,怔了怔。肖科長把她扶在床沿坐下,她像木偶一樣,笨了很久才坐下,坐下也像木偶。午飯后,瞎眼牧羊女說話了:那是竹竿的聲音吧;飯前,進門當口,肖科長踢的。肖科長只怔了不到兩秒鐘,就發出了自己短硬如竹節疤的命令:
把嫌疑人帶到操場上去,集合!
肖科長在屋子里轉圈,抽煙,有大紅雞公的興奮。身處圓心位置的孔連長、晉指導員杲若母雞。
通訊員跑來,軍禮,吐詞:報告,集合完畢!
走,拿上竹竿,去操場。肖科長一邊發命令,一邊扶起瞎眼牧羊女。
操場。盜槍嫌疑人隊伍中的牛大為看見一根四米三長的竹竿向操場,不,向自己走來,一顆心就似擱在火車幾案上的蘋果,開始沒有方向感地晃搖起來。透過長茅長槍般的竹竿,牛大為還瞥見了映山紅上空杜鵑的反飛,聽見了蜀王化鳥,杜鵑啼血。牛大為知道,竹竿,正是槍案的核心物證。
是的,牛大為一走進空房就知道被羈留的本來的意思。全世界也只有牛大為知道比本來的意思更多的意思。
因為牛大為不僅是犯罪嫌疑人,還是犯罪人。寧寧一歪臉,正正經經判斷說。
還是寧寧聰明。我左手握方向盤,右手刮了刮寧寧的鼻子。又說,這鼻子,靈呢。
你講手槍故事,一講就講到牛大為那里去,牛大為不是盜槍賊,誰是?涂鴉先生,你不就是一著名詩人嗎?你那點腦水水,誆我,門兒都沒有!寧寧還沒說完,就斜了身子,一頭埋在我的大腿上。正因為處于這樣的身形,瘋丫頭的嘰哩咕嚕的后半截話,也只有我能夠連懵帶猜成個形兒,換了其他人,不成。
開了一整天車,終于鉆進山里的太竹縣城。第二天,沿一條堆滿映山紅的夾皮溝,向9401廠駛去。金沙河還像三十三年前那樣流淌,只不過沒有那么洶涌了。大山拉尿也跟人一樣,隨著年歲增大,飆揚的勁力小了?
可是,牛大為到底是咋個盜槍的呢?他被抓了嗎?還有,牛大為小屁娃一個,偷槍干嗎?
甭管假老練的寧寧問的語速有多慢,也沒能掩飾住刻在她心上的那十萬個急字。哼,求俺了吧。盡管放馬過來!
依舊保衛科訊問室。作為主審官,肖科長再一次審起牛大為來。牛大為一副有求心應,破罐子破摔的二球樣。
牛大為,說,你為啥盜槍?動機,動機何在?
不為啥。好玩唄。
啥不好玩?為什么偏偏玩槍?
啥都沒有槍好玩。砰,砰,我代表人民,判處你的死刑,多帶勁兒。
還有呢?
練膽呀。我現在膽兒小得連同學佟啞花都不敢追。暗戀了兩年,一個成形兒的字也沒出口。
佟啞花不是廠男籃隊長展二娃的女朋友嗎?我明白了,你精心策劃,預謀,準備,就是想盜一把槍,槍殺情敵。對,這才是你牛大為盜槍的真正動機!
拉倒吧,扯什么蛋!我要是這動機,他展二娃當天晚上就該躺下了,還見得了第二天的太陽?
那是為啥?
就想擁有一把手槍,據手槍為己有,卻不使用。國外不是有手槍收藏家嗎?這感覺好玩極了。懂不起?這就像我們廠生產導彈,只是為國家備在那兒,指不定永遠也不會發射呢。
扯球蛋!
這個時間還沒輪到肖科長審訊牛大為。以上對話的被審訊人是牛大為,審訊人還是牛大為。在營房空屋里,牛大為心里的牛大為與心里的肖科長經常開展如是對話。牛大為抱頭貓著,一聲不吭,正是二人大聲博弈的時候。
那天晚上,牛大為六點零五分走出工藝組,在考勤柜前翻牌后,出了車間。公路上,下班人流稠密如蟻,一些擠大巴,一些騎自行車,一些步行。牛大為磨磨蹭蹭來到公路上時,人流大勢已去,很快,都有些寥寂了。牛大為下了公路,走了幾十米金色油菜花畦埂,進入山邊灌木林,跑了百把米,就在路邊映山紅叢中抽出了一根端頭綁有一只半紅半藍馬蹄形磁鐵的竹竿。又跑了不到百米,到了營房后墻根。蹲在晉指導員宿舍窗口下,戴上車間發的勞保,白色線手套。輕輕一推,玻璃窗開了,男人的一股騷味脫屋而出,鼻毛擋不住。
牛大為用竹竿將馬蹄形磁鐵伸向晉指導員宿舍墻上槍套。馬蹄形磁鐵像蛇頭一樣拖著竹竿快速前進。離槍套五十公分,蛇頭慢下來,吐納真氣,一寸一寸移動。很明顯,勝算在握、信心滿滿的蛇頭,不屑于對一把槍親自動手,只喊了聲繳槍不殺。它這會兒悠哉了,一心等槍套連同槍舉白旗,自動走向自己,乖乖進入口中。但是,直到蛇頭離槍套只一寸之遠,槍套也紋絲不動。蛇頭大驚,繼而大怒,一口咬去,卻被槍套使了凹勁,反吸了進去。蛇頭縮頸一看,槍套哪里是槍套,純是輕飄無物的一團怪風。
蛇頭只猶疑了幾秒,就一個俯沖,到了枕頭邊上。還沒開始進一步動作,一把烏黑的手槍,就亮晃晃從枕下飛出,像一只兇猛的鷹隼,騰空叼住了蛇頭。蛇頭猝不及防,還沒看清咋回事,就本能地縮回到了窗邊,回到了耍蛇人牛大為手中。
牛大為輕輕一拉,玻璃窗關了。撈起衣裳,手槍貼肚皮插在皮帶上。
牛大為跳上營房后堡坎,穿過一片映山紅,上了臨河山路。右手隔衣按槍,左手攥著連著竹竿的馬蹄形磁鐵。一會兒跑,一會兒走,竹竿像他的尾巴曳地而行。連跑帶走了兩里許,一上坡拐彎處,與拄著竹杖慢慢行走的瞎眼牧羊女迎面相遇。這個,早想到了。不但不驚惶,反而還為自己計劃的精準性而自戀不已。其實,是先與瞎眼牧羊女的歌聲相遇的。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瞎眼牧羊女唱的是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映山紅》。唱得真好聽,牛大為都聽得差點忘了自己干嗎來了。
與瞎眼牧羊女擦身而過不久,牛大為扭開鐵絲,取下馬蹄形磁鐵,手臂大尺度一揮,將竹竿扔向了山下的金沙河中。竹竿飛行了一小會兒,借了三四十米落差的勢能,狠狠地插入水中,又優雅地浮上來。浮上來時,早不在原處,順水位移了十多二十米。空中,映山紅花瓣在夕暉中飄飛,它們是粘在竹竿上,又從竹竿上簌簌掉落的,它們像一些風中的紅唇。
望著竹竿的去向,牛大為突然后悔了,但來不及了。不管后悔的啥,全都來不及了。
牛大為輕車熟路離開山路,鉆進映山紅叢林,跑到一排山崖前。他伸臂從一條深狹巖縫取出一塑料袋,將手槍塞進袋中,扎死口子,又將有了份量的塑料袋塞進巖縫。返身山路,潛行至河邊。
在四十七公里,S彎處,踩著圓木橋到了金沙河對岸。看見河邊三三兩兩的男女,工人農民都有,混為一談,釣魚,捉魚,趕牛,走路,還有的在干啥球事,他壓根不關心。
牛大為過河后,沿河邊沙灘走了一陣,正要翻河堤上公路,卻見展二娃、炸彈、小青師傅等幾個廠籃球明星和球迷走了來。他們籠著球衣,把一籃球在空中八花八門顛來簸去的。媽的,佟啞花居然也在其中,并且,還緊緊傍著展二娃!牛大為勾了頭,等狗日的挨槍的這伙鳥人嘻嘻哈哈走過之后,才上了公路。
走攏四十八公里,9401的天已麻麻黑了。而牛大為的天,剛剛裂綻出魚肚白。
竹竿走到嫌疑人隊伍前停了下來;竹竿插在通訊員這墩底座上;此前像撐竿跳運動員一樣走來的通訊員,角色獲轉變。
羊群還在不遠處映山紅間縫埋頭吃草。羊什么都不做,一生都在幸福地吃草。不知羊知道不,自己一路拉的屎蛋子,是帝國主義修正主義的飛機炸彈最無法奈何的玩意兒。基于這樣的識見,中國三線軍工廠無不以“羊拉屎”作為自己的建設布局。“羊拉屎”光榮著軍分區,也頭痛著軍分區,更把駐廠警衛布防官兵折騰得夠嗆。
又開始繞瞎眼牧羊女轉圈了,與上午不同的是,此次轉圈的人,均握著竹竿的一頭,讓另一頭拖在地上。
牛大為的緊張可想而知,他已作好了被瞎眼牧羊女聽出來的準備。他跛著腳轉圈時,關閉了一切器官,在耳上的用力比瞎眼牧羊女都大,瞎眼牧羊女可是分了一部分力在嗅覺上的。但他的耳朵終是沒有接收到那好聽得可怕的少女的雄音。
赤腳。膠鞋。布鞋。皮鞋。
每人兩圈,嫌疑人跑得不見了。操場上,嫌疑人都縮身變形為赤腳、膠鞋、布鞋、皮鞋。在孔連長看來,這一套滑稽的動作,其實是肖科長布置給大家伙兒的作業。圓規的一只腳是瞎眼牧羊女,另一只腳是嫌疑人。
蒯老四是最后一個跑的。穿著舊軍裝、新皮鞋(恰好是他自己的鞋)的蒯老四正跑得扎勁,瞎眼牧羊女竟突然爆了個響亮的噴嚏。不知是有情況,還是累壞了,感冒了,總之查槍大戲落幕前出了噴嚏。正是這個噴嚏,讓蒯老四倒了霉。瞎眼牧羊女一再說,她的噴嚏與槍無關,與賊無關,但蒯老四還是倒了霉。
蒯老四的霉倒得不算很大,他在基地保衛處黑咕隆咚的地下室蹲了倆月不到,就出來了。誰都想找出蒯老四盜槍證據,誰都沒找出。蒯老四出來了,但大家伙兒還是認定他是盜槍賊。9401,蒯老四都不是,誰還能是。
那天下午,四米三的竹竿,成了三米四,足足短了九十公分。操場上空,微風吹著竹骨的焦糊昧,經久不衰。作為物證,這根竹竿,歸入了基地“9401廠‘4·1盜槍案”檔案。短了的竹竿,高了起來。這是后話。
晉指導員、孔連長盯著竹竿,想的是,他們的人生前景如果短了,一定是短竹、短槍的短。
本女子當然知道,牛大為沒被瞎眼牧羊女揪出,主要得益于兩點,聲音與氣息的變化,非常偶然的兩點。這個,恐怕牛大為這傻逼自己都不清楚吧。相反,牛大為一定認為瞎眼牧羊女笨、肖科長傻呢。其實肖科長大大的狡猾,瞎眼牧羊女大大的聰慧,但他們共同的命運,是冤啊,比竇娥還冤。
寧寧分析完點評完感嘆完,又說,說相調皮至極,喂,涂老師,你咋知道牛大為是這樣偷槍的呢?猜的。屁,鬼才相信。當然不能相信,告訴你,牛大為是我哥們兼詩友,我倆都是9401顏色主義的成員,我還是常務副社長呢。
所有問題,在寧寧那里是問題,在我這兒則不是。畢竟,吃的鹽比她吞的飯多,過的橋比她走的路多,雖然這一點也不值得驕傲,甚至讓人沮喪。
我不僅不是猜的,整個故事,還真是牛大為一字不漏告訴我的。
寧寧猜到了牛大為是偷槍賊,卻萬萬沒想到牛大為就是我。涂鴉只是我的筆名,牛大為才是我的本名兼曾用名呢。
基本空空如也的9401廠總算到了。
一到9401,寧寧似乎早忘了洞子呀衛星呀導彈呀核坑呀美蔣特務降落傘呀的茬,直嚷著玩尋槍去。她說,找到槍,刺激了。
從太竹縣城到9401是寧寧開的。按照寧寧的示諭,我指路,寧寧把車徑直開到了昔日軍營操場。又撿了一根圍菜園子的長竹竿拿在手上。之后,我倆學著當年牛大為的樣兒,沿著他當年逃竄的臨河山路,喘著粗氣,且跑且走。竹竿一會兒在她手上,一會兒在我手上。路上,我倆看見了不遠處一群在映山紅間縫中啃草的羊,還聽見了遠山傳來的一記打獵的槍聲。這里曾是張國燾徐向前紅四方面軍的根據地,當地土著以彪悍馳名。在一視野開闊處,金沙河在山下高調地流著。寧寧說,竹竿,我要扔竹竿。我把竹竿遞給寧寧,寧寧就以想象中的牛大為姿勢,把竹竿奮力拋了出去。寧寧是自下而上拋的,竹竿飛得不遠,但高,粘在竹竿上的映山紅花瓣脫落下來,竟有幾瓣回到了我倆臉上。寧寧對著河對岸,山呼萬歲。末了,興猶未盡,還摘了一捧映山紅花瓣,來了個天女敖花無窮樂。
我倆很容易就走到了一堵十幾米高、百來米長的山崖前。
涂鴉,牛大為沒告訴你具體的藏槍位置嗎?寧寧眼睛對著山崖說。
告訴了呀。他說就在這山崖壁上的一處巖縫里。對了,他說在中段,那條巖縫。我作回憶狀說。
你們就沒來找過?寧寧又問。
牛大為本就是鬧著玩的,他要槍干嗎?我就是想要,也不敢呀,惹事!再說,誰知還在不在呢?
好啦!找槍,誰先找到誰得獎勵,比賽開始!
慢!獎勵啥?
讓我想想。對,獎一個要求。贏的一方可以向輸的一方提任何要求,輸的一方必須答應!
那,那我要是贏了,就要求你與我在映山紅中野合,像孔老夫子的媽老漢一樣。
隨你。開始吧!
和平年代,兩個人的尋槍比賽。我找得起勁,汗都出了,自然是裝模作樣出來的。寧寧也找得起勁,并且,從她的搜尋范圍趨勢來看,越來越接近藏槍地了。我突然一驚,這瘋丫頭鉚足勁尋贏,該不是藉此要求我離婚,而后與她怎么怎么吧?念及這一層,急忙趕在她前邊,將手臂伸進巖縫。但是,我摸到的是敗草、映山紅枯葉和一把擰得出水的空氣。怎么會這樣?
干啥呢?找槍吧?槍在這兒呢!
一中年女鬼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嚇得一愣,轉過頭,卻見一位穿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農婦,睜著眼一眨不眨對著我。不遠處映山紅中,一群羊開始發出澗水一樣深藍的輕咩。中年農婦手掌上墊著一張潔白手絹,手絹上,是一個臟兮兮已然脆化的塑料袋,塑料袋上,是一砣褐黃色屎疙瘩。再定睛一瞧,那褐黃屎疙瘩,竟是一把繡得一塌糊涂的手槍。設若中年農婦沒拄一支竹杖,沒眨眼,我應該很難將其與瞎眼牧羊女劃等號;兩個女人的聲音,一尖嫩,一粗老,差別大了。
我本能地說:你是——
瞎眼牧羊女沒搭理我,徑直說:我等你等了整整三十三年了。三十三年前的今天,你把槍藏在這里,我找了五年,才找到它。我想,你一定會來取槍的,就在這山上等著,沒想,一等又等了二十八年。今天,你終于來了。誰來了,誰就是盜槍賊。你來了,你就是盜槍賊!
我本能地狡辯,我看見寧寧走過來站在我和瞎眼牧羊女之間的旁側了,我說:不,我不是盜槍賊,不是!可我知道誰是,真的知道!
瞎眼牧羊女說:我不會認錯人的。你拖著竹竿上山時,我正在路邊一塊大石后邊屙尿。我聽見了,又嗅到了,你的聲音,氣味,跟三十三年前的那個盜槍賊一模一樣。
我望了寧寧一眼,說:不,大姐,我從沒到這里來過,你可能產生了幻覺……
瞎眼牧羊女說:跟我到軍營找解放軍叔叔自首去吧。走,找肖科長、孔連長,還有晉指導員去。我要像爺爺一樣,掙表現,為黨、為人民再立新功!爸爸說,公社書記發了話,揪出盜槍賊,還有參工指標哩!
我說:他們早不在這里了。大姐,你是不是……我跨前一步,悄悄對寧寧說,這女人瘋了,我們趕快跑吧。也不等寧寧反應,一把拉了寧寧的手,就朝山下跑去。瞎眼牧羊女在身后大喊:你才瘋了呢!跑什么跑,我逗你玩呢,盜槍賊!我抓你,僅僅是證明我能抓到你,僅僅是證明我當年沒有對解放軍和肖科長撒謊,沒有別的意思!別怕呀!哈哈!
拉著寧寧跑了一陣,寧寧就不再跑了。寧寧甩開我的手,正色道,滾開,牛大為,你就是盜槍賊!
寧寧!
別碰我!
寧寧一溜煙跑了。比女鬼,以及風快一詞,都快。衣衫,把映山紅刮拉了一路。
我枯坐路邊,頹唐得一下子老了十年,二十年。那首《映山紅》,從山崖那邊傳了來: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歌聲與三十三年前一模一樣,就像錄了當時的音,現在放出來。不明白,同是瞎眼牧羊女的聲音,說話與唱歌,一變一不變,為什么差異如此之大?
山道上滿是映山紅花瓣,我卻不能阻止自己踩下。
回到操場,拉開越野車門,竟看見一張笑吟吟的臉,是寧寧!車內響著廣播,寧寧正在收聽一地方娛樂臺。寧寧說,涂鴉,老公,上來呀,愣著干嗎,不認識你老婆了?本女子巴不得你是盜槍賊呢,多刺激,傻瓜!只可惜,幾十年的老黃歷了,有刺激也稀了,淡了,哎,沒勁,真沒勁。我說,寧寧,你真希望我是盜槍賊?寧寧說,嗯,真希望。我說,我還真是,我還真是牛大為。寧寧不信,說何以證明?我從后備箱取了一件東西遞給寧寧。我說,這個就能證明。寧寧接過被綢緞包裹的東西,問,這是啥?我說,槍案故事中,那只半紅半藍的馬蹄形磁鐵。
寧寧驚得手一松,嘭一聲悶響,東西掉落車上;一只馬蹄形磁鐵從綢緞中得得跑出,咴咴咴叫;幽幽的光,一半紅,一半藍。
寧寧兩眼大得像兩朵映山紅,露出的是我無法拿捏的下一步會做什么的表情。我是什么表情?媽的,不致于在這個小丫頭片子面前顯出這愚人節一樣的傻樣吧?
今天,四月一日,跟三十三年前一樣,也是映山紅花兒鋪張浪費得完全不計后果的愚人節。巧了。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