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也許我不該哭。我想起,那一年我已經22歲了,特別地彷徨。我對自己說,我是一個男人了,我不該哭!應當有一個男人的硬骨。盡管父親在母親離開后,變得暴躁,對我和妹妹更加地頤指氣使,常常剝奪我早飯的權利,動不動就狠狠地訓我:“窮小子,每天都餓你一頓!”
可我還是禁不住流淚。我想已經離世的母親,進城上學的妹妹。每次挨過父親的訓,我都更加地懷念母親。我想起母親最后一次在地里點豆,天上下起了細雨,沒有布谷的叫聲,鳥兒和螞蚱都藏起來了,風也被細雨浸濕得刮不起來。母親的全身都是雨水,她使力地鏟鍬,然后從胸前的布兜里捏出一粒黃豆,彎腰塞進淋濕的泥坑。我把母親從地里攙回家,短短幾百米的途中,她歇了幾次。我的母親已經患了腎病,她的眼睛,小腿都已經腫了。燕子飛得很低,路邊的草被雨淋灑得像剛染過。母親說:“兒啊,娘咋就這樣無能了?”母親的言語里透著絕望。兩年后,一個雨雪交加的日子,母親離開人世。老天真是勢利,在母親最后的一截人世路上也不肯為一個苦命的人鋪上陽光。
每次和父親發生爭執,我去村外,仰起頭,回味我攙母親回家的那個雨天,我常拿這種回憶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們的爭執還在繼續。好像夏天的雨綿綿不斷。
也許我不該再去為那碰運氣的寫作熬夜,不該去為那個能否成功的小說熬到凌晨也不罷休。要是這樣,我就能早早地起來了,可以在父親還打呼嚕時敲響他的屋門,堅持數日,他會有一天睡過了頭(因我的打擾)。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回敬父親幾句,從此,他會理解我清早貪睡是因為熬夜缺乏睡眠。
我常常想象怎樣平息我和父親的關系。才使父親不這樣殘酷地待我?我擔心如此數日,我本來挺好的胃口一定會被父親懲罰的大吐酸水,罰得我桌子上、抽屜里到處都放著“胃舒平”、“嗎丁啉”之類的藥品。那樣一面吐酸水,一面熬夜我一定更受不了。我曾經為此苦苦地想過:向父親警告我是他唯一的兒子嗎?或者在和父親爭論后我跑出去?躲到某個同學的家里讓他焦急,讓他不安?不行!我反復地想過,對于父親那耿直、暴燥的脾氣,這恐怕都無濟于事。唯一的辦法也是最妙的辦法是我的某一篇小說,或者某一篇文章能盡快發表,讓父親在報上或刊物上見到我的名字,是父親在買煙無錢時用我的稿費來解決他煙癮難斷的困境。為此,也是山窮水盡的辦法,我想到了抄襲。于是,我把我手邊的刊物全擺到了床上,決定擇其一篇,報給報刊。我選了整整一個上午,終于選定了一篇名叫《菊花賦》的散文,投了出去。幾天后接到回信,想不到這篇《菊花賦》正是我投寄的那家刊物中某一個編輯寫的。
二
我最怕的是父親的罵聲。
父親罵人雖然不算絮叨,但卻苛毒。他罵母親,母親忍氣吞聲;他罵妹妹,妹妹暗自抽泣。他罵我,則有所不同:我覺得有理,就要與他爭執,還要指出父親的錯誤。所以這可能是他對我怨氣的原因之一。
比如,有一次父親罵我是王八蛋,我說:“我是人,與水生動物絕無緣份。”又罵我混賬東西,我說:“我不混!我很守本分,一不流氓,二不搶劫,只不過是想寫點東西,得以發表。”父親說:“你發表個屁。”我說:“我要發表的不是屁,屁是氣體,出來就沒影了。我發表的是字,是用字來串接起來的語言和故事,就像我小時候聽你講過的‘大灰狼一樣,讓人都愛聽、愛看!再說屁是臭的,讓人討厭,我的故事不臭,如果印出來,還會散發出一種墨水的香味。”父親說:“別給我講那些我聽不懂的話,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說:“我不是癩蛤蟆,連青蛙都不是,我是堂堂正正,你的兒子,而且是你唯一的兒子!發表東西,不是吃天鵝肉,是把我心里想的在紙上寫出來,是有話想說。”
父親要瘋了。我說這些,他根本聽不進去,他要懲罰我。他跳起來,說:“小子,別說廢話,咱祖宗的墳上就沒那棵蒿子,給我干活,今天把菜地的那片地給我剜了!”你聽,他讓我干活,還說,把地給他剜了。他要說,孩子,去把那片地地剜了吧,該種菜了。我說不定干得比這樂意。
父親常這樣說我,其實我更傷心。每個人都有自尊,父親自認為他是父親就可以不揀輕重地訓我,泄我的氣。別人能干的事我為什么就不能干?別人能辦到的,我為什么就不可能辦到?父親。你為什么不能對我鼓勵?我愛上什么就讓我愛!如果有你的鼓勵,我愛上的事會更用心!
我和父親的爭執已司空見慣。兩年來,特別是母親不在后,他對我的火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火,動不動就破口大罵。父親是個粗人,做飯、炒菜、做家務顯得笨拙,這大概是他對我發脾氣的原因之一,我們幾乎天天在吵,好在我平靜得很快,情緒也因這司空見慣而不見紊亂。我們幾乎形同路人,好像我是住店人,而父親是一店之主,雖然有時候招呼也懶得打,可我們仍然吵架,好像對于現在來說,只有他的罵聲才足以證明我們是父子關系,才能證明這個家庭的存在。
我們爆發的第一次爭吵,是母親不在后。父親第一次擔任起家務,菜被他炒成黑色,又咸又苦,我問了父親一句:“忘了加水,還是忘了攪動。”
父親正往爐里添煤,兩眼紅紅地瞪著我,火捅狠狠地地摜在地上,叮叮啷啷得震耳欲聾。如果我是一只小鳥,肯定會被震落掉很多的羽毛。
“你小子能,你怎么不干。”
我說:“兩個人的飯,你一個人做不了嗎?”
他說:“做不了,非你小子不可。”
我說:“我也不是沒做過,現在媽不在了,你也該學學。”
他說:“不學,你嫌爹無能,把你娘喚起來,再來做飯,我也清閑清閑。”
我說:“我真的想讓娘還在。”我看著娘的遺像。
父親說:“你別嫌不好,做苦你吃苦的,做成你吃咸的!”
我說:“不吃,又有啥法?”
父親大吼一聲,猶如晴天炸雷:“你小子嫌老子無能,你就快點找個女人來為你做飯,為你講究。”
父親又“嗵嗵”地摔了幾下火捅。
父親后來逼我結婚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兩行熱淚“刷”地流向我的兩腮。我停頓了好幾分鐘沒有講話,在這幾分鐘內,有好幾個女孩的形象在我的腦子里翻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我在幾秒之內想到了“結婚”二字,但我馬上又打消了念頭。我鎮靜自若地擦干了眼淚,在擦眼淚時我想到了我這兩行熱淚的價值:一是我忽然想念母親,二是為了自己,三是想到妹妹應該考上大學或者至少也要上某個專業學校,這樣她人生的價值才會提高,才可能離開我們這個叫瓦塘南街的地方,她的目光里可以看到更多的東西,才會產生更大的理想,她才能走得更遠,才能做一個有高尚追求的人,才能過上高雅的生活。人,有時候得有欲望!雖然,欲望會讓我們痛苦。
我抬起頭,發現父親還在向我瞪眼,兩片厚而干裂的嘴唇翹著,像干燥的樹皮,隨時做著回擊的準備。我年輕氣盛,理智的是:我明自我是兒子,他是父親,我打算采取迂回的方式。更明白地說,我決定在父親面前妥協。于是,我悄悄地推開碗,推開碗之后,我輕輕地和椅子告別。椅子的響聲由高而低,越來越低聲下氣,配合著我的妥協。此時,我很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媳婦,低眉順眼地躲離開兇煞的婆母。
剛邁開步子,身后又是一聲炸雷:“站住!”
我猛地站住。父親說:“把你碗里的飯吃了!”我呆呆地站著,想到了小時候,有一次,我上樹掏斑鳩掛破了褲子,父親讓我在太陽地里站著,畫地為牢;直到我身上的汗把腳下的土地揭起了一層皮,父親才一巴掌把我搧出“地牢”。此刻我整個大腦翻來倒去都是那半碗剩飯和那又黑又咸的菜。我站著,我真想和父親再戰上一個回合。我是他的兒子,確切無誤,可在生活上和他平等。22歲了,我有了自己決定事情的權利。
我愣愣站著,聽憑父親的下文。
父親說:“你不吃也好,拿把鍬,去把那片菜地鏟好了回來。”
我沒有回頭,默默地走出屋門。
三
夜色籠照了小村,家家戶戶的電燈亮了,暈黃的街燈也在霎那間射出它低度的光線。我摸摸雙眼,淚水浸出了一層暈圈,我已經一天沒有洗臉了。
我躺在床上。情緒極壞,靈感全跑光了,書也讀不下去。我拉滅燈,又有月光氤氳地照來,我也許該扯一幅深色的窗簾。
我閉上眼,第一次瘋狂地想起了女人。我想女人的原因首先是來自我的孤寂,一種惆悵影響著我的情緒。看看我床邊的鞋,右腳的那只鞋已經脫幫了。從一只鞋我想著我的生活,我想女人,想一個給我幫助、給我關心的人。我很孤獨。我想起一個小說上說婚姻像鞋子的話。一個黑沉沉的夜里,村里的—個女孩曾悄悄地推開我的屋門。我們默默地坐著,沒有多少言語,那時候我對女人的欲望恐怕連今天的十分之一也沒有,如果換到今天,我可能把她要了。第二天第三天她又來了,拿來一疊日記讓我看,全是寫給我的。第四天她又帶來了一雙枕巾,枕巾上面繡著兩個比翼齊飛的鴿子。我終于動心了,我相信了她的日記,相信了她的真誠。我突然間摟住了她溫熱的身子,在她的臉上狂吻,可她臉上的汗臭,她身上的異味使我又推開了她。我想找到的是一種芳香,在芳香里迷亂,可我聞到的是一種背道而馳的異味,這種異味讓我和她產生了距離。第五天她又來了,我不想理她,我不需要單純的傾心,坐了一會她大概覺得索然無味,悄悄地消失在深沉的夜幕里。第六天,她的眼淚征服了我,使我又有了狂熱的沖動,我和她翻滾在床上,當她的雙手緊緊地擁著我的時候,我的理智終于又戰勝了感情。我竟然聞到的又是那種混合著汗臭的異味。我坐起來,鄭重其事地和她道著再見,我想到如果她真正愛我,該給我帶雙鞋來。她踉蹌地走了,帶著失望的淚水。人的感情是多么古怪,我想自古以來,人的感情就是和物質緊緊相聯的。現在想來,我并不是嫌棄她身上的異味,或許,我甚至根本沒有聞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時候,我特別需要的是一雙鞋或者一雙襪子什么的,一雙襪子可能使我找到一絲溫暖,我也知道我很古怪,不知所以。也可能,我沒有在她身上找到我當時需要的東西。那時候,我很彷徨。
忽然間,靈感來了,我拉開電燈,我想我應該寫點什么。
咚咚咚,有人敲門。打開門,父親一雙火炭般的眼盯著我。
我和父親僵持著。
終于,父親開口了。
“你還不睡?”
我說:“我睡不著。”
“你在干啥?”
“看書。”
父親說:“半夜了,你不知道?”
“知道!”
“還不是該睡的時候嗎?”
“是該睡了,可我不瞌睡!”
父親說:“你不睡行,可你得把燈拉滅!”
我搖搖頭。
父親說:“一度電幾毛,咱浪費不起!”
我說:“不到我睡的時候,我不想滅燈。”
父親的臉開始漲紅,肌肉往一齊擁擠。大概是我一句也不謙讓惹怒了他,抑或是幾毛錢的電費使他的熱血上涌。他一縱身,我沒有提防,被父親撞了個趔趄。“媽的個X,你不拉我拉。”父親罵罵咧咧地去拽開關,“啪”,屋里暗了。
我想和父親爭奪開關,可我忍住了。半夜時分。大都進入了夢鄉,我不必在這夜闌人靜去進行一場父子之戰,不必讓四鄰在明天一早,為我們父子的半夜之爭而去嚼舌。
我靜靜地站著。借著月光,父親又把手伸向開關,使勁地要把它徹底拉斷。“嘣”開關繩斷了,燈泡卻在開關繩斷的同時恢復了原來的光亮。
父親也在一霎間愣住了。
可是,他的手又馬上伸向燈泡。父親沒有學過電學,可他懂得沒有燈泡屋里就不會有光的道理。
屋里又一次暗了。
一瞬間,我被一種難以言狀的心情支配打起顫來。真的,我渾身顫抖。我想到我的被浩劫而去的靈感和詩情,我想到父親曾對我教唆:“我們不指望別的,就靠種這幾畝地生活。”可是父親,你想想,在把地種好之后,在勞動之余的晚上,你的兒子看看書寫點什么就多余了嗎?父親你真正得到土地才有幾天,當你的兒子將來因無知識而后悔的時候他怨恨誰?我想父親原來并非這樣的人,我想到妹妹在被錄取到縣一中的時候,還是他親自趕著架子車,把妹妹送到了學校。在村里,他是個那么逆來順受,不大愛說話的老實人,難道這就是人的兩重性,難道父親是那種“外面的奴隸,家庭的暴君”式的人物嗎。
這時候我又一次想到了床,我也許該躺下來好好地想想。黑暗怕什么呢,黑暗是悶不了人的大腦的。況且還有窗外的月光,明天還有黎明,還有太陽。
父親出去了,我似乎看見他的手也在打顫。臨出門,他又看我一眼,在那雙眼里,我仿佛看到了憐憫、痛苦,也看到猶豫。是的,也許我該好好地替父親想想,也許我該和父親好好地談談。
四
我做夢了。在夢里我被無數的雜音、無數的光線縈繞著,我看見父親溫和地走向我,拉我在溝邊抓魚,拉我扯下一根柳條,擰成柳哨:“笛笛笛”柳哨響了,我蹦跳著,多么快樂!可父親又忽然身穿長袍,頭戴氈帽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他身子微傾,頭發花白,成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形象。這時候父親身邊又出現了一位須鬢飄飄的長者,向我微微笑道:“孩子,父在觀其行,父沒觀其志。三年未改,父之道可謂也,你雖然心比天高,可命比紙薄,黃土養育了你,可惜黃土要埋你終身,怕是你再掙也掙不脫呀。”
我淚如雨下。
睜眼一看,月光仍朗照進來,方知我是在床上做了一夢。翻了翻身,總覺得頭昏昏沉沉,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又有一夢襲來。
這次夢見的是一輛大車,瘋狂地在大路上奔跑,可怎么跑也跑不到頭,仿佛一頭瘋狂的野馬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狂奔亂竄。我坐在駕駛室的副座上,看著司機睜著血紅的雙眼,神經狂亂地向前猛竄,前面出現幾條交叉路口,每個路口都站著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人,每一個人都舉著滴著鮮血的右手指引著大車的去向。司機更加紊亂了,他忽然猛踩油門直撞前方。停了,司機暈了過去。我處于完全麻木的狀態,車身滴著紅紅的血液。
又一次醒來,渾身出滿虛汗,一種恐懼震懾著我,我不敢睜開惺松的雙眼,我的周圍都是紅紅的血光。我把我的手慢慢地伸向床頭,在床頭我亂摸一陣后,恢復了清醒。現實告訴我,開關沒了,短瞬間,我又重溫了父親拉斷開關的鏡頭。
慢慢睜開眼,發現一切都被黑色籠罩著,隱隱嗅到了一種汗臭味。我這才知道自己是被沉沉的被子捂住了視線。我慢慢地掀開被子,啊,亮亮的月光溫和地照過窗外,我的大腦便又開始了平靜,我又開始吃力地想著我的夢,慢慢地理出每個夢都和我的生活有關。
第一個夢,實際上是我重溫了我童年的歡樂,童年時代,父親的確給我擰過柳哨,我也的確和父親在河邊掏過螃蟹,在溝里抓過魚。那時候,作為獨生子的我,是幸福的,令人懷念。父親何致于變得這樣暴躁?人老如童,難道父親真的老了嗎?
我想到了我的第二個夢,如果和現實結合起來。那是一段更加痛楚的往事。一年前,我的確駕駛過這么一輛拉貨車,為了掙錢,求遍了一切能夠拜求的親戚、同學和熟人,終于和我的一個同學買下了這部大車,于是我們東西南北中地跑,沒日沒夜,不幸的是,半年里我們出了三次車禍。我們終于下定了決心,賣掉了大車,我舉起了雙手,向生活表示了投降。
我隱約記得,父親從那時起在態度上對我發生了變化,他有時譏諷我,仿佛譏諷一個戰場上繳槍投降的敗將,問題更大的癥結恐怕還在于我舉起了雙手,更重要的是我向父親坦白了我們對半年來賬目結算的結果:車跑半年,不賠不賺,白白賠進了半年的光陰。
為此,我變成了一個撒謊的人。別人問我:“喂,咋樣?”我說:“不咋樣,僅僅掙了個彩電錢。”父親在和我的一次爭吵中大罵我是一個蠢貨、敗家子,說,你掙的錢呢?掙來的彩電呢?你怎么可以一蹶不振,像泄氣的皮球?我沒有和父親吵,我默默地忍下了。父親,你何必責怪兒子呢?當初,我是多么躊躇滿志。
五
小鳥在院子里啁啾,隔壁隱隱傳來父親的幾聲咳嗽。
睜開眼就看見活潑的陽光,聽見歡娛的鳥聲,我頓然感到生活并不那么可怕,那么煩燥,那么枯澀。
我想我的成長,又一次想到了母親的眼睛,妹妹的目光,失去和存在的都在我的大腦輪回,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人,就是在這種模糊不定、陰錯陽差中生活和變幻著。我想到我的學生時代,想起有一次我丟了鋼筆,父親對我的訓斥,就是從那次起直到高中畢業我再也沒有丟掉或損壞過一支鋼筆。我想起父親那次丟了賣糧食錢后渾身的顫抖,想起他狠命地用巴掌擊自己的頭頂,淚水順著他粗大的手指往外流的情景。歲月頻行,父親六十歲了,人生的盛年已經過去,而在他進入老年時和他相濡以沫的母親走了,他的暴戾他的怪癖也許和他的起居、和他的脾氣和他的生活有關,我想到我在態度上也應該變得和順一些。
我幾乎是用了從來沒有過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我一邊系扣一邊拉開了屋門,走向堂屋。父親正坐在椅子上,嘴里銜著煙袋像在空思什么,煙荷包在煙桿下悠悠地晃動,見我進來父親臉上的肌肉似乎抽緊了兩下,頭也略略地府了下去。我走向爐臺,雙手輕輕地打開鍋蓋,一股熱氣撲向我的臉,我向旁邊瞥了瞥,炒好的蘿卜絲放在爐邊。我的兩行熱淚流了出來。
父親的變化是我忽然迷惑起來,我已經記不清我是怎樣喝下了那熱騰騰的米飯,記不清我是否吃了那炒好的蘿卜絲,在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昨夜和父親爭吵的一幕。我丟下碗,走向門口,看著那在枝葉間啁啾的小鳥,想到了人也許都是兩個面目、兩種思維模式:一個理智,理智中蘊含著善良、怯懦和懺悔;一個沖動,沖動中蘊含著報復、蠻橫和不加任何思考的惱怒與行動。
我又聽見父親叩煙鍋的響聲,接著聽見一陣干咳,然后父親對我說:“牲口喂好了,去拉土吧。”
我溫順地走向那個喂牲口的小屋,很快套好了牲口,然后揮動鞭子,不輕不重地在牲口身上擊了一下。起土坑離村里很遠,騾子不緊不慢地在黃色的土路上行走,滿野都是黃色,滿野都是剛剛露出嫩芽的麥苗。我坐在架子車上,從溫馴的騾子我想到了馴服,想到人類歷來都是一面受著別人的馴服或者傳統習慣的馴服生活著,而人人又都在馴服著他能夠馴服的東西,來得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我想到父親,想到我,父親實際上是在一種習慣勢力的馴服下生活,他已經被這種生活麻木了,他從未感覺到這種馴服,他把這種不合理的馴服當作了生活的常規。我不甘馴服,我總想反抗,卻總也有一種東西壓抑著我,想使我不甘于馴服。我也許產生了一種對傳統勢力的叛逆,因此,時刻想著走出這狹小的包圍圈,走出祖先、走出父親的眼皮及心理統治與習慣統治的氛圍,但我的力量太小了,我有時感到一種渺茫,像一頭瘦驢一樣,難以負載生活的氣候。
蹄聲踏踏。
起土坑到了,我把土一鍬一鍬扔上架子車,我又忽然生出許多的感慨,我想到我的祖先、我的父親含辛茹苦地匍伏在這黃土上,背朝太陽,面朝黃土,無情的土地一代一代埋葬了多少人。我想到它的偉大的衍生力量,和它偉大的埋葬力量;想起種麥時父親忽然跌倒在地,想到母親曾經帶著病頂著雨在地里點播黃豆,點播玉米。饑腸轆轆,病困交加,黃泥沾住了她的腳,她再也走不出這黃土的羈絆。我每每想起母親臨死時那未瞑目的眼睛,心就像塞進了大把的棉套憋悶得難受,長長的粗氣使我更覺得活在一個窒悶的籠子里,我常常想到飛,想到怎樣逾越層層阻隔,跨過山與水,跨過藍天與白云,投入一個無憂無慮的仙境,或者從此永遠的超脫。這一幕幕情景常常困擾著我,使我感到一種無法言狀的難受。
黃土地,黃土地,黃土地啊,我該怎樣對你哭,對你笑,對你恨對你愛呢,我的親愛的母親,我又該怎樣想你、念你、寫你呢。
我的雙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模糊了,此時我真想大哭一場或者大喊一場,我抬起頭,看見我的周圍好幾張黃色的臉。我的情緒仍在奔流,我想象著他們,我們的一生又將怎樣。我在想著,這就是我少年的野地嗎?我一次次想尋找到的我少年的野地嗎?有時候我知道我分明就生活在野地里,我是在野地里長大的孩子,表面的平靜下藏著狂悍的野性。我是熱愛野地才尋找野地的,我還是一直茫然,一直還在找著我少年的野地,又似乎在一步步拉遠和野地的距離。我曾經懷疑我少年的野地:那種空曠、那種渺遠、那種無遮無攔的土地的大氣,那種驀然而生的煙嵐、群鳥的自由、云的顏色、一座墳冢的孤獨,那種眼界的開闊;滄河橋、蒼峪山,更遠的太行峰頂進入我的視線,還有那種喧騰,軟和發油的土壤,牲口和機械在大地上的忙碌,種子在大地上的植種,火車在夜晚的呼嘯,河流的充沛;那種敞懷喂奶的鄉村風情,漢子在勞動中吆喝;那種鄉間小路的消失而重新誕生,那蓊郁的河邊的樹,掠空而過的群鳥……
我的心在曠野里飛奔,飛跑著,一個少年的心不會滿足,會一直尋找少年的野地。融入!我曾經狠狠地想過這兩個字!但,總又不愿屈從又總是想到背叛啊。
有人拍了我的肩,輕輕的,我卻覺得生疼,我回過頭,兩眼直視拍我肩膀的人,看到的是一張笑臉。
站在我面前的是拐子,我從小的伙伴,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我們相對地站著,有幾分鐘誰也沒有說話,我只覺得有一種情緒上的窒悶,我的舌頭也被這種情緒緊緊地攫著,而瘸子可能是被我的淚水打呆了。
“拐子,你來干啥?”我生硬地面對這個我從小的伙伴。
“我……到家找你,你不在,就……”拐子吞吞吐吐地說著,在這間隙里我擦掉了眼角的淚水,望一眼服貼站著的騾子,又扭過頭來問拐子。
“找我有事?”問過這話之后,我忽地覺得我問得有點生硬,我不該這樣對待拐子,拐子是我從小的朋友,我們是無話不講的。可最近我卻想他又恨他,誰在郁悶的時候不想找一個傾吐心腸的人?可拐子自半年前,買了一輛拉貨車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光顧寒暄了,我想他又恨他,我知道他的生意好,我知道他還有一個好哥哥,在水泥廠里說得很響的一個人物,所以他得意,所以他忙,所以他再也沒有那么多時間找我閑聊了。
太陽很耀眼地升高了。
拐子從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給我,給我燃著,對我說:“又生氣。”
我點點頭,問他:“今個你咋有時間來找我。你成了大忙人,不容易啊。”我想用一句重話來刺激他。
“啊,原諒我吧,我也真忙,廠里活少些,就回來,我想找你談談。”頓了頓他又說:“給你找個女人吧。”
女人,其實我現在根本就不喜歡女人,可一種逆反心理讓我說:“好吧。哈哈,拐子,你真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感謝你為我的生活著想,好長時間不見你。一見你你就提到了女人,其實我現在并不想找什么女人,要是喜歡,我蠻可以在兩年前,媽媽在世的時候就定下了。”
騾子長嘶一聲,我從恍惚中抬起頭,該裝土了,時間長了,說不定父親又該訓我。拐子又扔給我一支煙,對我說:“我也走了,不耽誤你拉土,我去保養車,其實這女人不是我給你介紹,是小明、國梅。”
啊,小明,我的又一個朋友,比我還小一歲呢,已結婚一年,已經有一個胖胖礅礅的小子了。啊,朋友們都在為我操心,我真可憐,他們總認為不會有女人主動看上我,即使有過也是一次誤會,我把一鍬土扔進車廂,覺得這土是那樣的沉重,我說:“謝謝他們。”
拐子走了,一條瘸腿騎在自行車上總向外撇著,他滿身油膩,臨走時留下一句話:“有時間還來找你。”
我站著,又獨自沉浸在黃土的氛圍中。
六
夕陽又在西山邊悄悄沉沒,臨別時的臉紅彤彤的,仿佛遇見了自己的情人,夜幕就這樣來了。
我很疲憊,整整拉了一天土,田野的風吹得我身上沾滿了黃土。拐子走后,我的心情不知道為什么又煩亂起來,我把我渾身的憤懣、整個心底的郁結都狠狠用在裝土上,我鏟起一鍬鍬黃土,仿佛在為自己筑修終走的墳墓,這墳墓將很大很大,不僅僅埋沒我弱小的身軀,甚至將埋葬許多麻木的靈魂和軀體。用不了幾分鐘我就會把車裝滿,然后狠命地驅趕騾子,父親叼著煙袋在門口等著,一等車到,便默默地和我卸土,只聽見嚓嚓嚓卸土的聲音和兩只鐵鍬撞在一起的聲響,以及父親的呼吸和咳嗽,我的呼吸及騾子的噴氣聲。整整拉了一天,沒說幾句話,但我看到了父親的眼神,我趕得太緊了,騾子滿身是汗,父親看著騾子露出了心疼的情緒。我領會了,領會了父親的目光,父親的沉默,領會了他的嘆息。可我還是狠命地驅趕騾子,不知道為了什么。
我摸黑走到床邊,輕輕地躺下,借睡眠消除我一天的疲勞。是的,睡,是萬能的,它可以使你在沉睡中忘卻一切,無論你是偉人還是庸漢,可不爭氣的習慣又在作祟,仿佛有一絲靈感鉆進了我的大腦,我迅速地坐起,從外衣口袋里掏出剛才從小賣鋪里買來的兩支蠟燭,然后把火柴湊上去,就在這光亮閃現的一霎那我愣住了,啊,電燈放在我的桌子上,不用說,這是父親悄悄地給我送來,我忽然一陣顫栗。
父親啊,我的善良而又暴躁的父親,我的任性但又多情的父親,如果你今晚注定要把燈泡還給我,你昨晚又何須動那么大脾氣,要那么沖動呢。
我雙手托腰,靈感又蕩然無存了,蠟燭在我的面前閃著悠悠的光亮,那個被摘去而又復歸的燈泡在我的視線里飄動、轉悠,我不愿去接上燈泡,微弱的燭光反而使屋里顯得僻靜和安謐。我想我也許太不理解父親了,昨晚他為什么?今晚又為了什么?我的面前又出現了父親昨晚那含混的目光,父親那多皺、又抽搐的面頰,想起歲月漸漸染白了他的頭發,想起為了蓋房,父親每天凌晨起來拉起架子車到河灘上拉石頭,一天兩趟,最后一趟路程是在晚飯后才能回來。星期天,我看媽媽太累了,我就隨著父親早早起來,對父親說:“爹,讓你歇著,我去吧。”父親點點頭,然后我們架車走出清靜、冷落的村街。一出村父親便說:“孩子,你坐車上,我拉著你。”我不坐可拗不過,被父親拉著一步步走向那個幾里外的河灘。河灘到了,父親揮起鐵鎬起勁地刨著,再一塊塊搬到岸上,刨了大半車我們向回走。那一步步是多么艱難,父親那樣耐得性子,蹼蹼蹼蹼,一步一步,經過了多少坡,越過了多少坑凹,星星被我們刨沉了,太陽又一步步地升高。這時候我又想起一位青年詩人在談起他的得獎詩《神農》時,曾深情地談起他的父親,詩人說“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父親從礦上拉煤回來,徒步行走了近二百里,回來就病倒了,第三天父親就離開了人世”,其實我們有著同樣的父親,他們忠厚、勤勞、樸實。詩人,我常想起你面對黑壓壓的人群時的兩行熱淚。
我的父親,父輩們啊,兒子們該怎樣來和你們相處,來傾說對你們的愛呢,面對你們的辛勞,兒子們又是多么地渴望理解。父輩啊,我的尊敬而又保守的父輩們。
當當當,又是誰敲響了我的屋門。當當當,聲音緩慢而又執拗。“誰?”我問了一句,沒有回聲。我起來,輕輕地打開屋門,啊,是父親!
“爹。”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有電啊,孩子。”聲音渾濁,像一種乞求,我的淚嘩地出來了。
七
我和拐子敲響了小明的家門。
兩口子笑盈盈地迎我們進去,胖乎乎的孩子被國梅抱著。落坐以后,我們三人各燃了一支煙,小屋里立刻彌漫起裊裊的煙氣。這才看見床邊還坐著一個姑娘,那姑娘只是默默地坐著,不時地瞧我們兩眼。
小明捅了捅我的胳膊,我領會了他的意思,給我介紹的就是這位姑娘。我不覺多看了幾眼:一副漫長臉,黑黑的眼珠,說不上來什么形狀的嘴很是好看,尤其是她那雙烏黑細長的辮子透著一種古樸典雅的美。我沒有想到就是這雙辮子很是糾纏了我的一段感情,一絲孤獨感使我想到了女人的種種好處,我決定走進愛情的河流,去體驗一下男女之間交往時那種神秘,那種說不上來的一種情愫。
在我們點燃了第二支煙的時候,她們走了,起身送她們出去,我們便天南海北地談,談話使我暫時忘記了孤獨和寂寞,生活的單調跑遠了,兩個小時后我們和他們兩人道了再見,臨別時國梅說:“你明天夜里還來吧,再跟桂敏見見,要是沒啥,恁就說說話兒。”
啊,桂敏,多好聽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我沒跟拐子說話,大腦里一直想的是:桂敏,多好聽的名字。大腦又很混亂,不知該不該叫父親知道。
事實是我又去了,而且跟那個叫桂敏的談了。想不到世界還真有這一見鐘情的事兒,我不知道這事該不該和父親商量,不和父親吵我可以控制,可讓我跟父親心平靜氣地談話我似乎失去這樣的興致,這事兒想起來是足以悲哀的,親生骨肉竟然會產生出這樣的隔閡。
終于和父親說了,而在這之前我們竟也爆發了一場口角。想起來也足以令人困惑,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家都在安靜地享受,而我們在制造著折磨。
那晚我實在回來得太晚了,原因是我陷入了一種戀情的摩擦之中,那雙辮子對我有種說不上來的誘惑,這雙辮子所包含的古樸使我陶醉,黑夜里她那雙眼睛透著攝人心魄的力量,我們的話語就像自然流溢的江水,都自覺地登上了愛情的小舟。每個相約的夜晚我都忘卻了時間,尤其那晚,我回來已是凌晨兩點,街門鎖著,我敲了門。好長時間父親才緩緩地走出來,嘴里邊嘟嚕著:“媽的,你個小子,又成了他媽的夜耗子了。”
我站著,默默地聽任父親的謾罵,不住地搓手,晚秋的天氣有些冷了。街門開了,我徑直去開我的門,可門上的鑰匙被拽走了,于是我跟到父親堂屋,父親披著一件破皮襖,在爐子旁點煙。
“爹,鑰匙呢?”
爹瞪了我眼,“別忙,說清楚了再拿。”
我站著,有些疲憊,看著表,三點,正是大家酣睡的時間。
“爹,要我說啥?”
“說啥?你咋這時候才回來?”父親斜過來的目光使我感到了一種惶然。
“說呀!”父親的聲音里透著嚴厲。
“我……”我不知道該怎樣來向父親解釋。
“說呀!”
“我……”
“說吧,嗯,半夜不回來,能干什么好事?”
“爹,我,我不是。”
“不是,是啥,你是喝酒喝倒了,還是跟別人做賊去了。”天哪,父親你把兒子看成什么樣的人了,兒子吞吞吐吐,只是不好開口罷了。
“沒有?”父親忽然離開灶臺,圍著我轉了半圈,“沒有?你看,你頭上還有樹葉哪,窮小子準是讓別人拉下水了。”
我好委屈,真是莫須有啊,我再也不能隱瞞事實的真相了,那片樹葉肯定是我和桂敏在小樹林時落到頭上的,近幾天來,我們常常在小樹林里,我們倚著小樹說話,它竟然和我進了家門。我忽然把頭抬起來,面對著父親。
“你,你聽我說……”
聽完我簡單的敘述,父親沉默了,他喃喃地說:“真的嗎?”
我也喃喃地回答:“當然。”何必對兒子這樣多疑呢。
不知道是怎樣從父親手里接過了鑰匙,實在太乏了,我推開門,倒頭便睡。
一覺睡到上午九點,我匆匆地起來,爹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像有滿腹的心思。
見我進來,他抬抬頭,對我說:“快吃飯吧。”
我匆匆地洗臉,又狼吞虎咽地吃了飯,飯吃了,我開始刷鍋,這是我久已養成的習慣了。父親做飯我就刷鍋和飲牲口。
我正要端餿水去飲牲口,父親說:“別去了,飲過了,你坐下,我有話問你。”
我坐在床邊。
父親說:“你夜里說的是真話還是誆我?”
我說:“不誆你!”
父親問:“誰做的媒?”
我說:“小明和國梅。”
父親點點頭,對小明和國梅他當然熟悉。
“人家家里都同意了?”父親又問。
“還在商量。”我說。
父親點點頭:“這是正事,只是不要太晚了才回來,讓人碰見說閑話,叫人家閨女挨罵,叫人當賊抓。”
父親又吩咐。
“你讓小明來咱家一趟吧。”
我點點頭。
走出屋門,秋天的陽光已升得很高,我走向一片鋪滿陽光的院地,在陽光里我深吸清鮮的空氣,面對藍天與白云我伸了伸尚未解除疲乏的腰身。我忽然想起了愛:愛包括得太多了:失去的但卻使人難以忘懷的母愛,畸形而又難以割舍的父愛,我的妹妹與我共有的兄妹之愛,以及偉大的田野之愛,滋潤了大地的甘露之愛,還有永遠澎湃永遠流動的衛河之愛,我正在沉浸的異性之愛,我的難以割舍的理想之愛。愛啊,誰離了你能歌能跳,能唱,能跑,能活啊。
聽,這秋天的陽光,你使我遐想了這么多,可愛的無私的光啊,我要為你寫一首詩,我真的跑進屋,掂起了筆:
秋天的陽光是愛的陽光
使人冷靜更使人遐想
沒有秋天的陽光
是一種缺憾
沒有秋天的陽光
是一種愛的創傷
啊,秋天的陽光充滿了愛
秋天的陽光是愛的陽光
八
小明來了。父親準備了豐盛的酒菜,讓小明有些意外。
我和父親商量,叫來了正好在家的拐子和對門的張山。
父親斟了酒,把第一杯遞到小明面前,說:“小明,你費心了。”小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我們那天都喝得貪婪。酒過三巡,父親掏出了煙荷包,帶著已經微微漲紅的臉問小明:“我們都不是外人,我問你,小安這婚事是真的還是他在唬我。”在這一刻我愣了一下,父親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啊,也許是我以前拒絕他的次數太多了。
小明吃了一驚,感到話問得有些意外,然后對父親說:“大伯,小安不唬你。”
父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虔敬地端起酒送到小明面前。
“小明,你給俺家辦了好事,我敬你一杯,你和國梅多操操心吧。”
我們繼續喝酒。
他們要走了。
我支撐著身子送他們。啊,夜色這樣好啊,星星多好,月光多好,藍天多好,白云多好,清冷的風兒多好啊。
父親又和小明說著什么,小明點著頭。好,小明,我知道你要把那長著大辮子的姑娘往我身邊拉,拉就拉吧,我已經喜歡她了,我們已經很多次很多次約會,在小樹林,在小河邊,在麥秸垛旁。不想這些了,月光多美啊,能走嗎?不能走住下,你有酒量,喝這些沒事,能走就走不客氣。祝我成功,什么?理想還是婚姻。謝謝,謝謝,再見了,再見,秋夜多好。
秋夜多關啊,我忽然又想作詩了。
啊,秋夜
你的神秘讓人費心地猜測
朋友走了,帶走了我的秋夜嗎
卻,帶不走我,心頭的恍惚
秋夜啊
你明天還會光臨
有星星和白云伴著
妹妹回來了。
這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明天是重陽節,父親已割了大肉。按慣例,九月九是該吃餃子的日子,我按父親的吩咐洗好了幾個蘿卜。
妹妹進門時臉上紅撲撲的,額上還掛著稠密的汗珠。也難怪,縣城離家三十余里路程,也夠累的。每每妹妹回來,家里氣氛便會變得隔洽一些,妹妹天生的好脾氣,從來不會發怒,回來之后干這干那,手從不肯閑。還和父親天南海北地談,談學校的稀罕事,她在縣城的見聞。父親默默地聽著,頭垂著,或者一面吸煙,一面點頭。父親變得寬厚和慈祥,我缺少的似乎就是妹妹的耐心和順和,我也曾試圖努力,可總不能如愿。有時候我想象父親是炸藥包,而我是導火索,似乎我只要和父親接觸,就會引爆。世上事就是這般奇怪,努力與效果并不一定成正比,有時候想得到的事情得不到,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
就是妹妹回來的那個傍晚,父親把一疊整齊的錢放在我的面前。父親掏錢的過程極為動人,晚飯后,父親從褥子下摸出鑰匙,然后用充滿老繭的手去開柜鎖,再后是從柜的最底層摸出一布包,布包一層層打開,便露出了整潔的鈔票。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這是父親,包括我,包括死去的母親流淌了多少心血掙攢的一點積蓄啊!父親把錢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去,拿去,早點走,別讓人家等著。”妹妹大睜著一雙眼睛,云里霧里地摸不著一點頭緒,她終于忍不住地問:
“哥,這是干啥呀?”
我淡淡地說:“給你未來的嫂子。”
“嫂子。”妹妹幾乎是忘形地拍起了小手,“哥,找對象了。”
對于妹妹的興奮我未受絲毫的感染,我反倒陷在一種世俗的困擾中不能自拔。我不明白,歷史進化到今天,為什么男女定親,要以錢和物質作為交換呢,這和傳統的送聘禮有什么質的區別呢,先是這聘禮,再后來便是喝定親酒,而發展到今天我們這里又變換成一種承包的形式,即所謂的大包:男方給女方多少錢此婚便算篤定。社會,難道這就是你的進步嗎。此刻,我感到這錢是那樣的沉重,我真不知道,我拿得起嗎?我的小小的衣袋,能承受得住嗎。
我抬起頭,屋里的燈光顯得混沉,這是低度燈泡的緣故,就在這昏昏沉沉中我看見妹妹流淚了,我充滿了疑惑。
妹妹說:“咱娘這次該放心了。”
啊,妹妹又提起了母親。母親的面容,母親的憔悴,母親的辛勞,一幕幕又映現在我的面前,我想起母親臨終時拉著我的手說:“孩子,該找個媳婦了。”妹妹就是為這話而哭而流淚嗎。啊,娘,我愛你,永遠永遠,想起你我就心痛,可你并不懂得對于你的兒子來說,除婚姻之外還有牽動他心腸的理想。一位詩人說過“人的生活方式有兩種,要么腐朽,要么燃燒”我只能燃燒不能腐朽啊。
“哥。”
我聽見妹妹在喊,我抬起頭。“哥,你去吧,娘在病重時為這事操了多少心啊,那天,你去給娘請醫生,娘緊拉著爹的手說,給孩子找個媳婦吧,我就托你這一件事了,你一定要把媳婦給小安子找了,要不我九泉之下不會安心。”
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對我說:“去吧。”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渾濁與柔和,我慢慢地站直身,把錢裝在衣袋里,妹妹已把自行車給搬了出去。
我走了,走到拐彎處,回頭看看,隱隱約約中父親和妹妹還在院門口看著我。我掏出手帕揩掉了眼淚。
路,沉重地延伸著。
九
冬天來了。好像從前沒有留心觀察過冬天的景色,我在初冬的寒風中漫步,看見到處都顯得蕭瑟,光禿禿樹的枝條,殘白的土面,路溝中的落葉,單調的房屋,大自然失去了它的美和魅力。
我站在遼闊的曠野。
我心情不好,我懷念喧鬧的春,熱情的夏,蓬勃而富有詩意的秋,盡管我知道春還會來,秋還會來。我走著,忽然想起這冬也是可愛的,一種冷色的美,單純的美。我懷念我那過去的歲月,懷念我已輕輕趟過的22個年頭,我已經趟進22歲的河流了,我知道我面對的將更多更多——家庭、事業、理想。然而怎樣來解決這些矛盾,面前沉重的路該怎樣去走。我總結過,每當我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們父子之間出現的舌戰可能更多。我常常感到空虛,生活太無著落了,當我在屋里掂起筆的時候,我總是提心吊膽,生怕父親撞開我的門,我怕父親那雙老辣的眼睛。
村里響起嘹亮的喇叭聲,這是一個鄰居家的兒子明天完婚,一絲惆悵倏然又襲入我的大腦。
我該結婚嗎,也許。
可那雙烏黑的大辮子離我而去,沒能緊緊地把我纏住。
在我們的接觸中,我一次次和她的距離拉遠。因為她關心的僅僅是住房,僅僅是存款和未來的生活。她不止一次地主張我出去做工,主張我去某磚窯上出磚、裝窯,說那可掙很多的錢。我也懂得我該掙錢可我不需要她這樣說。她僅僅上了個小學四年級,那時候我的夢徹底地破滅了,當我寫出一篇作品時,我要把她作為我的第一個讀者讓她提出意見她能嗎?我要把我的痛苦我的惆悵我的構思向她傾吐,她能理解嗎?姑娘,你太重實惠了。
理智是我和她道了再見,也許我太苛刻了。
“我們分手吧。”我說。
“啥意思?”她吃驚地問。
“我們合不來。”我說。
“咋合不來?”她的嗓門倏地提高了。
“反正,合不來。”
我看見了她的眼淚,在秋天的最后一個晚上,像受了巨大的委屈,緊緊地縮成一團,身體抽搐著。我說我不是你所希望的那個守本分的人,黃土并不是我的命根子,我想做黃土上的叛逆,我需要心靈上的真正溝通你能嗎?
夜一步一步走深了,她踉蹌地離開我,狐疑的目光最后緊緊地看了看我。我久久地看著她的離去,流出了難以道清的淚水。
結束了,盡管各自心里都有一種留戀,我還是長出了一口氣。
晚上,父親把我叫到他的面前,他放下煙袋,干咳了兩聲,看著我。
“有事嗎,爹?”
爹微微欠了欠身,“你聽這喇叭多響啊,人哪,人家三喜明天結婚了。”
我點點頭“知道。”
父親說:“你猜三喜多大了?”
我搖搖頭。
父親說:“比你小一歲。”父親的話落音的一剎那我打了一顫,我猜出了父親的下文,果然:
“小安,你也該結婚了。”
我站著,一陣摸不著際的思想攥住了我,我想這是個夢,那個大辮子的桂敏恐怕此生再也不會屬于我了。
爹說:“你讓小明和國梅到女家說說。”說著父親從衣袋里摸出幾十塊錢,對我說:明天就去,去時給媒人買點禮物,這是規矩。”
我沒敢接錢,果站著,不知道怎樣才對,我像做了一個夢,或者說為父親織了個夢,又把這夢打碎了。父親不知道這夢的破碎,仍然在夢中沉浸著。我不知道該把父親從夢中喚醒,還是讓父親繼續在夢里沉醉。我想到就是這個夢,是我和父親減少了吵架的次數,父親日夜都在盼我結婚,結婚后他就可以卸去一份欠債般的重負,我就有了約束,就會有人打破我非分的想法,這可能是父親的思想。
一種良心告訴我,我應該把事實告訴父親。
我向父親身邊走去,父親以為我去接錢,伸過來錢對我說:“別迷瞪了,快拿去,你的事的確該辦了,辦了,我也放心了,為你操心的人都放心了。”
我猛然間感到我是一個罪人,在這之前,我只想到了我就是我,并沒有想到我的一切行為、一切負擔還緊緊地和我的父親和我的親屬甚至和死去的母親相關。他們每時每刻都在為我操心,這是血緣的責任感,這是傳統所賦予給人的精神責任,也是人賴以生存的生命支柱。
我沒有接錢,我張了幾次嘴終于把嘴張開了。
“爹,你聽我說。”
爹又開始裝煙,從煙包里攝出煙絲裝進煙鍋,又劃著火柴燃著,滋滋地吸,吸得有滋有味,一面吸煙,臉朝向別處,幾乎給我一個背面,眼不時斜過來,我自覺地俯下了頭。
“爹,你聽我說。”
“說吧。”父親也不看我。
“我……我……”
“你……你,你還不想結婚對不對,我怎么養了你這個不聽話的敗家子,你讓我為你操多少心呀。”
“爹,你聽我說。”
“說吧。”
“我,我們拉倒了,斷了。”
“啥?”這一聲如五雷轟頂,接著父親粗聲地對我說:“我不信,你小子別捏點兒來騙我。”
“騙?”父親啊我何時騙過你,作為兒子騙取父親的信任是不道德的,你的兒子向你保證我從未在您的面前說過謊言。
“爹,我們真拉倒了。”
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煙袋鍋也掉在地上。“你個窮小子,連個姑娘都保不住,恁好個姑娘你說咋拉倒了?”
我說:“說不來。”
“說不來,不是你小子心高,你他媽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什么也不愿說。
父親站起來,在屋里踱步,忽然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你,給我跪下。”
我跪下了,像小時候做了錯事那樣跪在了父親的面前。爹,我22歲了,我多年沒給你跪過了,我忽然覺得這一跪是多么的親切,仿佛回到了童年和少年。
爹踱了幾個來回,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說,拉倒了,那錢呢。”
“錢,我在信用社領了個存折。”
“存折呢?”
我緩緩地站起來,從我的抽屜里找出存折遞到父親的面前。
父親暈倒在椅子上,我慌了手腳。
我想,也許他經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好久好久我都在想,“我孝順嗎?”
翌日,父親親自去找小明和國梅。
事實使父親更加泄氣,他似乎是勉強著才回到家的。他回家的時候我站在門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看著太陽,太陽的光環使我一陣陣暈眩,我呆滯地站著,父親呼呼地喘著粗氣,我看見從我面前走過的人滿臉失望,我忽然感到的是一種不孝,是對一個老人的失敬,是對親情的褻瀆,而且這個人是我的父親。我膽怯地站著,我無法說清他的表情,那一刻我充滿了內疚。
我悄悄地仄轉身看父親旁若無顧地走進里屋,展開了被子,我打開爐子,準備做飯。
我知道父親并沒有睡著。他不停地翻身,發出不均勻的呼吸,有時還發出輕微的呻吟。我明白父親難過,為了我,可有什么辦法呢,事實已經形成,更何況沒有心靈的溝通怎么會產生真正的愛情和婚姻呢。
父親的長吁短嘆刺激著我的神經,我有點經受不了。我又一次想到了飛,想到了逾越,每當我心里難過時,我會禁不住這樣想。我想,我走了,就不會有一場又一場的父子之爭,兒子在父親面前永遠沒有理由可講,哪怕兒子是哲學家或雄辯家,“父之過,子不糾”嘛。況且,你又怎么斷定父親的錯呢。
飯做好了,我恭敬地將一碗飯端到了父親面前,爹側身躺著,輕輕地瞇著眼。
“爹。”我連叫幾聲,父親才慢慢地睜開眼。
“爹,吃飯了。”爹躺著,不耐煩地撇撇嘴。
“爹……”
父親慢慢地坐起來,一臉的怒相,開始吸煙,煙味沁入我的鼻腔,嗆得我一陣咳嗽。
“飯要涼了。”
“我不吃,我不饑,胃里撐得很。”
我默默地把碗放在父親床邊,退出來。父親吸了兩口煙,又大罵道:“窮小子,你作怪,我不饑。”
“啪!”煙鍋狠狠地敲在碗上,碗裂成了碎片,接著父親粗粗的喘氣聲傳來。
我愣愣地站在爐臺旁。
父親又罵:“唉,你他媽的不爭氣呀,心比天高,你就尿泡尿照照自己,就是你渾身是鐵能打幾個釘子,你他媽的懶貨,誰還肯嫁給你呀。”
我聽著父崠的謾罵,聽著父親一面罵一面吸煙的聲音。
“啪!”父親又把什么東西摔了,我掀開門簾。地上,小收音機成了碎片。這就是毀滅,父親想把我的理想毀滅,不能如愿。他就可以無謂地把物質毀滅給我看。父親啊,你給兒子一點自由吧,你兒子不愿只做傳宗接代的工具啊。
父親竟然哭了,“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可怎么過啊,你不爭氣,不爭氣啊……”我一陣反感,又一次掀開門簾,對父親說:“爹,你哭什么,你兒子真找不到媳婦了嗎?你就不能給兒子一點自由嗎?”
父親的哭聲戛然而止,站起來,掂起身邊的一根鐵棍,向我擲來。我一陣暈眩,接著一股鮮血從我的額頭流出。
我蹲在地上,任額頭的血流著。恍惚中,看見父親愣愣地站著,不走過來,又不坐下去。
當我帶著白色的繃帶從醫生那兒回到家時,看著滿屋的狼籍,看著我的小屋,我最強烈的想法是:我要出走!
哦,我看見了滿野的綠色和野花,看見了皚皚的白雪,白雪中的青松,看見了奔跑的火車和奔流的江水。
我真誠地想“該出去了,世界之大,何必孤守小屋!”
我激動得顫栗。
十
起風了。風很大,狂風像一把巨大的掃帚,滌掃著大地上的落葉,又在大地上制造著灰塵,大路上掀起一陣陣塵霧。這是一個寒冷的清晨。
我裹上棉衣,走出小屋。父親還沒有開門,我站在門口,看著寒風怎樣瘋狂地肆虐,呼嘯聲不斷刮過耳際。
我格外的冷靜和清醒,我該出走,這是一個年輕人所擁有的使命感,大自然中盡管有狂風、有暴雨,但畢竟是美麗是可愛的,外部世界盡管復雜,卻使人的閱歷更加豐富。人活著就該有膽走向大世界,也許我早該走了,我又裹了裹棉衣,恨不得一步跨出這陳舊孤寂的小院。
可是,父親躺倒了。
自那個寒冷的早晨他一直躺了整整五天。小院顯得格外的寂寒和冷清,每天我做飯,然后端到父親的面前,他有時“哼”一聲,有時連“哼”一聲也懶得給我了。做好飯,我再做著另外的雜活:刷鍋、喂牲口、出圈糞,到地里去……父親默默地躺著,我默默地干著,干完了我就在小屋里發愣,有時來了興致便筆走龍蛇地寫他一陣,有時則為書中的主人公暗捏一把勁,和主人公一起悲歡離合。
第三天,拐子來了,手里拿著一本油膩的《小說選刊》。
“你來了,拐子。”我沮喪地坐在床邊,看拐子一高一低的兩個肩頭。
“嗯,我給你拿來一本《小說選刊》。”
我接過來,有心無心地翻著。
外面傳來風的叫聲。
點燃煙,拐子問我:“你爹呢?”
我說:“躺著。”
拐子問:“咋躺著,病了?”
我說:“心病。”
拐子問:“又生氣了吧?”
“嗯。”
拐子問:“吵架了?”
我點點頭,拐子說:“干嘛天天吵,為啥?”
我說:“為我。”
拐子:“你爹讓你結婚是不是?”
“嗯。”
拐子:“咋,你不結?”
我點點頭。
拐子往前湊了湊:“結了吧。”
我說:“結不了了,我們拉倒了。”
拐子大驚:“啥?怎么沒聽你說過。啥時候拉倒的,你真是太混了,人家辮子哪點不好,你這樣小明兩口子不是白操心了嗎?”
我只好苦笑,此時我心緒煩燥,對任何人不愿作任何解釋。
拐子說:“我去找小明一趟。”
我說:“不用去,斷就斷了。”
拐子說:“小安,你心太高了吧,不要什么都往高處想,娶了媳婦不一定就妨礙你的學習。”
我點點頭,心想,那要看這個女人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了,她是個文盲,對你的學習又會有什么幫助呢。
拐子掐滅了煙,嘆口氣,站起來說:“我勸勸你爹去。”
我靜靜地坐著,聽他邁著不勻稱的腳步進了那屋的門。
接著我聽見了爹的一陣劇烈的咳嗽,爹的咳嗽使我想到他也許真的病了,咳嗽之后,我又聽見了爹對拐子罵我不孝,罵我敗家無規的聲音。
我靜靜地聽著,對這些暴躁的罵聲我已習慣,完全可以耐心地聽之任之了。
十一
下雪了,這是我最喜歡的天氣,冬天不下雪,就不是真正的冬天。風夾雪嗖嗖地在空中舞蹈,我欣賞著雪的景致。
我酷愛雪,酷愛夏天的雨。現在回憶,當我20歲左右時,作為一個回鄉的農民,我最盼的就是這樣的天氣,那種天氣仿佛就是給我的一個假期,只有在這樣的天氣里才會贏得一個消閑的機會。老實說,很多書我都是在這樣的日子里讀的,我的很多東西都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寫成的。這樣的日子里我可以無拘無束,父親不會罵我,他蒙頭大睡,而我便如獲大赦。感謝老天爺的照顧,讓我能夠看書或者寫作。
父親還是躺著。
他沒再罵我,可他咻咻的出氣聲卻使我不寒而栗。
我該寫點什么?寫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永別人世的母親,寫那沾住母親的黃泥、葬埋了母親的黃土,母親墳前輕搖的柳樹嗎?
我的大腦一片模糊,思緒紛亂。
記得童年時一次房檐上的燕兒正好把一攤糞便拉在我的新襯衫上,我火氣上來,一竹桿捅破了燕兒窩,可燕兒沒賭氣飛走,竟又耐心地重新筑窩。我不明白這對燕兒何以對我家的破房戀戀不舍,對我的蠻橫置之不理。后來我懺悔地想,燕兒重新筑巢和我洗掉身上的燕兒屎相比要難得多。
我對生我的土地戀戀難舍,這片土地如此深深地哺育了我們,讓我們有自己的出發地,有走出第一步的地方,站在黃土地上,每一個角落都可以是邁出第一腳的出發點。父母把我養大,我二十多歲了,父親還仍然放不下他的責任,他不明白他的兒子并不喜歡他這樣做,不會知道他這樣做實際上束縛了兒子。父親,你應該放心地生活了,我說過,當我成人后我就有權利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活。
我不喜歡你的干預,正像小時候我不愛吃糖糕你非讓我吃糖糕一樣,我不喜歡什么你何必讓我喜歡呢,難道兒子沿著自己軌道生活都行不通嗎?
父親,我們何至于生出這么多的不快與隔閡,有些隔閡又是那樣無端。
比如,小妹大前年升高中沒有升上。我說讓小妹復習一年吧,你便怒目金剛般地看著我,正好那時村里有人舉辦裁縫學習班,你便給小妹報了名,你說“十好幾的女孩,該學點持家的手藝,不然將來到了婆家會受奚落的”。為此我們好一場爭論,最后還是小妹的眼淚使你軟了心。第二年妹妹考上了,你卻又那么快活地親自送妹妹到學校去。那一刻,我是感激的,我為我的父親這樣做驕傲,我覺得那一刻父親高尚而且高大。那一天,我一直看著你送妹妹的身影。
再比如,我們吵架往往是為了干活的速度,你勞動的哲學是“永不閑著”,而我的想法是“有效率地干完”。
哦,父親,我實在不愿意再繼續羅列我們之間的隔閡,作為兒子羅列和父親的隔閡,羅列父親的過錯,也許是我的一種罪責,說的越多,我的罪責越大,會讓我的內心愧疚。其實我更希望沒有任何怨父親的地方,更希望我們之間有著令人羨慕的和睦。
也許,每個人都在為自己解脫。
雪停的那天父親從床上起來,他又坐在椅子上吸煙,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他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和我分家,我如遭雷擊,怔怔地看著父親,仿佛走進死胡同般的憋悶難受。啊,父親和兒子分家意味著什么,尤其沒有成家的兒子被父親分開。父親啊,你要讓兒子無地自容嗎,這樣的打擊我實在承受不了。
“爹。”我猛然跪在父親面前,以淚洗面。
“爹,兒求你了,我們湊和著過吧。”
爹滋滋地吸煙,對我的哀求無動于衷。
我抬起頭,看見爹將煙荷包扔在桌子上,頭枕雙手仰躺著。
“爹。”我站起來。
父親沒有說話。
我恍恍惚惚地站起,夢一般地推開我的屋門。
雪似乎又慢慢地飄下,天氣并沒有晴的意思。
迷迷糊糊躺到傍晚,父親用煙鍋叩響了我的屋門,打開門又見滿天彌漫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輕微的寒風吹拂,將一團雪霧打在我的臉上,我頓然大醒,又—個夜來了。
我走進大屋,父親將五塊錢遞給我,“你買一瓶酒來”。
我裹裹棉衣,踏著積雪去執行父親的命令。外面的世界多好啊,皚皚白雪,搖曳著雪花雪團的枝條,十字路口一條茫然的狗在雪中抖索著鬃毛。我忽然記起一句話:“當你孤獨茫然時到自然中去。”我踏著積雪慢慢地走向村外,我看到大片大片的原野被這銀白覆蓋著,路也在銀色中延伸,路面上留下了幾行零散的腳印,繼而又被白雪淹沒了。每個人都在走,每個人都會留下腳印,每一行腳印又被淹沒了,而后,還會再走出一雙雙腳印來,在黃土地上,在雪地上……
我忘記了一切。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才恍然記起我該去為父親買酒,我慌忙向村里走回。
回到家,父親正用一雙哀怨的目光看我。拐子來了,父親的好朋友林金大伯來了,桌面上零散地擺著幾盤菜,我突然預感到一種不幸。
我們默默地就坐,拐子無言地遞給我一支煙,林大伯嘆息著看著我和父親。
幾杯灑后,父親對林大伯說:“老林,你替我說吧,拐子也是我請來的。”
林伯無言地呷了一口酒,我則渾身一震。
林伯又呷了三杯,父親一把從他手里奪過了酒壺。
“老林,你說嘛。”
“我,”林伯長長地吐了一口悶氣,“哎,還是你自己說吧。”
父親實在憋不住了,我匆忙地喝下了面前的一杯酒,“好,今兒個我把兩位請來,是我為我和小安分家的事兒”。說著他又去端面前的酒杯,我看見拐子露出吃驚的神色,大概父親起先沒有對拐子說明。
我渾身一陣顫抖,定定地看著父親。
父親接著說:“咱倆擱不來,就分開過吧。”
三雙劍光定定地朝準我,我怔怔地不知所以,像在夢中。須臾,我猛然站起,對著父親,對著他們大喊一聲:“不。”
三只捏著酒蠱的手都停留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父親嘴唇似乎顫動了一下,又聽見他說:“咱爺兒倆還是分開吧,你也別傷我的心,我也不攔你的想法,權當我不是你爹,你不是我兒。”
我渾身發顫,這話讓人寒噤。
“爹,”我雙目流淚,“爹,你兒子再不好也是你兒,你不該這樣,不該這樣,娘九泉有知她多難受啊。”
“你娘咋了,你娘死了,別拿你娘來抗我,分,說分就得分。”
我猛然又跪在父親的面前。
“爹,兒求你。”
“你怎么光是想你的自由呢?你娘臨死前還想著給你找媳婦的事,你讓我怎么向你娘交待?你有多挑剔,你有文化又怎么了?咱鄉下多少沒文化的人,他們怎么了,就不過生活了……”
一陣沉默后林伯對父親說:“老弟。你看……”
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了,“好吧,不過要是不分你得服我一個條件。”
我靜靜地聽著父親的下文。
“你得服我一條,年前結婚。”
“結婚。”面對父親,我有些迷茫,想,有那么現成的人嗎?跟誰結呢?
爹說:“你只要同意,有人愿去保媒,年前把事就辦了。”
我好似扎進了一場大霧之中,短跑似的速度,天知道這姑娘是怎樣的脾性啊,況且,即使結婚也總得相互了解一下吧。
父親說:“不行,咱就分!”
我慢慢地站起:“爹,太倉促,明年吧。”
“不行,我老了,不等了,我要趁早把你的事辦了。”
“爹。”
爹斷然地向我擺手,“別解釋,你多大了,再不找誰還找你。”
我說:“爹,你放心,兒總得給你娶個媳婦,盡早會的,只是你不要逼兒子。”
“別哄我,遲早會娶,到什么時候。”
“爹,兩年好不好?”
“兩年,我等不來,說不清我明年就死了,有兒娶不了媳婦,抱不了孫子,人家會怎么說。”父親說著竟然流下了眼淚。
父親,難道你的兒子僅僅是一個傳宗接代的種子嗎?一種抵觸使我真想對父親大喊一聲,我拒絕你的要求!
我鎮靜下來,對父親說:“爹,咱好好談談吧。”
“談,有什么好談的?”
“爹,你有條件,兒尊重你,你就不能尊重一點兒子嗎。”
“你尊重我,你咋尊重了,跟老子講條件,你有啥條件說吧。”
我努力克制自己,“爹,等我兩年,我不想結婚太早!”
“不想成家,你給我滾!”父親兩眼冒火,向我打來,被拐子和林伯攔住了。
父親呼呼地喘著粗氣:“你說,你到底應不應?”燈光下,我看見林伯向我眨了眨眼,拐子也哨聲地對我說:
“先應了。”
我慢慢地低下了頭,“我再想想。”
我抬起頭,林大伯向我擺了擺手,對父親說:“此事不是小事,也該讓孩子想一想嘛。”林大伯又扭過頭說:“歇去吧,我跟你爹再合計合計。”
我臨出門時爹說:“小子,我等你兩天,不應,咱就分。”
我踏出門坎,外面的世界仍是風夾雪。
我走進小屋,拐子進來陪我嘆息。一墻之隔傳來了林大伯和爹的說話聲,外面有風的肆虐,聽不清楚,只是隱約中時而聽見父親大喊,時而聽見父親的嘆息。我想世界上存在著許多誠意,但有的誠意,是盲目和可怕的。
一夜恍恍惚惚,風聲雪聲叩打著窗欞。
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平靜,恍惚中林大伯和拐子什么時候走的我記不清了,一夜似夢似醒,渾渾的大腦一夜折折騰騰。
我也許是個混蛋,永遠成不了氣候,可我總不肯罷休,年輕人總該有夢。我也許真該出走,可我的出走意味著什么,父親會不會又大病一場,如果那樣無疑增加了我的罪孽,最后我的決定是:如果父親執意和我分家我就出走,因為我需要回避,和父親保持距離,緩和我和父親之間的局勢。
這樣胡思亂想,臨天明我進入睡眠,在睡眠中又被一個夢激動著。
我夢見一棵蓬松的花樹,十棵蓬松的花樹,看見了花樹上開滿的花朵,在萬木叢中,一棵花樹上開著兩個碩大的花朵,格外奪目,一朵淺藍,一朵粉紅;一大一小的兩朵花在陽光的撫照中緊緊貼在一起,那樣和諧。然后,那個大的花旁站起了父親,淺紅的花旁站起的是兒子。哦,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父子花”嗎,這就是我和父親共同澆灌出來的花樹嗎。
我又一次流淚了,在淚中我醒了,夢醒之后我是多么地失望,我的情緒又變得那樣悵然,我想剛才的那一幕不是夢中而是既有的現實,朦朧中我忽然想跑到外面的大世界中去,對著天空、對著自云、對著整個世界,聲震屋字地大喊一聲:
“理解萬歲!”
我是多么地想和父親好好談談,假若我們能求得相互的理解該是多么令人激動的事情。
我該不該走,在我想走的時候,我又是多么地留戀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園啊,盡管這家園存在著諸多的矛盾,盡管這家使我痛苦,我想不通這到底該是因為什么,為什么我要迷茫。
天要明了。
我聽見了咚咚的敲門聲,打開門,進來的是拐子。拐子匆匆地在我床邊坐下,對我說:“小安,我要到外面去要賬,你要盡量和你爹和好,不要分,分了對你不好,你們家就這三個人,你妹妹正在上學,是什么影響,父與子相爭世俗總是向著長輩的。”
我點點頭,又茫然地問:“要是爹非要和我分呢?”
拐子燃了一支煙,后來他說:“不要,千萬不要,你找人再做做你爹的工作。”
我低著頭。
“唉,小安,你就不能做只綿羊嗎。”
“你這是啥意思?”
拐子猛抽一口煙:“應了你爹的條件,結婚。”
我頓坐在床,天,拐子也持這種論調了,難道在父輩的面前,兒子們永遠只有做俘虜的份嗎?是的,我可以結婚,可這畢竟與我現在的心思不相吻合,輕易地去毀掉自己的信仰和諾言還算什么真正的男子漢,況且這閃電式的包辦婚姻,誰能保證會給我帶來和諧與幸福呢,假如不是這些而是相反,那么結婚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搖頭:“不,如果是我了解的人我情愿,可事實不是,我總得有做人的自由吧。”
拐子吸了兩口煙,一只手扶著腦門:“你爹也太偏執了。”
我仰起頭又一次看著拐子,我說:“拐子,我想走。”
拐子似乎一驚,“走?”接著眉頭一亮,對我說:“對,走,你可以走,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啊。”
往哪兒走呢?
拐子說:“我有個親戚在天津搞建筑,你可以找他,我給你寫張便條。”說著拐子拿過我的筆紙,刷刷地寫下幾句話,我握著那張紙心潮澎湃,心想:我要去的地方不止是天津,也可以是新疆、北大荒及其它地方,不論我干的活計多么苦,只要能求得心理上的愉悅我都愿意。
我臉上閃過一絲自嘲般的微笑,我站起來,望向窗外,仿佛要和家鄉遠別了。
“可,你爹他,怕要生氣了。”
“這,我想這樣,要是我爹堅持和我分家我就走,反正走和分家一樣,分開了在一個院子里誰也好受不了,再說我將來會掙一些錢回來的。”
“你走吧,你走了,我得空就往這兒跑,有事我們再聯系。”
拐子站起身:“我得走了,要趕火車呢。”
打開門,雪停了,我站在門口,看拐子漸漸地遠去,心想拐子,你快回來,回來遲了,說不定我們就難見面了。
兩天一閃就過去了。
傍晚,我踩著積雪去找林大伯,林大伯住在村的最北頭,我走著,看著灰色的天空,聽著腳下凍雪的吱吱聲,我感受著這冬天的偉大,享受著這冬的清冷的氣候,只是鳥兒的叫聲太少是一種缺憾。我想在這冬天有多少人盼望著溫暖,可溫暖并不是萬靈,也不一定給人帶來快樂,相反,冬的清冷更使人激動和清醒。
家家戶戶的電燈次第地亮了,積雪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溫和。我走進林大伯的院,我站在林大伯、林大娘以及另外幾個人的中間,他們似乎都在用一種同情的眼光看我。
我惶惑憤怒,我從來就不喜歡憐憫。
“大伯,父親他,一定和我分嗎?”
林大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唉,難哪,你若不應你爹,他怕真要和你分的,你真不答應你爹嗎?”
我不說話。
“你爹他脾氣太直,從來是鉆進胡同不回頭,我找他說了好幾次,都不行,他太固執了。”
也許,我也太固執了。
“其實你爹就是想早點給你娶個媳婦。”
我站起來。
“你應了,就沒事了。”
我不想說話。
我什么也不愿說,我只是踩著積雪向回走,站在積雪中間,走在鋪滿白雪的大路上,我一次又一次地出著長氣,父輩的命令是這樣違拗不得嗎?
我慢慢地走著,街面上很少人走,我忽然想起我的妹妹,我有些對不起她,在這篇小說里我對她著墨太少了,她與父親也許還算和諧,妹妹的脾氣好,妹妹和父親的見面次數少,也相應地減少了許多摩擦,我的出走不也要減少和父親的摩擦嗎,我忽地又想起拐子的那句話:“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推開父親的屋門,一股濃重的煙味,父親半躺在椅子上,瞇著眼,滿地都是煙灰和火柴棒。我愣愣怔怔地站著,不知所以。
我在這窒悶的空氣中有些站立不住,我輕輕地叫了聲“爹”。
爹慢慢地睜開老眼,我看見爹在兩天之中顯得更加蒼老,不難想象,他這兩天的日子也是不好過的。
我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這個勞累了大半生的老人,也在受著心靈的折磨,他,他們也有自己生活的信條,有他們的想法,不想輕易改變自己,并且要求他們的晚輩順從地跟著他們走。然而,他們忽視了社會的發展,世道的進化,兒輩們的開放已不會再循規蹈矩,他們有自己的想法,有又一輩的信念、自己的追求。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長輩的不尊重,而僅僅是一種生活與理念上的差異和自由。變化永遠是一種存在的規律。
“爹。”
父親慢慢地從椅子上抬起身子,似乎不耐煩地說:“說吧。”
我說:“你原諒兒子吧。”
“原諒什么?”
我說:“我想了,一直在想,我還是沒有說服自己,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爹,你容兒子了解一下對方吧,給我一段時間。”
“了解,到什么時候?”
“我說過,今年不成了。”
爹說:“想不分家,你就得成。”
我說:“爹,終生大事不能這樣簡單,這是兒子一生的事呀。”
爹說:“什么簡單不簡單的,要想不分家,就是個寡婦也得給我娶了,就是我借錢買也得給你買個來。明告你,這閨女是讓人家糟踏過的,再說人家也是圖錢才答應快點結婚。”
媽呀,我禁不住倒退兩步,這不成了買賣婚姻了嗎,兒子結婚沒有兒子的一點自由,這是多么可悲呀!什么時候了,還怎么可能這樣。父親說:“我們家這條件,你還敢講究,還敢拖嗎,拖下去,你可能就是一根光棍,別迷瞪了。”
“爹,要是我不答應你呢?”
“不答應,咱各過各的。”
父親還在逼我。
我身子發顫,我最后又看了一眼父親,看了看父親的屋子,退出門外。
天空中出現了星星,我決定走了,不再猶豫。我走進屋,分別給妹妹和父親留下了一封信,然后我又趟著積雪的街道,走到拐子家,拐子沒有回來,我把信交給拐子的父親,等拐子回來替我交給父親和妹妹。
十二
第二天黎明,帶著簡單的行裝,我悄悄告別了生我養我的村莊。在這寒冷的黎明,我站在村外,滿含深情地望著白雪包裹的瓦塘南街,禁不住雙眼潮濕。
保重吧,我的家鄉!我的村莊!保重吧,我的父親!我的妹妹!保重吧!我的朋友們、鄉親們。我會回來的,但愿在我回來的那天,我的故鄉到處都長滿了花樹,到處開滿了美麗的“父子花”。
面對漸漸從沉睡中蘇醒的小村,我一遍又一遍地從心靈里喊著“理解萬歲!”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父親,兒子是愛你的。兒子出去了,兒子會回來看您,會和您聯系,不讓您擔心!但是,我必須出去了!原諒兒子對您的違拗,您等著,兒子會帶一個媳婦回來f會帶一條路回來!兒子會用心血去澆灌一棵花樹,在那棵樹上好好地開放……
我轉過身,面前是白雪鋪成的道路。通向遠方。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