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鑫
我是一個詩人,喜歡對一些事物不著邊際地遐想,天馬行空,我行我素,倒也自在。不過,很不討有些人的喜歡,輕者說我是傻子、神經病、一個墮落的人;重者說我是顛覆社會安定的人、恐怖分子、酷似薩達姆、本·拉登之類的人物。我對這些狗屁評判是如此地不屑。但天意如此,命運弄人。我不得不一再低頭。我還能怎樣?我上班三年之后工廠倒閉了,我跟朋友合伙搞養殖失敗了,我養魚全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找了個媳婦結果跟人跑了,我好話說盡東奔西走七拼八湊買了輛小貨車搞運輸一個月不到就一頭栽到斷橋下了。我想起我那位詩人朋友在生命潦倒的最后,在雨中,仰望天空怒吼出的詩句:老天有淚,為何無言?那種悲憤多么令人羨慕。不像我,此際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渾身被繃帶包裹著動彈不得,四周蒼白,內心無助,活像個死人。
現在我有時間回憶起那些細節。我慶幸這次墜橋事件,所傷害的是手腳、脖頸、腰部、臀部、前額、鼻子、下巴,而非腦部,這樣我就能回憶起那天的事情的發生經過。當然,事情的原委不好說。即便在我面對一撥撥大小報刊電臺電視臺的記者,面對身穿制服或以便衣方式出現的警察,面對我們的父母官,面對那些前來看望的以淚洗面的親屬和那些表情訝異行為猥瑣像躲避麻風病人般的陌生人,我仍然不敢信口開河大放厥詞。我是一個詩人,忠實于生活,忠實于真實,忠實于那個斷橋的下午。而想象則是寫作的事情,比如我通過老母親的一聲咳嗽,我就聯想到冬天來了;比如道路兩邊的冰河像個怨婦在生一場持久的怨氣;比如路兩邊年青的小樹林像一個個小處女亭亭玉立;比如遠處的村莊飄浮在空中,恍若海市蜃樓一般。一切都很正常,透著自然的美,雖然有霧(或者叫霾,這需要進一步學習了解之后,再作調查取證),雖然那霧(暫且叫霧吧,為了便于在詢問時表達的需要)越來越大,但絲毫不影響我駕駛的情緒,四時有美景,豈有美丑優劣之分。懊惱的則是天有不測風云,即便我打開大燈打開兩側一閃一閃的危險警示燈,即便我的車速緩慢如蟻行,但禍從天降,防不勝防。我對面前的張姓記者說: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毫無思想準備,一下子就栽了下去,隨即失去了知覺,醒來時,已經躺在這里了。
你還記得事情發生的具體時間嗎?那個姓張的記者先生嘴上光光的一根胡須也沒有,此時,他正用一次性簽字筆頂了頂鼻梁上眼看要墜下來的眼鏡架,神情凝重。那個眼鏡架是幸運的,不必擔憂面臨的危險。我記得自己栽下去的時間,是圣誕節的下午,車載收音機里剛唱了一首I Will Aiways Love You》,接著嘟了一聲報時,應該是十五點三十分,當然,我不知道橋斷裂的時間,肯定要比我栽下去的時間要早,但也不知道具體早多少。
當然,也有不關心事件本身的記者,他們想法縝密,其想象能力絲毫不遜于一個詩人;當然,詩人里也不乏虛假的毫無想象力的所謂詩人;當然,這種對比與面前的王姓記者無關,而是出自于我,在與她一番妙趣橫生的對話之后。
你事先沒收看電視上的天氣預報嗎?
電視壞了,還沒去修?
手機也可以上網查看???
是的??晌业氖謾C是黑白屏的,用了差不多五年了,沒有上網功能,重要的是,它一直沒壞。
哦,路上發現下霧,可以立即停下來,或者從高速公路上下來。
我知道,立即停下來,很不現實,一是會造成交通阻礙,二是很危險,容易造成追尾,三是不符合交通規則,肯定被罰款。我也想從高速上下來,可一直找不到出口。
連續提問受阻后,差不多年過三十的女記者便不再問下去,轉身到我右側盯住室內另一位傷者,對著那個截去雙肢的小男孩詢問起來。我沒有故意刁難她,只是遵循事實,遵循事件的真相。對于她的失意,我有點感到挺難為情的。
記者的提問也就罷了。重要的是面對警察,他們代我筆錄,只言片語也是他們調查取證的重要依據,絕不能有半點差池,也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在身經百戰有著較高職業素養的專業人士面前,絕不能麻痹大意,說話要有條理,邏輯性要強,表達要客觀準確,盡可能數據化。這樣,他們的案子才可能盡早偵破,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讓事實還原于事實。于是,當李警察詢問時,我做到了鎮定,信心飽滿,至少,我不是罪犯吧。
李警察: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錢容,四十五歲。
什么名字?哪兩個字?
錢來得容易的簡寫,金錢的錢,容易的容,錢容。
你有駕照嗎?
有。在我駕駛室里,事情發生得挺突然的,沒來得及拿出來。
你駕駛多久了?
差三天,就滿一個月了。
你不知道,駕齡不夠三年,不準上高速嗎?
哦,我理解錯了。我駕齡五年了,以前拉過蘑菇、白菜、蘿卜、土豆、魚,現在拉水果,有蘋果、梨、大棗、香蕉……
別說了。有沒有疲勞駕駛?
沒有,吃過午飯才上路的,兩點出發,到了出事地點,才行駛了一個半小時,根本沒有半點睡意。
你時速多少?
很慢,下霧,不敢開快了,剛開始有點霧的樣子的時候,還能保持在一百左右,后來,發現霧涌上來,時速也就平均二十至三十吧,再后來霧大的時候,還不到十公里,甚至更少,那時人很緊張的,我都不敢看時速表了。
老趙,我問完了,你看看還有什么補充?帥氣的李警察,對著旁邊年齡偏大的趙警察說了一句,然后拿著筆記本走出病房。
趙警察:昨天中午沒喝酒吧?
我戒酒快一年了,以前喝,一個人的時候也喝,喝出了胃穿孔,切掉了三分之一,再也不敢喝了;再說,現在酒駕屬于犯罪,誰敢再喝;當然,以前酒駕也是犯罪,以前我也沒有在酒后駕車。
你沒看清前面有車掉下去嗎?
沒有看見。
也沒聽見異常聲音?
沒有聽見。
留意到有什么車跟在你后面嗎?
霧太大了,根本看不見,但好像有汽車喇叭鳴叫的聲音,聲音有點遠,分辨不出是什么車,當我們(我和我的小貨車)掉下橋就暈過去了,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你有沒有發現一輛裝載液化氣瓶的貨車?
液化氣瓶?有嗎?我有些詫異,反問那位趙警察。
噢。先這樣了,我可能以后還會問你一些問題,你先休息。
好的,沒問題。
再見。
再見。
我在次日下午十六點才看見姍姍來遲的老父親老母親,離事故發生整整過去二十四小時了。老父親頓足捶胸,哀嘆聲聲。老母親臉上老淚縱橫,哭得像個淚人,老人家有嚴重的哮喘,我心疼她,如果能夠起床,我們娘倆肯定會緊緊抱住痛哭一場??上?,我既不能起身,也不能下跪。我是不孝兒,不能在家伺候他們,反而讓他們心急如焚,從二百里之外的故鄉趕來,如果此身殘廢,那么后半生還得仰仗他們;最好就此死去,可那是老父親所講述評書里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啊——他們肯定心如刀割、痛不欲生,飽受身心煎熬之苦。想來想去,還得留著這口氣,老父親那句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即便如此,可這所謂的青山,也是頹廢的,破碎了的。兒啊,沒事,娘在這里。說著,老母親俯下身來,為我擦拭臉上的淚水。
根據老父親對電視新聞的復述,我得知那座橋叫平安大橋,建于一年前,正式通車還不到半年,還很新,是一座年青的橋。那天下午墜下橋的共計四輛車以及車上的六個人。拉液化氣罐的貨車司機當場死亡,加長大貨車內的兩名司機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死去,小轎車內有兩人,一女一男,應是母子關系,小男孩搶救了過來,但截去了雙肢,女的仍在搶救中,至今尚未蘇醒。剩下的一輛車就是我的運輸車,而我也是最幸運的一個。爸媽在警方公布的事故車輛車牌號碼里,獲得了我出事的消息,他們早上從和平村出發,先托我的堂兄開三輪車到了縣城汽車站,再坐大巴到中州市,最后,乘坐出租車抵達本省地級市中最好的醫院。
事故怎么被發現的?老父親耳背,我問床前的老母親,她識字,小的時候上過四年學,她年輕的時候,還給我父親寫過信;當然,那時他們結婚了,母親留守故里,父親在千里之外的東北煤礦打工。
幸虧一位拾荒老人,他跑到離大橋一百多米遠的地方,用路邊的爛樹枝、建橋時廢棄的石頭等物料在路中央搭建起一個障礙物,然后脫下自己的破棉襖,在空中拼命地揮舞著,嘴里全力發出沙啞的叫停聲。阿彌陀佛,多虧了這位活菩薩?。》駝t,不知要掉下去多少人。老母親在胸前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
事故的原因,電視上是怎么說的?
不太清楚,正在調查中,聽人說八成是那輛拉液化氣罐的車造成的,滿滿一車液化氣罐爆炸,那威力該有多大!說完,老母親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驚恐。
按理說,我是這場事件的當事人,而且是幸存下來的惟一保持清醒和完整的人,眾人以為我便是通曉整個事件始末的知情人,他們一再詢問,我一再訴說,但仍是滿足不了他們,他們都不大滿意,這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前來看望兼詢問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我始終不厭其煩,堅持著我的立場,遵循著忠于事實的原則。因為我是一個詩人。
當然,我也絕非等閑之輩。我一直納悶:那場大霧里究竟發生了什么?總不能沒有個結果吧?誰是始作俑者?或者說誰是兇手?兇手在何處?是生是死是逍遙法外還是不知所蹤?難道是風?像那種能把一百頭牛把整個農場卷到天空上去的龍卷風;或者,是那車太重了,可才四輛車啊;難道大貨車上裝載著這個星球上沒有的物質,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能抵得上一幢大樓的重量。后來想想,這些都是瞎扯淡,有違一個詩人應有的品質。就目前而言,那場大霧是罪不可恕的。這是一場預謀。那個下午,那場大霧像趕鴨子一樣,把我們趕到橋下,讓我們趕赴了它擺下的生死宴,讓我們中了它設下的埋伏。
不久,老母親從外面給我帶來消息,看她老人家的樣子,如釋重負一般。電視上說了,那座橋是液化氣罐爆炸后斷掉的,唉!總算有個結果了。我理解我的老母親,深深理解,那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她的話里是有潛臺詞的,就像我的幼年,每次跟伙伴打架輸了之后,她總是撫摸著我亂糟糟的頭發,安慰著我:容兒啊,沒事了,以后咱們不跟他鬧不跟他玩哈,好了,沒事了。
這樣的安慰是很受用的,我會感覺溫暖,心里踏實下來,在母愛的撫慰下,幼小的心又漸漸膨脹起來。
二十天之后,我們辦理了出院手續,坐著有關部門安排的面包車回到和平村,好多人都到家里來看望我,除了街坊鄰居、親戚朋友、同學老師,還有村里一把手二把手,另外,也有一些陌生人,他們混雜在熟人的面孔里面,也像半個熟人一樣,不再陌生起來,我跟他們打著招呼,復述著那些我所知的尋常細節。顯然,他們對我所說的毫無興趣,不會像記者警察那樣刨根問底,不會順著一條線索追問下去。倒是,我感覺他們壓根兒是來看一個上過電視節目的人,看一個形象不怎么光彩的村級名人,看一個村民一個頗為坎坷的人居然從生死橋下撿回了一條命。對此,我一點兒也不感冒,畢竟,這不是英雄歸來,這不是瀕臨滅亡的珍稀動物展,這不是他媽的什么好事兒。我有些煩躁,我說我累了,我要休息。老母親立刻忙不迭勸說他們走出我的臥室,放下門簾。那些人在外屋跟老父親老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就陸續離開了。后來,來的人越來越少,一周后,恢復了我的日常生活狀態。
當然,這期間保險公司的人來過,根據相關條款,辦理了理賠工作。有了這筆錢,還可以東山再起,或者做個獨立撰稿人,再也不做什么鬼生意了,好好在家陪伴著父母,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讓他們安享晚年,也正好盡我的孝心,如此,在他們百年之后我才不會有絲毫的悔意。
不過,我脫離不了那場大霧的纏繞,還有霧里我未知的那座橋,那些霧緊緊包裹著那座橋,如果有風,那些霧就會被分割成一縷一縷的,長蛇一樣,盤踞著那座橋,忽上忽下,時快時慢,繞來繞去,密密匝匝,層層疊疊。這樣想著,那霧就變得神秘莫測、陰森可怖起來。那霧把我整整纏了一個月的時候,我決定要來個了斷,或者說,要還我的一個愿:去到那座斷橋處,祭奠我的生死宴,祭奠我對同行者的哀思。最好,他媽的再來一場大霧,在大霧彌漫中,我殺將而去,看看它究竟有多么了得,有本事它再讓我墜落一次?
言出必行。雖無言,但心語已出,就不再猶豫了,況且區區二百里路。我沒有告訴父母他們,否則,他們肯定會勸阻我,我肯定不能成行。
這次我選擇了一個上午,早上八點出發,交通工具是初中同學中最要好的哥們夏新國的兩廂小車。這天天氣出奇得好,碧空萬里,旭日和風,有點春天將要到來的味道,村里沙子路上的殘雪都不見了,小河里的冰也眼看就要解體的樣子,高速公路兩邊的景致顯得很新鮮,小樹林很干凈,村莊很優美,雖然也是灰蒙蒙的蒼茫一片,但我仍是看出了幾分詩意。
車子開出一百多里的時候,前面出現了狀況。當然不是斷橋,而是高速公路管理部門打出的路牌提示:平安大橋正在施工,所有車輛請從前面出口繞道而行。果不然,車行兩公里前面有個出口,繳費出站,我沿著與高速公路并行的一條沙土路直行,在這樣的小路駕駛的時候,我要仰視旁邊的高速路,它龐大、寬闊,包裝得很好,路還是新的,因此它很年青,一條年青的高速路,讓旁邊的這條沙土路相形見絀——坑坑洼洼,起伏不平,路上還有積雪,積雪融化不久的地方還結著冰。
所幸的是,這條小路始終與高速路平行,像一大一小的兩條蛇,我想起《白蛇傳》里面的白蛇娘子與小青,她們也一大一小,性格各異,各有修為。呵呵,這比喻貼切,很不錯。我有些欣喜。但在車速上我沒有猖狂,開得很慢,保持著穩定的速度。年關將近了,路上有一些騎著摩托車馱著行李回家的人,他們的行駛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就這樣開了足足有一個小時,我就看見橫亙在高速公路兩端的平安大橋了;當然,由于距離原因,我看不清橋名,但既然連接高速,又是座斷橋,斷橋面跨越了兩個橋墩,因此,我斷定它是平安大橋。橋面上布滿路橋工人,他們正在緊張施工,力爭在春節前能夠完工。我把車停在路邊一個閑置的打麥場內,然后,離開小路,穿過冬眠的麥地,繼續步行向前,以便近距離地觀測那座橋。
其實,平安大橋建在一條干涸的河上。記得小時候,父親還帶我來這里捕過魚,那時的河面波光粼粼,是我所見到的最大的一條河,河里盛產鯉魚、鰱魚、鯽魚、鱔魚、黑魚以及蝦蟹之類,每次我們都滿載而歸。后來,忙于生計,我們就淡忘了這條河,等想起它來的時候,所目睹的僅是干干河床上漫漫的黃沙與石礫。沒有水的河,顯得有些神秘,你想象它有水時的樣子,想著大水從橋下經過,水面上大霧彌漫,橋穿過大霧車輛穿過橋,突然就從橋上栽了下來,像從天堂墜落地獄。
我走下河岸,來到河床之上沙石之上。我看見一對母女在焚香跪拜,燃燒的冥幣化成灰黑的蝴蝶,飄揚飛舞在河道上空,飛向那座橋。三十出頭的女人穿著白色棉衣沖著橋的方向喊著:孩子她爸,我們來看你了,快過年了,你在那邊吃好喝好啊!不用細看,在她如泣如訴的喊聲里,肯定有一張帶淚的臉龐。旁邊的小女孩,對著橋的方向跪下來:爸爸,我和媽媽來看你了,你不管我們了?。“职职?,我好想你?。∧飩z的哭聲響徹在冬季的河床上,在風的作用下,正順著河道飄起來,穿過那座斷橋,飄往更遠處。
我始終相信,橋沒有過錯,但橋肯定飽受指摘,尤其它是座斷橋。人們會不斷地指責數落著它,如果手中有把鞭子,他們肯定會狠狠地抽打著橋,像抽打一匹年青的馬,最好那馬不會嘶鳴不會尥蹶子,能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靜得就像一匹木馬一匹石馬,最好在馬身上涂上血色的顏料,那會讓揮鞭的人更覺得解恨,如果馬的眼睛里流出淚水,或者還能讓他們感覺到一匹馬的懺悔,那匹馬在懺悔中幡然醒悟,如皈依佛門,如上帝垂愛,最后,讓那匹馬淚水長流,流成河,河水從橋下穿過,讓人誤以為那是橋的淚水。
可我錯了,確實錯了,大錯特錯,千錯萬錯,錯的有點離譜。我需要一場專門針對我的批斗會,把我綁在木頭架子上,剝光了衣服,批斗的位置定在一條河上,即便沒有河水流淌,也要把木架豎起在干涸的河床上,然后把我固定上去,擺成一個大字型,頭發被剃光,雙手都釘在木樁上,比手掌還要長的鐵釘穿過掌心,深深嵌入木質內部,讓掌心里流出的血滴在我的光頭上,順著頭部抵達頸部、肩部、胸部、腹部、生殖器,然后分流到雙腿上,最后抵達雙腳,那雙腳被鐵絲捆綁,緊緊捆綁,讓鐵絲勒進皮肉里,讓我如墜深淵,讓我發出痛徹心扉的哭喊,讓我對著那座斷橋,悲痛欲絕,生不如死,腳下的沙石地上,落下的血滴先是星星點點,后來匯成兩攤紅色,很快,它們連接起來,像一個碩大的花圈,那顏色,比最深的玫瑰花都要艷麗。
這是令人永生難忘的時刻,比愛情更為純真的一次相遇,如果可以,就讓我從此照顧那一對母女,讓我充當一個丈夫與父親的角色,讓她們獲得更多的愛,更多的溫暖,更多的懷抱與親吻,在景色交替變換的四季,在二十四小時循環往復的相守里,在時光催人老的過程里,在最后的生死別離的無限的不舍里……
你們這是?見我近前,那一對母女停止了哭喊。
一個月前,孩子她爸從那座大橋上跌落下去,快過年了,我帶孩子過來祭拜一下。你……是……年輕媽媽的臉上淚痕未干。
那一天,我也跌下去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在電視上被采訪的搞運輸的小貨車司機?
是的,是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你沒事了吧?
身上的傷都好了,只需要在家休養就是了。
真好。可我家那位沒有你那么幸運。
節哀順變??!聽說他的車爆炸了?
不是,爸爸的車沒爆炸……阿貞,別瞎說,旁邊的媽媽馬上制止了那個叫阿貞的小女孩。
哦,我馬上警覺起來,像是發現驚天大案的一點兒蛛絲馬跡。這是真的嗎?真的是這樣?
不說了,都過去了。我從來都沒跟人提起這事。不好說,孩子不懂事。反正事情都過去了。本來他上午出發,去送罐子的,吃完午飯,再把儲藏站里的空罐子拉回來,誰知路上遭此橫禍!唉!倒霉?。?/p>
我呆住了,像潮水退去,遺留在岸上掙扎后死去的一尾魚。
我認了。做了理賠,給了錢。就是這孩子命苦,還這么小,就失去了爸。媽媽用手摸了下小女孩的頭,小女孩羊角辮上扎著的兩根白頭繩像兩只白蝴蝶,眼看就要飛起來的樣子,飛起來一定很好看,雙棲雙飛雙舞,在蒼茫的冬季的河床之上,振動翅膀,舞動如風,舞出了風和風聲,它們再順著風的方向,一路向前,抵達那座斷橋,然后靜止下來,棲息在橋面的欄桿之上,靜默在那里,像是一場肅穆的祭奠,來祭奠謎一樣的霧,謎一樣的大橋,謎一樣從橋上墜落而死的人們。
早上還晴朗無比的天空,此時忽然變得陰暗起來,準備要下雪或是起霧的樣子。我們開始動身往回走。她們住得離我不是太遠,只是隔著一條河加一個鎮的距離。我們牽著小女孩的手,走過河床,走過冬眠的麥地,來到那條沙石小路上。臨上車的時候,我們都不約而同地轉回身,望了一眼那座斷橋。
此時,遠處有燃放的鞭炮聲,聽起來,像是晚禱的鐘鳴。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