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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

2013-04-29 00:44:03頻陽
當代小說 2013年9期

頻陽

小旺高小一畢業,回村就當了記工員。

哥哥大旺在薛鎮供銷社當會計,每年都會給小旺添置一兩件時興衣服。小旺穿著三個兜的制服,上邊口袋別了兩只鋼筆。大旺一旦回家看父母,小旺就會趁機把他的自行車推出來,在村外的大路上,繞張家堡騎車灑脫幾圈。

小旺個頭矮,騎哥哥的自行車腿腳夠不著底,他坐在車架上,屁股一扭一扭,一個腳踏落底了,另一個腳踏上來了,落底的一邊腿腳夠不著,另一只腿腳就鉤轉上來的腳踏。車子騎得越快,小旺的屁股扭得越歡,不一會兒工夫他就汗水淋漓了。

這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質匱乏,自行車還是稀罕物。張家堡一個村子,只有在外工作的幾個人騎著自行車。誰家買了一輛自行車,不管是嶄新的,還是二手舊車,都成了村人關注的焦點。“三轉一響”才開始成為普通人家的最初追求。在交通工具極不發達的日子里,也只有自行車,能給人們代步,縮短距離帶給人們的艱辛和遙遠。騎上自行車,人們在飛一樣的感覺中,享受到了機械裝置的便捷和輕快。那時候誰家有一輛自行車,就好像現在有一輛小轎車一樣。這輛車子在一個家庭中十分貴重。人們把自行車當做寵物似的愛護,個個裝飾得花枝招展。能騎一輛自行車四處奔走,是一件令人十分羨慕的事情。

村道是土質的,到處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小旺騎車子顛簸得厲害,他有時候屁股抬起,不落在座位上,全身鼓出了吃奶的氣力。他就喜歡騎車瘋狂地奔跑一陣子,把村莊、樹木、莊稼甩在背后,體驗速度帶來的快感。村里的小孩們跟在小旺車子后面跑,小旺車子騎到哪里,小孩子們跟到哪里。鼻涕簍子手舞足蹈地唱兒歌:

小旺哥哥騎車子

腿腳夠不著腳踏子

歪歪扭扭一陣子

屁股扭成了兩瓣子

小旺生氣了,停下車子追趕鼻涕簍子們,小孩子一窩蜂似的逃散了。小旺回過身再騎上自行車灑脫,鼻涕簍子們一陣風似的又追上去了。

小旺心高氣傲,做了記工員,就像當了村長。他在村里村外,走路氣昂昂地,兩條短腿像小雞啄食似的歡快。下地干活兒,他要挑揀輕松的,重活兒逃避。拉糞的馬車過來了,塵土飛揚,他會遠遠地躲開。新來爹是車把式,生氣得凌空甩出一個響鞭。水渠邊澆地,泥巴濺上他衣服,趕緊俯下身子把它彈掉。一身制服,干凈得像個工作組(下鄉干部)。村長興茂幾次看著他的背影,三角眼瞪成了等邊形,愣在那里結結巴巴地發牢騷:咋是這、這樣子浮、浮躁?現在的年輕人,不敢見料升子響。給點職權,就就、就張狂得沒領了!

村上植保員新來遇到了當面,他聽到村長數落小旺,心里不舒服,他拉長脖子正色說:村、村長叔,年輕人不不、不張狂,等老了就沒、沒機會了。新來說話也結巴。是小時候模仿村長說話的結果。

小旺記工分卻堅持原則,比村長還盯得緊,他手中的鋼筆,不會隨便亂畫半個數字。老六子幾次出外野獵,沒給村里出工,他回來后,悄悄給小旺送只野兔、野雞,嘿嘿笑著,想讓小旺給他多記幾天出勤,小旺的長眉毛豎起來了:不行。你出外浪蕩,不能讓大伙養活你!

鄉醫六斤娃有自行車,那是他為了給村人看病方便。不管吹風下雨,泥里水里,順陽河兩岸的農家,一旦誰家有人生病,給六斤娃招呼一聲,或者他聽到了有病人的消息,就是夜半三更,老天下暴雨、下冰雹、冬季順陽河方向上吹來十級寒風,六斤娃也照常出診。自行車常年就靠在他家大門內的土墻上,為的就是出入順手。有時他正在吃飯,聽到病人情況緊急,他扔下飯碗,拎起衛生包就起身。六斤娃衛生包是老牛皮的,中間有個大紅十字,長方形,很結實,使用年月太久了,皮質紅里透黑。六斤娃不講究衛生,衛生包看上去黑黢黢、臟兮兮的。他把衛生包掛上自行車大梁,疾走幾步,飛身就跨上了車子;他伏下身子,雙手握把,全力蹬車前行了。

六斤娃的醫道沒投過師,全是自學的。他上過私塾,聽說一篇三字經,老師教了他三年,還沒背過;老師的竹板子打爛了三根,六斤娃就是不長記性。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后來六斤娃不讀書了,回家跟老爹種莊稼,種田他沒學成行家里手,他卻喜歡上了醫道。他自學醫書,去順陽河灘采集藥草。后來他偷偷拿了老爹十幾個銅板,二月二背上饃布袋,專門跑上藥王山。在藥王廟里,他對著藥王的坐像,仰望、祭香、三磕九叩十八拜,尊藥王為師祖。他伏在石頭上,把藥王廟里的千金要方碑所記錄的處方,工工整整地抄寫了一遍。背了大包藥方才下山,六斤娃生生啃了它十幾年。

六斤娃老爹下世后,他就當家了。六斤娃賣了一頭牛,經子坊過臘八廟會,他跑去趕集,買了一輛自行車。聽賣車的老頭說,他是中原抗戰下來的老兵,自行車是他從日本特務隊繳獲的。那一仗下來,一連人就剩他和副連長倆了,為了紀念那次大捷,副連長請示了師座,把繳獲的自行車獎勵給他。抗戰勝利后,老兵就一路騎著這輛車子,顛顛簸簸地回到了關中。老兵說他老了,氣力弱了,車子騎不動了,賣了車子,彌補一下晚年生活。

那輛自行車和它的主人一樣,已經老態龍鐘了。它十分簡陋,就是一副車架,兩個車輪,一副鏈子和蹬踏裝置。沒車鈴、沒閘、沒鎖,沒衣架、瓦圈、護鏈板,一切關于自行車的裝飾和附屬零件,都脫落殆盡了。全身銹跡斑斑,灰不邋遢的。腳踏板早壞了,只剩下了一根鐵芯。鐵芯卻錚亮,騎車時,雙腳不停點地摩擦那個部位。

那是入社不久,當六斤娃第一次把車騎回家時,全村轟動了。男女老幼圍攏過來看稀奇,摸摸車架,摸摸車輪,嘖嘖聲一片。

鄉醫是農村最尊貴的人,有地位,受人尊敬。舊社會鄉醫來回騎馬、坐轎車,條件差一些的騎騾子、騎驢。新社會了,六斤娃行醫騎一輛自行車,出入風風火火,不分白天夜晚,不論刮風下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是行善積德的大事。六斤娃夏天穿一身粗布衣衫,冬天一身老布棉衣,從來沒見過他再穿內衣。就是外套裹空心。六斤娃人到中年了,身材粗壯,光頭,黝黑,手掌粗大,無論什么時候見到他,他和順陽河兩岸的莊稼人一副模樣。沒有人能夠從表象上,判斷出他是一名鄉間醫生。

六斤娃看病,大多數是上門服務。經常能看到他風風火火地騎車進村了,要停車了,車子沒閘,依然飛快,六斤娃嫻熟地伸出右腳,在前車叉處貼近車胎,用鞋底摩擦,戛然一聲,車子就剎住了。他把自行車靠在門口的大樹上,解下衛生包就跑入家門了。見了病人,他本能地伸出了右手,在頭上摸摸,心口摸摸,再讓病人吐出舌苔,最后他才伸開三個胡蘿卜似的粗指頭,貼在病人的手腕上,安心號脈。有時候看見六斤娃像剛下地回來,手腳沾滿泥巴,指甲縫里臟兮兮的,家屬端出一盆清水讓洗手,六斤娃專注于病人,左手推開:甭急。我看看再說!診完病,給過藥,家屬問六斤娃該多少醫藥費?六斤娃抬起頭,略一盤算,嘴唇囁嚅幾下:三塊二。家屬為難了,說手頭就剩兩元錢了。六斤娃呵呵一笑:沒事,鄉里鄉親的,下回給。他收起兩元錢,拎上衛生包,轉身就出門了。下次再來看病,算了兩元錢,家屬手頭沒錢了,六斤娃照舊呵呵一笑,說:沒事,鄉里鄉親的,下回給。看病遇到吃飯,病家一招呼,六斤娃匆忙洗一把手,端起飯碗,就呼嚕嚕地狼吞虎咽了。誰家的飯菜,他都能咽下去,不管是稀飯蒸饃,還是出湯面,或包谷面攪團。六斤娃給村長老婆看病這樣,給新來他媽看病也是這樣。他掛在嘴邊,常說一句話:鄉里鄉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六斤娃一旦進村看病,肯定自行車扔在街巷里。鼻涕簍子們就上去了,幾個小孩推上車子,滿村子亂跑。他們把六斤娃的自行車當作了玩具,一個把車頭,幾個推車尾,叫喊著、吵鬧著,跌跌撞撞地一陣瘋狂。郭嬸坐在門口,隔了老遠,憤憤地叫罵,說鼻涕簍子們是野孩子。六斤娃看完病出來,沒見車子了,他不慌不忙。他扛著衛生包,在街巷轉半圈,喊幾聲,或者出了城門,就瞅見他車子的蹤跡了。

鼻涕簍子們若看見六斤娃來了,他們扔下車子,撒腿就跑開了。六斤娃對郭嬸呵呵一笑,說他的自行車是“放心車”,丟不了,沒人要。除非小孩子們玩耍。

小旺對六斤娃不屑一顧。他說六斤娃的自行車是“惡心車”。他看不上六斤娃的自行車。即就是六斤娃的車子扔在街巷,他也懶得瞧它一眼。小旺對老母郭嬸和鄉醫的近乎,十分不解。社會發展了,村子里已經陸續有幾輛嶄新的自行車了,既美觀大方,騎上又輕快、利索。那輛東洋人的老古董,早就該扔進垃圾堆了。

北巷的才娃在縣建筑公司當瓦工,他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說是天津出產的,“紅旗”牌,地道的正宗貨。才娃子很得意,能去縣城干事,肯定就和在張家堡時候不一樣了。

瓦工們上腳手架,站墻頭,天高風緊,頂著太陽作業,抹砂灰,砌磚頭,簡單動作,周而復始,很是辛苦。一到周末,就想回家。工地生活單調,吃住都是臨時設施,籠絡不住年輕人的心。尤其娶了媳婦以后,才娃很戀家。周末剛到下班時間,他就跳下腳手架,來不及洗漱,空著肚子,和幾個哥兒們一道,從工棚里推出自行車,飛身跨上去,伏了腰身,全力以赴,一陣蹬踏,自行車一溜煙就飛出了縣城。好在張家堡距離縣城五十里,七八個小伙子你追我趕,風卷殘云似的,叫著,喊著,轉眼就到家了。

那時候的自行車,全國就數上海的“永久”牌,天津的“飛鴿”和“紅旗”牌。國內自行車三大名牌,不是有錢了就能買到的。貨源緊張,憑票供給。誰能買到一輛,需要很大的人脈。能夠擁有一輛名牌自行車,在城鄉都是一件很風光的事情。

才娃本來沒有買新自行車的能力。憑他的工資,就是不吃不喝,積累半年,也不夠買一輛名牌自行車。他是和老爹鬧翻了,吵架了,他被老爹罵得狗血噴頭,為了爭一口氣,他狠下心來,咬著牙齒,借了五個工友的錢,答應兩年內還給人家,才湊夠新車錢的。

才娃家里有一輛自行車,是老爹在秦州帶回來的舊車。才娃在縣城建筑公司上班后,心想家里的車子,正好派上用場,但他沒騎上兩個月,老爹就不愿意了。不再讓才娃騎車不說,老爹還教訓才娃,說他不安心工作,去縣城干事了,就應該一心撲在事業上,學藝要專心,學好一門手藝,就是一輩子的飯碗,不要經常跑回家來,有事沒事騎上車子溜達,二流子似的。老爹喊著罵著,要回了他的自行車。

才娃老爹在秦州早年學相公,半輩子做生意,學會了一套制作糕點的手藝。才娃媽就是秦州人,后來才和男人一道回到張家堡的。做姑娘的時候,逢年過節,才娃媽常去才娃爹的店鋪買糕點,她看小伙計制作糕點像耍把戲兒,手中的面點和糖餡兒纏著、繞著,蹦著、跳著,眨眼就融合在一起,成為精致的食品了。觀者無意,小伙計有心,一來二去,秦州姑娘被才娃爹盯上了。后來才娃爹給掌柜的吐露了心思,東家出面,秦州姑娘才甘心情愿,做了糕點師傅的媳婦。

糕點師傅閑不住。才娃老爹中年葉落歸根,四時八節,流曲、薛鎮、經子坊的食品店,爭著搶著邀請才娃爹去制作糕點,都愿意付給一份大工資。才娃老爹在家

不能待太久,要去食品店獻藝,掙一份大工資,十多里路程,沒有自行車能行嗎?

買新自行車錢不夠,才娃子完全可以買一輛二手車,縣城逢集就有二手車叫賣。但是,才娃不想買舊車,就想爭一口氣,給老爹看看。才娃已經上縣城干事了,再也不是溜達在張家堡的那個只會割草、去順陽河灘放羊的那個才娃子了。才娃長大了,成年了,家里還有如花似玉的新媳婦,工地上冷冷清清,一群光桿小伙子,有一個溫柔的小家,才娃子周末還能待在縣城嗎?再說,才娃子自小就不喜歡老爹,老爹半輩子經商,銷蝕盡了愛心,人情義理,已經日漸淡薄,他就會算賬,凡事都要算計個明明白白。有利才干,無利不圖,他老爹不會去做慈善事業。

買了新自行車,才娃子十分得意。他像打扮新媳婦一樣,極力裝扮他的車子。他給縣城電影公司門口的老頭,送了一盒“寶成”煙,看門老頭給了他一副廢棄的電影膠卷;拿著電影膠卷,才娃子如獲至寶,把自己的新車子大梁、斜梁、前后車叉、衣架等涂了黑漆的大小鋼管部分,精心纏繞了一番。完了再給車座配置了燈芯絨罩子,棗紅色的;車頭是電鍍的,太陽下亮光閃閃,跨上車子,風馳電掣,在街道的人群中穿過,鏈條咯啦啦一陣與鏈盒的撞擊聲,才娃覺得這種撞擊聲銀鈴般的清脆,好不威風。

才娃子周末一回到家里,小旺就是他家的常客。倆人自小就在順陽河里游水,在河灘折榆錢,掏鳥蛋。小旺比才娃小一歲,他不叫才娃名字,叫才娃哥。小旺從制服口袋掏出一盒“羊群”煙,抽一支遞給才娃,抽一支叼在自己嘴上,再拿出火柴先后點燃。才娃子讓媳婦泡了茶水,兩個人一邊吸煙,一邊喝茶,煞是悠閑。小旺詢問才娃縣城的情況,如何蓋樓房,大樓是幾層的,聽說建樓房把墻角很關鍵,那么高的大樓,墻角不端正,下邊差了一毫米,上面就歪了幾公分,那個責任就太大了。小旺邊和才娃子拉話,眼睛就盯著屋子里的新自行車。小旺和才娃子說閑話再多,最后小旺總是會把話題拉到自行車上來。談論自行車的行情,議論自行車的好處,以及幾個品牌之間的差異。

才娃子媳婦不耐煩了,她提醒小旺:你大哥在供銷社掌財權,纏住他,讓他給你買輛車子。

小旺嘆息了一聲:靠不住。他娶了媳婦,就獨自顧及小日子了。

才娃是冷臉子,他吐出了一口煙霧,說:不管咋樣,他是親哥,你父母健在,對你他不能撒手不管。

小旺氣鼓鼓地:不一定。有時候親哥也比不上鄰家,更比不上哥兒們弟兄!

新來他爹也有一輛自行車,不過是舊的。他買的二手車。

張家堡惟一一輛馬車,三匹高頭騾馬,昂揚地合拉一套膠輪馬車。除過農忙時節給村里拉莊稼、拉糞外,農閑季節馬車跑運輸。從鎮上糧庫轉運糧食,棉絨站上拉壓榨過的棉花包,張家堡的馬車使用的是橡膠輪胎,和大汽車一樣的輪胎輪轂,馬車沿公路下去,送貨到縣城,就能給村里掙來一沓又一沓票子。新來他爹就是車把式。趕馬車半輩子,他使得一手好鞭;五尺鞭竿,天然竹子做的,柔韌,彈力十足,下粗上細,手握著得力;鞭梃子八尺長,上等牛皮擰的,筷子一般粗。新來爹的手腕隨意一甩,八尺長鞭凌空一聲炸響,三里開外的地方,都回蕩著余音。他趕馬車就行走在一側,前面的騾馬自然拉套,遇到十字路口或者需要拐彎,新來爹的鞭梢凌空一揚,訓練有素的騾馬就知道應該轉向、還是繼續前行。騾馬轡頭兩撮紅纓飄飄灑灑,像兩支呼呼燃燒的火炬;那匹轅馬胸前掛了拳頭大的銅鈴,一路行走叮當當脆響。新來爹高揚著長鞭,偶然“喔一喔”吆喝幾聲,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張家堡的馬車昂昂行進,那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新來也是高小畢業,他比小旺小一歲。不過,他比小旺高大、壯實;夏收時節,打麥場里曬糧食,新來腰身一彎,輕而易舉地就把五斗麥子的口袋,獨自扛上了肩膀。他不善言語,經常默默地微笑,一張胖嘟嘟的娃娃臉。村長興茂召開社員會,他在會上說新來實在,推舉新來做植保員,專門負責給棉花、蔬菜噴灑農藥,防治蟲害。新來做事認真,常年帶領兩個漂亮姑娘,擔著水桶,提了藥瓶,扛著噴器,行走在棉田和菜園里。老六子老沒正經,喜歡開玩笑,他稱呼新來是娘子軍隊長,新來臉紅得像豬尿泡。新來想說什么,“那那、那……”了半晌,也沒“那”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張家堡的姑娘們倒開朗,她們咯咯咯地笑了,笑靨如花,然后回敬老六子:我們跟著植保員開心,有安全感!

車把式是個細心人,他把一輛舊自行車,裝扮得和他的馬車一樣亮眼。他搞不來時興的電影膠片,不能像才娃子的車子那樣新潮,他老婆卻是個會過日子的女人,紡線、織布、繡花、縫衣裳,在張家堡是人人稱道的主婦。新來和老爹的穿戴,雖然都是粗布衣衫,卻大方得體,干凈平順。車把式有的是花布、格子布、繡花巾,他把舊車的大梁、斜梁、前后車叉、衣架等涂了黑漆的大小鋼管部分,精心地用花布、格子布纏繞了一番。最后給三角車架的中間,讓賢惠的新來媽縫制了一個行李袋。車子備了行李袋,出入捎帶一點東西格外方便。行李袋掛在大梁上,兩側縛上斜梁。袋子表面繡了花鳥蟲魚,一副祥和安逸的自然狀態。

新來家的自行車,就停放在堂屋的回廊下。車子身上披了花格子床單,陌生人很難看清楚它的真實面目。新來爹大多數時間不在家,車子就靜靜地停放在那里歇息。新來收工了,回家吃完了飯,想推車子出去溜達幾圈。新來剛一掀開罩單,他媽就在旁邊叮嚀說:甭動!等你爹回來了,他答應了再說。新來沒脾氣,默默地笑笑。返身再捧上一個大蒸饃,就悄悄地出了家門了。

郭嬸坐在家門口,那塊大石頭已經摩挲得溜光。她看見新來,總想夸他幾句:看人家新來多乖,里里外外都拿得起,靠得住。我家的小旺就會咋呼,有本事才不會去聲張。

新來靦腆地笑笑,未作回應。

小旺聽見了老母的話語,極不耐煩地瞪圓了眼睛:我都長大了,你還想把我捏在手心?

郭嬸拿小兒子沒辦法,她說話腔調拉得很長:八字沒見一撇,就想上天入地?本事是學來的,人要服眾,才不會跌跤。

小旺的長眉毛緊蹙在一起,遠遠地躲開了郭嬸。

一個周日的早晨,恰逢鎮上集會。

小旺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穿戴整齊,他要上鎮趕集了。兜里揣了兩元錢的新票,他準備在鎮上好好彰顯一番。

他終于借到了才娃的車子。他要騎上嶄新的自行車,出去灑脫大半天。才娃子周末回家,晚上和媳婦團聚一夜,第二天再幫媳婦干些零活兒,太陽落山前要趕回縣城。縣建筑公司新接了政府辦公大樓工程,才娃子不能有半點怠慢。

小旺盤算了兩個多月,才娃才答應小旺騎他車子半天工夫。小旺已經知足了;能騎一輛嶄新的車子溜達一圈,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很風光的事情。

剛把車子推出才娃家門,小旺就疾跑幾步,飛身跨了上去,屁股擰成了撥浪鼓,急匆匆地駕車躥出了城門。

村長興茂也起身早,他扛著鐵鍬準備下田,走到城門口,險些被小旺的飛車撞倒。興茂踉蹌了幾步,抬頭一看,認出是小旺,他語重心長地正告說:小旺子,騎車慢些,把車子騎穩!

小旺已經對老村長另眼看待了:走資派都靠邊了,你還有啥發言權!

老村長的三角眼瞪圓了。愣了一刻,無奈地低頭下地了。

這時候已經到了文革中期,全國一片亂象,到處都在造反鬧革命。

張家堡距離鎮上,只有七八里路程。渭北平原,莽蒼蒼一馬平川,天高氣爽,風和日麗,小旺一袋煙工夫,就趕到了。鎮上的西城門,已經殘破了半邊,一棵老槐樹空朽了大半,還枝繁葉茂地籠罩了城樓的一側。街道上亂哄哄的,人來人往,街口的畜禽市場豬羊嘶叫,縛了腿腳的公雞母雞們,原地撲棱棱地掙扎。小旺把車鈴打得飛響,他不下車子,在人流中左沖右突,乘虛而入。他的新車子十分搶眼,行走在街道的大姑娘小媳婦們,被他的車鈴聲提醒,一個個原地停下,讓開一條縫隙,齊楚楚地把眼球集中在小旺身上。小旺卻專注于行車,幾乎目不斜視,心無旁顧,屁股照舊一擰一扭。短小的腿腳一邊踩空,一邊上鉤,車頭搖搖擺擺,見縫插針,一意前行。

鄉醫六斤娃也來趕集,他要去鎮上藥店。六斤娃還騎著他的東洋破車,不過一進到城門口,他就下車了。他推著車子走入街道,他的車子無鈴、無閘,他不能像小旺那樣騎車。那輛破車是他的標志,大半個街道的人都認識他這個鄉醫。

小旺在百貨商店門口下了車,他把自行車推上人行道,很瀟灑地提起車尾,將車子撐起,關上車鎖,拔出鑰匙,拿在手中搖晃,徑直跨進了商店。

那個年代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人人自危,都要狠斗私字一閃念,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講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更沒有寄存物件的習慣。自行車走在哪里停放在哪里,只要關上車鎖,就是在附近浪蕩半天、一天,轉過身來,車子還好端端地停放在原位。

這里是渭北重鎮,百貨商店出奇得寬敞。進得店門,齊刷刷的兩行柜臺,幾乎一眼望不到頭。小旺在副食品柜臺上,買了二兩油糕,就近伏下身子,一口氣吃完,打過牙祭,解了饞,心里滋潤了好多。再轉到服裝柜臺,看新上市的尼龍襪子耀眼,拿在手中感覺不錯,一問售貨員價格,三元六角整,他心涼了半截,掂量了一番,戀戀不舍地放回了原處。小旺跑到文具柜臺前,想買幾個大筆記本,一瓶墨水,還看好了一種袖珍精裝日記本,巴掌般大,小巧玲瓏,攜帶在身上,使用方便。他在百貨店里轉悠了半晌,各種商品琳瑯滿目,一切都十分新鮮,他早就忘記了時間。

等小旺哼著“信天游”小調走出商店,準備啟程回家,太陽已經西偏了。整個一條大街上,行人稀稀落落,零零散散,趕集的高潮早就過去了。小旺走近停車的地方,無論如何,看不到自己鎖在那里的自行車了。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三走到跟前,原地空空蕩蕩,仍然一無所有。一股冷氣,潑天而來,灌入頭顱,直穿心腹,周身冰冷到了腳底。

小旺絕望地滿街亂瞅,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欲說無言,欲哭無淚。呆立了半刻,他才滿街道奔跑,四處想再看看,是不是原來把自行車放錯了地方?或者是某個熟人和他開玩笑,故意把車子挪在一邊,給他藏了起來。

在藥店門口,他看到了鄉醫六斤娃。六斤娃身上背了一大包藥品,正向他那歪靠在店墻上的破車走去。

小旺看見六斤娃,感覺異常親近,他跑過去,失聲喊道:六斤叔,我車子不見了!

六斤娃趕忙轉過身來,詢問詳情。六斤娃說:騎了新車子,出門要上心!不要看我車子樣兒,走哪兒扔哪兒。破車,沒人能看上它。

六斤娃陪伴小旺,在大街上跑了四五個來回,沒有發現小旺車子的一絲蹤跡。還是鄉醫有經驗,他讓小旺快去公社報案。鎮上的大街發生了重大盜竊事件,公社領導,肯定會出面來管。

公社受到了造反派沖擊,原來的領導靠邊站了,造反派頭子高元,坐上了公社辦公室的頭把椅子。

小旺跑進公社,恰好造反派頭目高元值班。聽到手下人稟報,高元走出辦公室,在公社的院子里看見了丟車的小旺。他態度和藹,體察民情,俯下身子詢問原委。

在公社院子里,小旺第一眼看到高元,渾身熱浪翻滾,找到了救星一般,他倏地跪在高元面前,內心的壓抑火山般爆發,小旺放聲大哭:高元哥……我把車子丟了!

高元是渭北造反名流,小旺此前見過幾回。在全社大會上看到得多,近距離的了解,是小旺臨近畢業時候,高元來鎮上第二高小作革命形勢報告。其實也沒講出什么名堂來,就是這個、那個,那個、這個了一番。那次高元來高小,帶了三個小弟兄,都肩扛七九式步槍。兩個站在學校門口,一個陪在高元身邊。高元人高馬大,腿長身子短,拳頭般大的腦袋,扛在肩膀上,周身極不協調。高元站在師生面前講話,他手舞足蹈:我們一要加強“統”性(炮統:渭北造反派組織“炮打司令部統一戰線”簡稱),二要打擊削弱“聯”性(紅聯:渭北造反派組織”紅色統一戰線聯盟”簡稱)……加強“統”性……打擊、削弱“聯”性……高元講話很平靜,卻反復就會講這幾個字眼。形勢報告作了大半晌,小旺惟一記住的就是這兩句話。

后來聽人們議論,說高元是鎮上李家巷人氏,原來在街道浪蕩多年,打群架,敲詐勒索,搞女人。街面上的二桿子,是個膽大不要命的人。

小旺在公社院子里哭得聲嘶力竭,他面前已經天塌地陷了,瀕臨絕境,比父母突然亡故了還難受。他匍匐在高元腳下,幾乎四肢伏地了。半個街道都能聽到他絕望的哭聲。

高元依然平靜。他扶起小旺,鄭重地揮著手臂:現在革命形勢大好,階級斗爭正穩步向前發展。光天化日下鎮上大街丟失自行車,這是嚴重的盜竊大案。革命委員會一定列入議事日程,全力緝拿案犯。小兄弟,不要傷心,有革委會給你撐腰,破壞大好形勢的壞人跑不掉。你先回家,緩和心情。我馬上安排弟兄們去排查。三天后,你來公社推車子。

小旺聽了高元最后的話語,心里放松了許多。他默默地走出公社,在大街上剛一抬頭,就看見了新來爹趕的馬車。

新來也跟在車上。小旺坐上村里的馬車回家,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迷茫。新來和他老爹安慰小旺,既然高元說了車子能找回來,你還擔心什么?不說鎮上,就是渭北平原上,聽見高元的名字,再膽大的賊娃子也會兩腿篩糠。

小旺悻悻地告訴新來:沒聽我媽話后悔了。我要向你看齊。

新來不解:看齊我?我我、我半天放不出一、一個響屁!

才娃子聽說小旺把車子丟了,低下頭來想心思,半晌沒說一句話。看太陽離落山一竿子高了,他就起身準備步行二里路,到公路邊坐班車。媳婦著急了,忙問:車子丟了,天大的事,你不放心上?

才娃子不冷不熱、不急不躁。他卻破天荒對媳婦笑了笑:小旺就是把我爹丟了,我都不怕。舊車沒了,新車就來了!

才娃子轉身出門趕路了。

過了三天,小旺準時出現在了公社大院,卻怎么都找不到高元的影子。

再過了三天又三個三天,小旺去了公社大院九回,照舊沒找著高元的人影。

三個月后,小旺再走進公社院子,公社里外煥然一新。聽說高元被羈押進了公安局,造反打砸搶,他被法辦了。

鼻涕簍子和他的伙伴們四處溜達,他們滿街巷叫唱,聲音稚嫩而尖利:

小旺哥哥騎車子

衣襟飛得像扇子

鎮上逛街丟車子

兩眼哭得像牛卵子

小旺睡在家里不起來了。幾天不吃不喝,捂著被子悶睡,像死了一般。

郭嬸憋不住了,把大兒子叫了回來。大旺騎著他的自行車,借天黑進了家門,他對老母說:我車子不騎了,放在家里。等才娃子回來,給人家還上。飛鴿牌,八成新,他不吃虧。

周末晚上,郭嬸請老村長去才娃家當中人,說和事。才娃子聽說小旺丟了新車、大旺要還給他舊車,他給老村長一杯茶水都沒沏,媳婦遠遠地躲門外。才娃只冷冷地說了一句話:飛鴿車子我用不慣,我就騎順了紅旗車。

熱臉貼了個冷屁股,村長很鬧心。他脾氣倔,一貫喜歡開門見山,見不得彎彎腸子,繞來繞去地算計人。

返過身,村長給郭嬸回了話:旺子媽,世事瞎(壞)了。兒子學他老子樣兒了。四季豆油鹽不進,早就把ri(日)丈母的心思打上了。

郭嬸病了。小旺跑到家里去請鄉醫六斤娃,六斤娃二話不說,拎起衛生包就出診。小旺還在后面磨蹭,六斤娃風風火火進了村,他隨手把車子往小旺家門口一扔,轉身就去看病人。

大旺無奈,看在老父老母的份兒上,咬緊牙關,給主任訴了幾天苦,終于在供銷社庫房里,推出來一輛“紅旗”牌自行車。他節衣縮食,大半年在工資里面才抵消完。為此媳婦和他打冷戰,前前后后一年多,害得他每天都要跑去食堂上大灶。

老六子知道了,他做了個詭異的鬼臉:哈哈,想在猴子手里叼(方言:搶)酸棗?做夢。

冥冥之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無情地左右著人們的命運,榮辱、興衰、乃至于存亡,似乎能在眨眼之間,瞬息萬變,誰也保證不了自己。有無是相對的,安危是并存的。

新來媽早年過度勞累,落下了關節痛的毛病。一到關中的雨季,淅淅瀝瀝十天半月,光照不足,地氣上升,兩個膝蓋就疼痛得難受。鄉醫六斤娃給開了幾副中藥,新來爹要趕馬車去縣城送貨,買藥只能讓新來去鎮上。

新來爹給了自行車鑰匙,等于發放了通行證。這天也正好是鎮上集會,新來給村長請了假,就一路騎車上鎮了。

街道上人流如織,新來不愿意擠在里面瞧熱鬧,先去抓完藥再說。他來到藥店跟前,那里已經停靠了四五輛自行車,他把自己的車子也靠近停放,藥店門前地方狹窄,自行車聚集在一塊兒,也整齊雅觀了許多。新來隨手上了鎖,拔出鑰匙,就走進藥店。

藥店是個高門階,踏上十幾個石頭臺階才進門。進了藥店,抓藥的人多,齊刷刷一溜在排隊。新來懂得規矩,自然依照順序來等待。不急不躁,反正天色也早。

誰知道排隊抓藥就等待了大半晌,新來抓了藥,后面還陸續有人進來在排隊。新來付過藥錢,拎了藥包,急急忙忙就出門。出了店鋪大門,抬頭一看,天色不好,烏云一團接一團地漫天翻滾,他怕下雨,慌里慌張走在自行車跟前,打開車鎖,推車就走。

大街上趕集正進入高潮,人山人海,要想盡快出去,十分困難。新來推著車子,隨著擁擠的人群緩慢地蠕動,一袋煙工夫,也沒走出幾丈遠。天上的烏云越來越濃重,街道的人群越發慌亂,人群慌亂的街道更加擁擠不堪。

新來出了一身熱汗,好不容易走到一片開闊地,準備緩一口氣,然后騎車上路。突然過來一個中年人,一把抓住了他衣領,迎頭給了他一拳頭。新來一下子被打蒙了。

那個中年人十分瘋狂:打死你這個偷車賊!不要臉的東西,大白天在街道敢偷車!中年人邊罵邊動手,拳頭劈頭蓋臉落下來。

聽到中年人的叫罵,新來心里明白了一些。明明我推的是自家的車子,怎么能反誣我偷車?不說個青紅皂白,竟然野蠻得先下手打人?新來也不是好欺負的,頭上呼呼沖起一股血氣,怒火中燒。新來扔掉車子,放開手腳,奮力和那中年人放手一搏。新來個兒高,身體強壯,噼里啪啦給那中年人一陣回敬。兩個回合沒下來,中年男人就殺豬般的嚎叫。新來被那中年男人第一拳頭打中鼻梁,他感覺鼻腔一陣酸痛,剎那間鼻孔流出了熱血。新來已經掛彩了,他哪能就此停手?不教訓這個野漢,下一回還不知道再會欺負到哪個老實人頭上。

聽到中年男人的嚎叫,不知從哪兒竄出兩個漢子,一個抱腿,一個摟腰,中年男人緊緊抓住新來一只胳膊不松手。三個男人生生把新來按倒在地,任憑新來如何掙扎,鼓出吃奶的力氣,也敵不過六只惡狼似的手爪。

正當四條漢子在街道撕扯得不可開交,滿地翻滾的時候,一個瘦高個男人威嚴地站在了當街,只聽一聲怒喝:甭打了!半條街道都被震撼。

廝打收手了。幾個人同時睜大了眼睛。新來一看,竟是村長興茂。

起來!不嫌丟丟、丟人!有天大的事情?值得幾個大男人當街打打、打架?

興茂是解放初的積極分子,老黨員,老干部。常年在鎮上開會,進公社大院,就像回他家一樣。他站在鎮上大街面,沒有人不認識老村長的。

那個中年男人歪了脖子,半邊臉腫脹得像豬尿泡,他起來后手指新來,給老村長訴說:這是偷車賊!偷了我車子,還惡狠狠地打人!

新來哪能是偷車賊呢?他趕忙為自己辯護:我推的我我、我的車子,正正要回家,他過來打打、打我。

那個中年男人扶起新來扔在一旁的自行車,高聲叫喊:大伙兒看看,這車子明明是我的。這倆小伙子是我同村的,叫他們來說說。

新來伸長脖子,仔細一看,傻眼了。原來這輛車子外表和自家的車子十分相像。不管是車牌、裝飾顏色、三腳架中間的行李袋,不走在跟前仔細辨認,很難區分。

那個中年人來勁了:小伙子,還是承認了吧?當著老村長的面,你只要認錯,我今天就放手!

老村長吧嗒吧嗒睜著三角眼,一再看著新來。

新來想也怪了,既然是他的自行車,我的車鑰匙,咋就能打開他車子呢?

村長興茂似乎也看出了一點破綻,在他心目中,新來絕對不做茍且之事。

參與打架的另外兩個漢子,在一旁咋咋呼呼,叫嚷要把偷車賊押送到公社去。

老村長手臂一揮,干咳嗽了兩聲,他說:都甭急,把火氣壓住。我今天來給你倆斷這個官司,誰是誰非搞個清白,不隨便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實事求是。這是黨的一貫政策!村長說話緩慢,就流暢多了。

那個中年男人聽村長說得有道理,捂著半邊臉,連忙點頭同意。說他信得過老村長。

老村長先上去鎖了車鎖,拔出鑰匙,他問新來:這鑰匙是你的吧?新來點頭稱是。老村長再將新來的鑰匙插進車鎖,稍一擰動,啪嗒一聲,車鎖打開了。老村長再次鎖上車鎖,拔出鑰匙,他將拔出的車鑰匙交給新來。然后要來中年男人的車鑰匙,仔細插入鎖芯,他稍一擰動,啪嗒一聲,車鎖又打開了。

現場圍觀的人群,目瞪口呆。

老村長問新來:你你的車子,原來停放在啥地方?新來答應:就就、就停放藥店門口。

老村長又問中年男人:你的車、車子,原來停放在啥地方?

中年男人說:我也停放在藥店門口。

老村長三角眼又睜大了,吧嗒吧嗒眨了幾眨,他長胳膊一甩,說:咱都回去,轉回藥店。

此刻,天色已到半下午了。街道的人流稀稀拉拉,趕集的高峰期早就過去了。

老村長拉著一副鐵青臉,他身后跟了一群人馬。還沒走到藥店門前,就看見那里孤零零地停著一輛自行車。走到跟前,才看清楚,停在藥店門前的自行車,就是新來家的。

新來過去插入鑰匙,車鎖果然啪嗒一聲開啟了。兩輛自行車放在一塊兒比對,簡直像是天生的雙胞胎。如果不去仔細辨認,任憑兩家車主人如何精明,稍有疏忽,誰都會搞錯。

老村長腰身一伏,雙手使勁拍打大腿,三角眼睜得溜圓,長嘆一聲:吃了 (方言:屎)了!天大的誤會!

那位中年男人明白了。他捂著半邊臉,上去安慰新來:小兄弟,怪老兄心火太急,不該先向你出手。

新來挺鬧心。對那中年男人說:也怪怪、怪我。心急回家,沒沒細看。

鄉醫六斤娃從藥店出來了,他逢集就要來鎮上進藥。他看見新來臉上流血,就要過來給新來處理傷口。新來說不要緊,大約擦破了一點皮。再說抹上紅藥水,就破相了,不好看。六斤娃跑進藥店,拿了酒精,給新來仔細擦洗了一遍傷口和腫脹部位。

六斤娃問新來:渾身感覺咋樣?哪個地方還疼?

新來抖擻身子,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沒事。不疼!

不知道小旺在什么地方溜出來了,他悄默聲息地圍在了新來身邊。

新來看見小旺,有點驚異:你咋來了?

小旺:我和村長來的。看見打架,我不敢靠近,渾身篩糠。

六斤娃看新來并無大礙,操起他那輛破車,先行回家了。

小旺眼巴巴地瞅了一陣新來:你沒事吧?

新來說:沒沒、沒事!

小旺:沒打傷骨頭吧?

新來:沒、沒有。我身子壯實。

小旺:沒事,咱就回家吧?

新來:沒沒事。就、就、就回家!

小旺推了新來的車子,新來在一邊跟著。他們一齊出了街道。走出鎮上城門,拐個彎就到了回張家堡的小道上。剛一走上小道,遠離了人群,新來撲踏一聲坐下了。本來就是雨季,秋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道路總是濕濕滑滑的,周圍泥濘了許多。新來也不顧忌泥濘了,就地坐了下去。

小旺臉色變了,忙問:哪兒不舒服?要不咱去鎮上醫院?

新來搖搖頭:我、我撐不住了。讓我坐、坐下來,歇一會兒。

小旺扶住車子,盯著新來的身子:再說,好漢打不過四只手。兄弟,本來應該忍一忍,鬼把你迷住了,算自個兒倒霉。

新來坐在地上,不想再說什么。

天陰沉得濃重,霧氣籠罩了四周的一切。

歇了一刻,新來緩了緩氣,他掙扎著身子站起來:旺哥,咱走吧。

小旺說:你走不動了,坐車上,我馱你回家。

新來側身坐上后衣架,小旺推著車子的身子踉踉蹌蹌。新來身高體重,小旺矮小力氣弱,新來坐上車子,小旺推車把不穩車頭。

小旺急了:兄弟,你干脆騎馬坐吧。萬一我車推倒了,你腿長,能撐地上。

新來按照小旺的吩咐,騎馬式坐車架上了。小旺貓著腰身推車,一路小心,走得異常緩慢。

小旺說:兄弟,你比我強,挨了一頓打,沒丟車子。我若能挨一頓打,哪怕飽打一頓,沒丟那輛車子,該多好啊!丟了才娃子新車子,我這一輩子,在老大面前說不起話了!

新來渾身疼痛得難受。鄉間小道,凹凸不平,一路顛簸,新來呲牙咧嘴。聽到小旺的嘮叨,新來嘴唇囁嚅了一陣,口齒顫抖著想說什么。

新來終于說話了:旺、旺子哥,才娃子不是人!

小旺停下了車子,疑惑地打量新來。

新來說:他的車子不是正宗“紅旗”牌,是、是在縣上車輛社拼裝的。我爹跑馬車,常去車輛社修車。是大師傅告、告訴他的。

小旺站住了,看著新來的眼睛瞪直了。停了好一會兒,小旺才說:狗日的!賊娃子把我車子偷了。他又把我坑了!

新來兩腳撐在地上,他能感覺到小旺胸口呼呼的喘息聲:過、過去的事情了,你知道他的為人,就、就、就對了。

不。咽不下這口氣!小旺咬牙切齒地說:今晚回去,拿把鐮刀,去他家自留地,我要砍倒他家半畝包谷稈。明天在他祖墳里屙一泡屎,撒一泡尿。讓他倒霉一輩子!

新來心里忐忑不安,后悔給小旺露底了。他安慰小旺:甭、甭急,放長線……

小旺不再說話,腰身一伏,低頭推車子趕路。

風,嗖嗖地吹過田野。順陽河方向上,滔滔的水流聲呼呼吼叫,一陣比一陣強勁。

漫天烏云翻滾,渭北平原上的秋雨,又要淅瀝瀝飄灑下來了。

小旺憋緊嘴角,兩只胳膊挺得僵直,鼓足力氣推車子。他早就大汗淋漓了。

新來瞇縫了眼睛,脊背上冰涼。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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