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桌
一
桑爺這些日子在精心制作一只風箏。桑爺制作風箏的手藝在保定城首屈一指,不首屈一指,人們也就不會喊他風箏王了。
做風箏跟做菜肴一個樣,選用材料很重要,眼下桑爺鼓搗的這只大風箏龍骨使的是清船竹,此竹的產地在抱陽山的陰涼谷,桑爺專程前往,小寒時節伐下,品質細膩堅韌,輕騰牛筋,裁成粗細不等的篾條,跟下鍋煮肉似的把蟬蛻、蜂房、五靈脂、雞內金、刺猬皮、羊膽汁外加狼尾草、穿山龍、旋復花、白茅根、血見愁等二十幾味動植物品種煨在鍋里將竹篾慢火煮透,到底煮多長時間桑爺不肯透露,估計少說也得八小時吧,起鍋后竹篾就在陰涼地深埋了,埋多少時日桑爺也不肯說,用的時候還要用一種什么藥水浸泡一遍,配方工序比可口可樂并不簡約;另外還有衣身綢料的講究,結扎捆縛的功夫,涂油繪彩的技能等等,麻煩著呢。
桑爺這手藝來自祖傳。桑爺的爸爸早年間是開過風箏鋪的,制售的神靈活現色彩斑斕的歡樂鳥在溫馨的春風中曾把灰暗陳腐古城的高天遠空裝點得分外妖嬈。保定人玩風箏的歷史很悠久,玩起來的場面很壯觀,桑家的風箏專營店的生意就很興隆,那年北洋軍閥的大將曹錕進駐保定,老曹處心積慮掀翻執政北京的段祺瑞,自當大總統。由于翅膀還沒完全長硬,表面上對段祺瑞還得恭敬迎逢,段祺瑞六十大壽之時,各方諸侯紛紛進京祝賀,曹錕曉得自小就喜玩風箏的老段當天要在南苑田野舉行風箏競賽會,曹錕投其所好,令人準備飛龍風箏一只,屆時連同金銀賀禮一并呈送。桑家風箏鋪的掌柜不可推卸地接受了這項重大任務。加班加點費時一個月在春節之后完成,清明前夕曹錕攜帶壽禮親赴京城,風箏會如期舉行,三千六百只五湖四海的風箏翱翔藍天,桑家的雙尾長龍步步升高,鶴立雞群,拔得頭籌,曹錕喜不勝收,回府后欣然為桑家風箏鋪親題“凌云齋”三字,自此保定桑家風箏名聲大噪。京城的一些政要名流豪紳巨賈常來此定制精品,桑家的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不平凡起來。
后來,命運卻顛三倒四地翻跟斗。1966年袖子上清一色纏了紅臂章的娃娃們把年近七旬的桑爺的爸爸打翻在地,讓他交代跟軍閥曹錕的不可告人的關系。桑爺的爸爸煎熬不過說自個是曹的侄子,又說是他的外甥,娃娃們不肯相信,進一步給他煎熬,腦筋就進一步糊涂了又說是曹的小舅子,娃娃們從根本上懷疑他當小舅子的資格,就打斷了他一條腿,桑爺跑過來辯冤屈,就也差點被打斷了一條腿,昌也風箏,敗也風箏,桑爺含淚收了老爹的尸,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碰風箏。
二
前頭說了,桑爺近來在精心制作一個大風箏。說不碰怎么又碰了呢?
桑爺退休前一直供職在工藝美術制品廠,五年前工廠經營不善,癱了。桑爺便丟了鳥食罐。人活著得吃飯呀,不光自己要吃,還有個小孫子跟著呢。桑爺這個孫子的母親先是搞婚外戀,后是做南飛雁跟人跑了,也不怨人家,桑爺的兒子做生意讓人給蒙了十幾萬法院管不了,就自個提著菜刀去把詐騙犯的腦袋劈成了血葫蘆讓公家給法辦了,小孫子就只有靠桑爺了。桑爺有上輩遺下的幾間私家房產,被查抄沒收過,政策好了返還了,租出去一部分,每月得六百元收入,哪夠哇。孫子初中即要畢業,正是長身體能吃能喝的年齡要營養,在校學習成績不怎么好,升高中非得花錢不可的。桑爺無積蓄,孩子升不了學會抱憾終身,因此桑爺很著急。以前經常有慕名而來要買桑爺親手制作的風箏的,桑爺全都一口回絕,這會兒讓現實給逼到絕處了,由不得你巍然挺立堅如磐石了。桑爺抱怨孫子說,你咋就不好好學習,你拿不著分數,爺爺就得拿錢,從哪兒給你拿呀。孫子成績不好,并不是腦子有問題,這小子酷愛搗鼓跟課本不著邊際的零七八碎,拆手表卸鎖頭解剖半導體。最近又迷上了研制模型飛機,割刨鉚鋸,廢寢忘食,造出機形再裝馬達設遙控,一回一回拿到野地試飛行,先后制造了六七具殘骸,這會兒據說弄得挺成功。他成功了,桑爺連喝茶葉末的錢都快沒有了。桑爺幾乎是央求了說,甭玩這爛七八糟的了,考不上大學以后你吃啥喝啥。孫子卻一如既往執迷不悟。桑爺心里煩悶,這小子咋就一根犟筋摽到這上頭了?再一想,是不是有點遺傳基因在里頭,桑家人命里注定離不開飛行物了?
桑爺在精心制作這只仙鶴風箏的同時,許多傷感的往事就從心窩中溢涌出來,這些也全都注入進了鶴的靈魂。這是一只美麗而又憂郁的鶴。
風箏取仙鶴題材是買家的要求。要體現鶴立雞群的意愿。買家并不單純是為了玩耍,他要在本屆風箏節的競賽中奪得第一,這對他的企業有很大的廣告效應,同時還有一批暗中參賭的群眾包括他自己的諸多親朋好友,把注壓在了這只勝率極高——不——可以說勝券在握的仙鶴莊家上,風箏世家紅光四射的歷史誰人不曉呢?誰會懷疑出自桑爺之手的作品不技壓群雄獨占鰲頭呢?桑爺自己也沒有半點懷疑,他的手指依然是那么靈巧,從仙鶴那尖利的腳趾到細微的睫毛哪一分哪一寸不洋溢著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自豪?
在千箏競翔的決戰中贏家只能有一個,這是任何競技活動中的共同法則。雄心勃勃的買家不允許桑爺再為任何單位任何人制作第二只風箏。桑爺自然也有自己的條件,他毫不含糊開出了令人咋舌的天價,這只仙鶴要八千塊。
所謂天價是對它八十幾塊的成本而言,購物的農民企業家并沒有感到驚訝。雖然物有所值,還是努力作了一番討價還價,桑爺鐵嘴鋼牙不給一分錢的通融,企業家就拍板確定,按照商界通則,擬了一份合同擺在那里叫桑爺閱后簽字。合同書上板上釘釘地強調今年桑家風箏只售此一家,只制此一個,售價八千,交貨付款。如再制作銷售第二個風箏一經發現賣方賠款三萬元。為激勵桑爺拿出絕活,另外注明,如比賽奪得冠軍,再追付人民幣兩千元。桑爺一口應承,制不制作第二只桑家風箏的主動權沒在別人手里攥著,自己完全保證得了。合同簽好,桑爺像是從冷煤坑跳進了熱水塘,汽蒸霧繞,周身舒爽,沒想到祖宗的蔭庇在這兒靈光發放了。
拿人家的錢就得傾力給人家干,就是不追加那兩千,單是為桑家風箏的榮譽也不能有半點馬虎。當然事情的核心還是錢,再怎么榮譽也榮譽不過曹大帥那段歷史了,錢,各有各的來道,豬往前拱,雞往后刨,有權有勢的身不動膀不搖就有嘩嘩的銀子往口袋里掉,老百姓得賣血汗,多苦的沒有?虧得自個兒有這么一手祖傳的技藝,才沒叫錢憋死,這手藝要真是總撂在倉里生蛆霉爛了不也十分可惜?桑爺心眼一活泛就有點一發不可收的意味,就想叫小孫子也摻和進來,通過具體的實踐把桑家這門原本想讓它斷了現在想來還是不斷為好的技能接傳下去,萬一命運不給你暢通的道兒,憑此還能混碗飯吃,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好好活一場嗎?活得好不好不就是看鍋里有沒有米面嗎?說是現在的人們溫飽不愁了,要沒點豬拱雞刨的本事,能不愁嗎?
孫子大安正放著寒假,一心一意玩模型飛機不肯接受爺爺的傳授,說風箏那玩意兒能飛多高,能上月球上火星嗎?桑爺就很不高興,說月球上有飯吃嗎,長著小麥苞谷嗎?大安瞅不起爺爺的鼠目寸光,說這是高科技您不懂。爺爺說,高科技也得從低科技開始,哪能一下子就高科技?大安說,您那風箏連低科技也不是,一丁點科技含量也沒有。桑爺說不過他,就拿實際行動作教育,大安跑累了回家找飯吃,空鍋空碗,亂翻騰一派兒,還是空鍋空碗,爺爺用小刀摳邊刮沿順竹篾,頭也不抬一下。大安說,中午吃啥?爺爺說,吃啥都行。大安說,鍋里啥也沒有呀,給點錢我出去買吧。爺爺說,沒米沒面了,也沒錢了。大安說,那吃什么呀?爺爺說,沒的吃了。大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頓不吃就秋千似的打晃。爺爺說,整你的高科技去吧,高科技有含金量,金子都整得來還在乎什么飯不飯。大安說,爺爺您甭把我甩得那么遠,我哪能整高科技呀,是鬧著玩呢,整高科技得等以后。桑爺說,不管啥時候,人首先得吃飯,有飯吃才能干別的。爺爺這把年紀了,栽個跟頭興許就到閻王爺那兒領伙食去了,你還年輕,總不能也往那地找現成飯去吧。大安心說,當然不能,我還沒活夠呢。桑爺接著說,沒了爺爺,或是爺爺老得不能動了,在床上讓你供養著你咋辦?再說,想弄高科技就得上大學,上個大學得多大花費?爺爺給你攢錢,要是爺爺沒了呢?……說得大安鼻翼發酸,看看爺爺也真是秋后螞蚱似的老了,不學點自食其力的本事真有遭罪的時候呢。就說,爺,我跟您學糊風箏。
三
神氣十足的仙鶴在桑爺手下一身仙風道骨地誕生了。桑爺讓大安騎小三輪帶著到近郊野地試飛。大安也攜上了自己的小飛機。仙鶴無聲地沖往云霄,小飛機也嗡嗡地扶搖直上,兩只俊鳥快活地召喚著明媚的春光。看著仙鶴骨朗身硬意氣風發的氣概,桑爺滿懷信心,那農民企業家絕對枉花不了這八千塊。
然而,正當桑爺喜滋滋等待企業家攜巨款如期而至的時候,不幸的事情卻神腥鬼血地發生了。這天早上桑爺被生物鐘準時敲起,去上茅廁,過堂屋時發現戳在那里的大仙鶴不知了去向,尿就憋回了肚里,進大安的房間拎他的耳朵,大安便從萬里高空的飛機上斛了下來,腳還沒落地,眼睛先睜開了。爺爺說,風箏呢?仙鶴風箏你給弄哪兒去了?大安說,上天了,天上飛著呢。爺爺倒不慌了,氣惱地說,啥時放出去的,不是不叫你亂動嘛,誰拿去玩了?
大安這才意猶未盡地完全回到了人間,揉著眼睛說,誰亂動了,我沒動啊。桑爺說,沒動它自己飛了?大安說,它自己能飛就好了,就趕上我的航模機了,就屬于高科技了。爺爺又去提溜大安的耳朵,說快去把它找回來,這哪是隨便玩的,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八千塊錢的東西呢。大安說,沒在外屋撂著嗎?我真不知道,昨晚睡覺時就在外屋撂著呢。
大安就躥到堂屋,嚴肅地瞄了瞄說,是啊,咋沒有了呢?桑爺真著急了,說你肯定沒放出去?大安說,一宿我都沒起來,放給誰呀。桑爺說,來小偷了?大安就躥到了院里檢查了一下,院門鎖得好好的,也看不出有人翻墻頭的跡象。桑爺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說壞了壞了,快去報案吧。
一老一少急匆匆到了派出所,向警察報告情況,警察開始還鄭重其事邊聽邊記,過會兒就打上哈欠了。桑爺揩著汗珠說你們去現場看看吧,得想法把小偷拿住呀。值了一宿夜班的警察哈欠打得越發緊密,說就是只風箏,沒丟別的什么吧,備了案就行啦。桑爺說,你們不勘察現場,這案咋破呀?警察說,破了自然會通知你,你們回去吧。這時又來了個丟自行車的,警察又給那人備案。備完案丟自行車的就走了。警察說,看見了沒有,人家新買的自行車丟了也不像你們似的,不就是個風箏嘛。桑爺就解釋這風箏數千元的價值,警察和藹地笑了,說行啦,回去等著吧,小偷抓住了一定嚴判。桑爺手就抖得厲害,想往這張四方臉上摑一巴掌。
桑爺的內臟像是讓狗給挖掏了,到家就躺倒了。過一星期就是農民企業家交錢取貨的日子了,到時怎么跟人家應對呀?節骨眼上怎么就發生了這種事,愁磨死人了。大安開導爺爺,說值當的嘛,再造一只不就得了,不就個風箏么?桑爺不吭氣。趕緊再造一只時間上也還來得及,可合同上跟人家保著呢,不能制作第二只風箏的。丟失的風箏真要是讓牛踏了狗撕了也倒好說,怕只怕讓人拿去是準備當競賽的籌碼,這有什么準呀,若不心懷此意,費盡心機盜這么個風箏干嗎呀。這風箏一旦賽場上露了面,后果嚴重呀。
到底誰是賊人呢?此人首先得清楚桑家風箏的價值,其次曉得仙鶴已脫胎出世,再者很熟悉桑宅的門庭路徑,第四,用不著第四第五的往下想了,桑爺的腦海里已八九不離十地勾勒出了此人的輪廓。就是他!
四
前些時候,桑爺很不待見、也很少登門上戶的那個唯一的女婿突然不約而至了。桑爺的這個女婿是市政府一個部門的科級干部,官不大卻裝腔作勢的像個部長。桑爺的兒子出事后想讓女兒給大安一些照顧,假部長則以不能與囚犯同流合污為由拒絕做丁點的幫助,性情軟弱的女兒被管挾得十分嚴密,有孝心而難效力,桑爺這兒便成了被遺忘的角落。這會兒假部長怎么屈尊紆貴大駕光臨了呢?
數月前女婿接受市直機關布置的扶貧攻堅任務,鬼使神差選擇了某縣的一個缺田少地卻有著風箏之鄉美譽的村莊蹲點,蹲了一陣兒心里寂寞就長了草,長了草就自然渴望有朵花什么的。
果然就有了一朵鮮花。姑娘雖然有點胖算不上美麗,而假部長對她卻情有獨鐘。這姑娘是村會計的女兒,能扎得一手人人稱絕的好風箏。假部長則本著文化搭橋經濟唱戲的原則對胖姑娘作短兵相接的指導。外行不利于領導內行,假部長就大鳴大放地亮出老丈人的招牌,老一點的人還真知道當年馳名北中國的風箏王,假部長的指導活動就顯得名正言順。胖姑娘充分熱愛著循循善誘的假部長,崇敬著未曾謀面的桑爺,這里的人們耍風箏做風箏賣風箏,每年春光一探頭人們就三三兩兩車載人扛奔集市赴城鄉擺攤設點兒遛街串巷把本鄉的特產風箏銷到四面八方,為一年的生計打下點微薄的基礎。胖姑娘渴望著自己扎風箏的技術有所長進,卻總覺得假部長的指導有些不著邊際,切磋起來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很想通過假部長拜見拜見桑爺,假部長含含糊糊答應著卻并不真把她往老丈人那兒領,時機像是不成熟。胖姑娘心里很著急,一著急臉蛋就紅撲撲的肉皮顯得更細膩。假部長一連失眠了好幾夜,枕著星光在被窩里做了充分的預謀。終于趁著同來的一個同事暫時回城的空當把會計的女兒得來全不費工夫地撂倒在了吱吱作響的床上,剛剛進入狀態,雞脖子會計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假部長頓時失掉了平時自己給自己籠罩的光環,抖得像開在坑洼地上的手扶拖拉機上的驢糞蛋。
此事何去何從關乎著一個人整整一生的命運,雞脖子會計在假部長的苦苦哀告下動了惻隱之心,寬容地說,你說咋辦吧?假部長估不出深淺,茫然道,只要不告發你說咋辦就咋辦。雞脖子會計略一思索,說出點錢吧。假部長一聽挺高興,可以大事化小最終化了了。就說,開數吧。會計到底是見過大款項的人,一出口叫假部長吃了一驚,傻在那兒了。會計說,不多吧,五千塊錢你們批個條子打電話也就出來了。假部長知道會計把自個也歸納成貪官污吏了。市里的科級干部相當于縣直機關的局長、基層的鄉長,窮鄉鄉長屁股底下都壓著部桑塔納,箱子底下呢……
假部長可真沒這氣派,所在的單位沒人權沒物權絕對的清水衙門,費盡心機也只能蹭幾碗酒撈幾盒煙,貪官污吏不是誰想做就做得了的。一萬塊的積蓄倒也不是沒有,那是省吃儉用攢起來的,就是想狠心割肉老婆那里也蒙不過呀,老婆若知道了事實真相,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呢?假部長作難了,一合眼一跺腳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大不了堵了仕途挨個處分,總不至于掐監入獄吧。會計也不愿把問題搞僵,讓步說,三千,三千塊咋樣?假部長依然搖頭。雞脖子就陰了臉色,把吸了半截的香煙摔到了地上,像是要破釜沉舟了。
女兒在一邊打圓場了,說爹呀,這是我愿意的事兒何必這么逼人家。我說個法兒吧。黃科長的老丈人是有名的風箏王,老人家扎的風箏能在全國飛第一,讓黃科長領著俺過去拜個師,名師出高徒,經濟上不愁沒有大發展。會計尋思了尋思,瞅望假部長說,叫你撿個便宜,成不成?假部長哭喪著臉說,怕是我那丈人不答應,那老頭倔著呢,我咋跟他說呢?試試吧。會計說,給你三天時間,回個口信兒,能成就一筆勾銷,不成就掏三千塊錢,打個欠條吧。
女婿疲驢累狗地回到保定城中。鄉間惹上的一身腥臊在老婆這里自然是特級機密。他一反常態地提出去看望冷淡已久的老丈人,老婆則只顧為他的突出表現感到高興而忽略了對其間深層次問題的具體分析。女婿大包小包花花綠綠地備了不少東西,踏進老人的宅院就獲得了老人已重操舊業的美好信息,女婿在老丈人面前全然喪失了假部長的氣質,乖覺可愛得像個安分守己的兔子。女婿說工作太忙好久沒來看您了,這次下鄉搞三講教育,自己的各方面有很大提高,除了提高了孝敬老人的認識還提高了當人民公仆的覺悟。鄉下老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可他們的生活還相當困苦,我立志使他們脫貧致富,可自己沒有太大的能力,就想到了您老人家。
桑爺說,我,我這么個糟老頭子能做什么?女婿說,您的道行大啦。我在的那個村有不少的風箏專業戶靠扎風箏掙收入,他們知道您叱咤風云的大名,想派一個代表來做您的學生,您可千萬千萬不能推辭,一定一定給個答應。桑爺說,幾十年不做了,丟得差不多了。女婿說,是馬就比豬腿快,您好歹一撥彈就比他們強百倍。桑爺說,撥彈不動啦。女婿指指大仙鶴說,您這不是動著嗎?桑爺沉了沉說,這手藝不外傳。女婿說,用不著教多透,也就是給他們指點指點。桑爺緩緩地搖搖頭說,不指點。女婿說,這也是老有所為夕陽紅,發揮余熱做貢獻。桑爺說,眼花耳聾了,貢獻不了了。女兒為丈夫作支柱,說,爸,您就幫大黃一把。桑爺吞口茶堅如磐石地說,耳聾眼花了,不中用啦。
女婿撞到了錐子上,到家蹦著高罵老頭自私落后死羊眼,棺材瓢子紅皮蒜。罵過之后仰天長嘆,唉,這扶貧的任務咋完成呢?老婆一旁勸說,完不成能咋著,混場子的不多著呢。女婿心里發野狠,多著呢,多你媽的祖姥姥!
已淪為三孫子的黃科長不敢超越那邊給制定的時刻表,落花流水趕回村。怎么尋思也斷定不了是胖姑娘給下的陷阱,不管是不是吧,先找她緩沖緩沖。見了面噴發一通炮火,說你好黑心,設計個窟窿引我往里跳。姑娘說你別冤枉好人,俺還沒下作到那種地步,確實是不留神讓俺那比狐貍還鬼瘴的爹盯了梢,這老東西拿蛤蟆眼珠當金豆就認錢,俺跟他斷絕父女關系的話都說了,也不靈。黃科長說,你出的那主意難實現,我岳父過去叫風箏給弄傷了,三十多年不摸了,那手藝帶進棺材也不外傳。姑娘說,那就再想想別的法。正說著雞脖子過來了,黃科長趕緊賠笑臉。雞脖子說,談不成,就交錢吧。科長說,家里的積蓄全在我媳婦手里控制著,找人先借了五百,剩余的慢慢給您攢。會計明顯不高興,說糊弄誰呀。俺養了俺閨女二十年,穿衣吃飯得多錢?科長腦門子就陰天里的青石板似的滋冷汗。胖姑娘挺心疼說,爹呀,黃科長確實有困難,也別太難為人家了。我看這么辦,桑爺不愿意傳手藝,咱就請他給做個大風箏,開春市里舉辦風箏節,咱就拿這只風箏去參賽,得第一還不是手拿把攥?得了頭牌,獎金有個七八百,下來找對了主兒還能賣它個三千五千的好價錢。會計一合計,劃算!但要附加上遞到手邊的這五百塊錢。科長也爽快,附加就附加。
胖姑娘力挽狂瀾救心上人于水火,黃科長如釋重負覺得這確實是一條馳向光明的通道。雞脖子會計又給了三天時間,黃科長再次返回城中,尋思著老丈人上回就把自個兒當成個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再求上門去怕是也看不到什么好顏色,索性來個人不知鬼不覺……
于是,桑爺嘔心瀝血栽培出的大仙鶴就神神秘秘地不辭而別了。桑爺冷靜地前后左右一聯系,就把盜竊犯十拿九穩定準了。
五
找不見什么真憑實據,猜疑得再準確也不能作為征伐討打的理由,還得振作精神應付迫在眉睫的事情。桑爺咽著惡氣重新切、劈、煨、刮、扎、糊、剪、畫,一星期時間重新養育出一只英姿颯爽的大仙鶴。農民企業家準時正點地來取貨了,見到這出神入化的作品,喜得一口的黃牙像綻出皮的老玉米,撂下一大摞人民幣,摟親兒子似的摟著大仙鶴興沖沖鉆進桑塔納,朝桑爺擺擺大手道了句意為再見的洋文,顛了。
桑爺覺得這一沓人見人愛的票子很扎手,也扎心。企業家的那張臉風吹日曬得像萬里長城上的一塊磚,這把錢來得不容易啊。如果沒有發生第一只大仙鶴神秘失蹤的事情,可以鋼澆鐵鑄地保證企業家的這筆不菲的投入一定能得到數倍的回報。可現在,同出自自己之手、絲毫沒有偷工減料的另一只風箏流落在外底細不明,倘若與企業家的這只進入了同一賽場,麻煩就出來了。誰勝誰負結果很難料定,企業家的一只勝了還好,敗了,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企業家壯志未酬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自己到手的銀子非但不能落住,還得按合同倒找給人家三萬塊,君子一言的名聲也跟著一塊兒臭了,名聲清不清白可以把腦袋扎進屎盆子里不去理會,這倒找的三萬塊錢打哪兒給人家撈去?躺在地上打滾賴賬?那老臉真是要丟盡了。
沒有什么好辦法,桑爺步履踉蹌地來到女兒家,讓女兒把女婿叫回來。桑爺誠懇地問女婿,拾沒拾到一只大仙鶴,拾到了的話能不能不用它作比賽。女婿回答得很奇怪,說我怎么能拾到那東西?翅膀長在它身上,往哪能飛我哪擋得住?桑爺就感到很絕望。
飽經滄桑、自以為船到港灣的桑爺在這垂暮之年竟又遇上了驚濤駭浪,很有些支持不住了,蜷縮萎靡得像一張風干了的柿餅子,只等著閻王爺派人來把自個接走。大安見這等情況煙急火燥,書更讀不下去,直個勁兒問爺爺到底是怎么了。桑爺不想把心里的憋堵說給孫子,說給他能解決什么問題?可不說大安早晚也要知道,到時沒一點思想準備……桑爺就把兩只風箏的尖銳矛盾講了出來,大安聽罷也陷入了驚恐之中,爺爺意重心長地說,你以后的日子還長,自己要好好照顧自己呀。大安的眼淚刷刷刷地往外冒。
綠瑩瑩的早春跟著暖稀稀的軟風一蹦一跳地跑來了。桑爺卻神思恍惚地以為是一群執槍舞杖的小鬼來接人,聽之任之地仰躺著。他沒有什么太多的掛念,只是放心不下大安,沒了依靠的孩子,書怎么讀下去呢?手藝也沒有一份,穿衣吃飯該有多么艱難。
少不更事的大安仍專心致志地鼓搗自己的模型飛機,使桑爺更添加幾分憂慮。大安很智慧地安慰爺爺,說那個偷風箏的人要是參加比賽等于自投羅網,他肯定不會那么傻,農民企業家的三萬罰款的美夢也就肯定做不成。爺爺直搖頭,不比賽偷這么好的風箏做什么,羅網罩也是罩自家人,自個還是跳進黃河洗不清,這話沒對大安說,說了只能讓他提前不快活。
桑爺預感著兩只傲視群雄的大仙鶴終將會在同一藍天下發生不共戴天的惡性角逐。
老人的預感百分之百的沒有錯,黃科長出賣給雞脖子會計的大仙鶴已經輕而易舉地在本縣參加全市競飛的預選賽上拔得頭籌,將以重量級資格代表三十萬父老鄉親一展身手,目標非冠軍不取。另一處,春風得意的企業家打著酒嗝盤算著大名鼎鼎的風箏王特制的獨一份的大仙鶴力挫群雄奮勇奪冠,各路無冕之王長相機短話筒把自己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攏的時候,怎樣借機發揮把還沒踏出省外的盛名牌膠鞋傳揚到全國去,講話要不握手稿,語音要抑揚頓挫,形象要落落大方,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
六
二十個縣市二百八十只參賽的風箏按日準時聚集在了保定東郊寬闊平坦的田野上,準備著一比高下,聲勢較以往更為隆重。桑爺是從大安口中得知確切消息的,大安則是取之于前天的晚報。星期日不必跑學堂,大安要帶著爺爺去看熱鬧,爺爺不想去,怕逢上了尷尬的場面受不住刺激。大安鼓動說,沒關系,企業家的那只準保得第一。桑爺不信大安的話,也不愿掃了孩子的興。反正也是只裝不了油盛不了水的破罐子了,再摔它兩下又何妨,也算是最后一頓晚餐,最后一出儀式,向世界道別的儀式。走,讓大安小三輪拉著,去看個絢爛,瞅個明白。
日期選擇得不很理想,風不足,天空中有一群一伙散散漫漫的白云浮著。觀賽的群眾圍棋子似的密布全盤,桑爺到得遲些,遙遙地瞅見金魚、白鷺、蜻蜓、蒼鷹、蛟龍、剪燕……各等形狀的風箏節日禮花似的爭奇斗艷燦爛盛開,盡管景狀紛繁迷亂,桑爺還是及時準確地盯住了超凡脫俗一往直前的兩只大仙鶴,兩只,并駕齊驅的兩只,你追我趕,互不相讓,決一死戰的兩只!兩只仙鶴的放飛之處相隔著不近的距離,且牽扯在不同縣份不同人士之手,卻逞現著同一種英姿,同一種氣派!桑爺的脊梁骨上噌噌噌地冒冷氣,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對于旗鼓相當的二者,最后的評判將不是憑深邃的眼力而是要衡量放出的繩線的尺度,這樣可以精確到厘米,并列第一是不可能的,企業家勝算的把握有多少呢?
出于對別人、對自己的負責,出于對非法竊取大仙鶴者的滿腔憤恨,桑爺拄著拐杖顫巍巍往賽場中闖,他要當眾揭露出黑幕之后的事實真相,讓妄圖沽名釣譽的非法分子在光天化日下體無完膚。
桑爺沒能進入賽場,工作人員毫不留情地將他攔阻在觀眾區域,并把他千真萬確的反映當成頭昏腦亂的瞎話。桑爺急得直舞拐杖,對方則鎮定地不給他一點商量。大安也不支持爺爺的魯莽,攙著老人家撤出是非之地。
桑爺抬眼望去,變成麻雀大小的兩只仙鶴一步步鉆入云中,非法的那只由于操縱者技術的嫻熟行程似乎略勝一籌,足有五六千米的高遠了,裁判和不少的觀眾擎舉起倍數不等的望遠鏡,終局的時間好像也所剩不多。桑爺絕望地癱坐在了地,而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大安竟在一邊悠閑地擺弄那架能飛善舞的小飛機,與以往不同的是小飛機一雙木制的機翼的前鋒被修剪得薄利如鋼鐵的刀片,大安不失時機地將它放送了出去,飛機嗡嗡著盤旋而上,在人們的視野中幻化成矯健的風箏,這只特殊的風箏按照大安手中遙控器的意圖規整有序地調整著方向,鋒利的翅膀輕輕地觸動了一下隱沒在空氣中的一根結實的絲繩,雞脖子會計手中的滑輪突然失去了重量……
云中的一只仙鶴無牽無掛地“野”了。
雞脖子會計勝利在望的喜悅化成了大驚失色的懊惱,天滅我也……
企業家風流倜儻地對著話筒鏡頭,大展著膠鞋也要飛上天的宏圖藍圖。
桑爺乘著大安蹬踏的小三輪心閑氣定地返回家來,打開院門,一下子愣住了。獲得自由的大仙鶴竟老馬識途般穩穩地在當院的小榆樹上掛著。
世上真是無奇不有,人活著還真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