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師傅和學徒

余新國

清朝初年，菊潭縣有個姓宋的裁縫師傅手藝非凡，人又和善，因而前來找他定做衣服的顧客絡繹不絕。宋師傅終身未娶，據說年輕時愛上同村的一個漂亮姑娘，可姑娘的父母嫌他家窮，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硬是拆散了這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鴛鴦。自此以后，宋師傅心灰意冷，把心思都放在學習裁縫技藝上，再也不考慮婚事。

宋師傅曾收過十幾個學徒，對每一個學徒，他都視若己出，嚴格要求，并將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們。因此，學徒們對宋師傅都很尊重，也很愛戴他，逢年過節，都要提著大包小包禮物前來拜謝。這是宋師傅最開心最幸福的時候，看著一個個有出息的學徒，他常常樂得合不攏嘴。

這年秋天，經人推薦，宋師傅又收了一個學徒。新學徒叫孫杰，是個眉清目秀、心靈手巧的年輕人。跟以前一樣，宋師傅對孫杰從嚴要求，潛心授藝，精心指導，不曾有半點馬虎。孫杰呢，也虛心求教，不懂下問，規范操作，不敢有絲毫懈怠。正因為此，沒多長時間，孫杰便學會了裁剪、縫紉、鎖邊、繡花等各項裁縫技術，成了宋師傅的得意門生。

轉眼間兩年半時間過去了。按當時的行規，學徒拜師學藝，最短的時間也要三年，在這三年中，師傅給學徒提供食宿的地方，學徒則免費給師傅打工，不能索要任何報酬。鑒于此，一些學徒在精通各種技藝后，心里便不平衡起來，總想早點擺脫師傅的束縛，早點自立門戶掙錢。

此時的孫杰也有了這種心思，但懾于師傅的威嚴和當時的行規，他不敢明說。這天，宋師傅要給一個富人做衣服，于是領著孫杰來到這個富人家，在量完衣服尺寸后，富人將這師徒二人留下，設宴熱情款待了他們。可這頓飯吃得宋師傅心里很不舒服。

按當時的規矩，凡師徒二人坐席，師傅不動筷，學徒也不能動筷；師傅不擱筷，學徒也不能擱筷；而師傅擱筷后，學徒則必須擱筷。這些規矩都是一輩一輩人傳下來的，是對是錯不講，旨在顯示學徒對師傅的敬重。

可吃這頓飯時，孫杰搶在宋師傅前面先動筷，并且吃沒吃相，坐沒坐相，顯得很沒教養。宋師傅正想提醒他幾句，沒想到他打了一個飽嗝，竟放下筷子不吃了，而此時的宋師傅還只吃了個半飽。沒辦法，宋師傅只好朝主人尷尬地笑了笑，也放下筷子不吃了。

在回家的路上，宋師傅本想責怪孫杰幾句，可他看到孫杰幸災樂禍的樣子，又改變了主意。他在心里說：今天席間這小子故意要我難堪，看來，他是想出師另立門戶了。

有一次，宋師傅給一個姓邵的財主做衣服，做好送去后，邵財主又把衣服退了回來。宋師傅感到不解，就帶著衣服來到邵財主家。見了邵財主，宋師傅說明來意后，邵財主二話沒說，便把衣服穿在身上。宋師傅一看，頓時嚇了一跳：這衣服咋做成這樣？前襟長，后襟短；腰部寬，臀部窄；袖筒也一個粗，一個細……

當了幾十年的裁縫，還沒出現過如此大的失誤，這到底是咋回事？回到家，宋師傅趕緊查找原因。

這件衣服是孫杰做的，找到孫杰，問之，孫杰說，他是嚴格按照宋師傅在布料上劃的圖線剪裁縫制的。再看衣服的裁剪處，果然隱約可見宋師傅劃下的圖線。

這就怪了，當時怎能劃下如此糟糕的圖線？是一時分神，還是老糊涂了？思來想去，宋師傅依然感到費解。

后來清理房間，宋師傅偶然撿到跟那件衣服相匹配的邊角廢料，這才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這件衣服使宋師傅把半年的收入都賠了進去，痛定思痛，宋師傅終于想通了：孫杰這小子是鐵了心要離開，咱不能再留他了。

一天晚上，宋師傅把孫杰叫到跟前，語氣平緩地說：“杰兒，師傅該教你的都教了，你也很用心，該學的都學了，并且技藝跟師傅不相上下，從今晚起，你就可以離開師傅回家了。”

一聽這話，孫杰“撲通”一聲給宋師傅跪下：“師傅，萬萬不可，按行規，徒兒還有半年學藝時間，怎能破壞規矩先離開您呢？”

宋師傅朝孫杰擺了擺手：“這是師傅允許你的，不算壞行規，你走吧，趁月光明亮，天不太黑，你趕快回家吧。”

“那……那恭敬不如從命，徒兒就先告辭了。”孫杰邊說邊爬起來，簡單收拾收拾行李后，就回了家。

沒幾天，孫杰便在城西開了個裁縫鋪，跟宋師傅在城東開的裁縫鋪，相隔僅幾條街。起初，宋師傅的生意并沒受到多大沖擊，但漸漸地，宋師傅明顯感到了來自孫杰的威脅。因為他看到，不僅沒新客戶找他做衣服，而且老客戶也很少光顧他的縫紉鋪。望著一天比一天冷淡的生意，宋師傅忍不住連連嘆氣。

有一天上午，一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婦女手握布匹從宋師傅的鋪前經過，這個中年婦女是宋師傅的老客戶，兩人彼此熟悉，于是宋師傅跟她打了個招呼：“妹子，拿著布匹是去做衣服吧？”

“可不是嘛，我找你的徒弟去。”中年婦女故意朝宋師傅撇了撇嘴，“現在你徒弟的手藝比你好，這正應了一句古話，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中年婦女的話明顯帶有嘲笑宋師傅的意味，這使宋師傅聽了心里很不高興。他正準備跟中年婦女辯解，不想旁邊看熱鬧的一個人勸道：“宋師傅，別跟她爭辯了，現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你老眼昏花，老不中用了，給邵財主剪錯了衣服就是一個例證……”

宋師傅一怔：“誰說的？”

“還能有誰？起初還不是出自你那個姓孫的學徒之口？”這人邊說邊嘿嘿地笑起來。

宋師傅頓時驚得目瞪口呆。

這天夜晚，菊潭縣遭遇百年未遇的洪災，泛濫的洪水，眨眼間便淹沒了整個縣城。等孫杰從家里跌跌撞撞趕到裁縫鋪時，鋪內擺放的絲綢、緞子等各種衣料已全部浸泡在渾濁的污水里。望著被洪水浸泡得不成樣子的衣料，孫杰急得號啕大哭：“天啊，這些衣料質量上乘，價格昂貴，我孫杰就是傾家蕩產也賠不起呀！”

果然，顧客們在洪水過后，紛紛上門討要衣服，在得知衣料已被洪水污染后，他們又紛紛要求孫杰賠償損失。因得不到損失，他們又將孫杰告到縣衙。很快，孫杰便被縣太爺抓進大牢，關了起來。

坐牢后，孫杰情緒低落，意志消沉，每日以淚洗面，有幾次還想一死了之。可有一天，衙役突然把他給放了，孫杰不解，衙役便解釋說：“你該賠的，家人已替你賠了，所以告你的人紛紛撤訴……”

回到家，孫杰緊緊拉住父母的手，十分感激地說道：“謝謝爹娘，謝謝爹娘，是你們救了我。”

“該謝的是你師傅。”父母推開孫杰的手，抱歉地說，“咱家哪有那么多的錢，是你的師傅把終生積蓄都拿了出來……”

一路狂奔著來到師傅的裁縫鋪，一見宋師傅，孫杰趕緊跪下，口中說道：“師傅，您的救命之恩，徒兒沒齒難忘。”

宋師傅趕忙將孫杰攙起：“杰兒，別說外氣話，師傅一生未養育子女，師傅早把你當兒子一樣看待……”

為了維持生計，出獄不久，孫杰又在城北開了個裁縫鋪。憑他的手藝，按理說，他的生意會漸漸興隆起來，可是，由于他坐過牢，名聲不好，很多顧客寧愿多跑一些路，也不愿主動找他做衣服。望著門可羅雀的鋪子，孫杰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就在孫杰連房租也交不起、打算關了鋪子時，不知何故，顧客竟一天天多了起來。顧不上多想，孫杰使出渾身解數，把每件衣服都做得合身得體，近乎完美，這更贏得了顧客的好評，招來更多的回頭客。

手藝越來越精，顧客越來越多，有一段時間，孫杰接的活兒堆積如山，即使加班加點也忙不過來。此時他想到了師傅，他在心里說，也不知師傅近期生意咋樣？這樣一想，再有顧客上門時，他就說：“其實我師傅人未老，手藝依然很精，你們也可以找他做衣服呀。”

“我們就是從他那兒過來的。”顧客們笑了笑說，“你師傅向我們極力推薦你呢。”

這時孫杰才明白，自己的生意越來越好，原來是師傅把他的一部分客戶讓給了自己。

一個陰雨天，孫杰忙完手中的活兒，忽然覺得該去探望一下師傅。到了師傅的裁縫鋪，門開著，鋪內卻冷冷清清。進鋪一看，突然看見師傅暈倒在裁衣桌旁。“師傅，師傅，你咋了？”孫杰焦急地喊道。

宋師傅慢慢蘇醒過來，當他看清面前站著的人是孫杰時，趕緊催促道：“杰兒，快……快幫師傅把……把桌上擺著的這件未做好的衣服做好。”

孫杰不明白師傅如此焦急的原因，但他還是按師傅的吩咐去做了。做完了衣服，孫杰請求師傅審驗，師傅看后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后說：“師傅終于可以放心地去了……”

孫杰不明就里，忙問：“去哪兒？”

宋師傅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幾天后，孫杰提著一大包營養品來看望師傅，到了鋪前，卻發現鋪主已經易人。問之，新鋪主說，宋師傅病入膏肓，已帶病回了老家。

急急忙忙趕到宋師傅的老家，走進破草屋一看，宋師傅已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師傅，你咋病成這樣？快起來，我要帶你去看大夫。”孫杰拉住宋師傅的手，不停地勸說。

“別……別花冤枉錢了，師傅的病師傅心里明白。”宋師傅慢慢睜開眼，氣喘吁吁地說，“師傅臨死前有一個愿望，希望你能給師傅改做一件壽衣，說來慚愧，師傅一生做衣無數，卻沒有正兒八經給自己做件衣服……”

說著，宋師傅從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衣服，孫杰一看，這衣服十分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師傅，您放心，我定會按您的身材將這件衣服改好的。”接了衣服，孫杰滿有把握地說。

衣服改好后，孫杰將衣服雙手捧給宋師傅。宋師傅看了看衣服，而后說：“杰兒，你知道這件衣服是師傅給誰做的？”

孫杰想了半天卻仍想不起來。

“你忘了？十幾年前你還是學徒時，咱們師徒二人合力給邵財主做了一件衣服，圖線是師傅畫的，剪裁縫制是你著手干的……”宋師傅淡淡一笑，接著說，“這件被退回的衣服是師傅一生的恥辱，十多年來，師傅始終將這件衣服枕在頭下，以此警示自己：不管給誰做衣服，也不管做什么款式的衣服，一定要細心、細心，再細心……如今師傅要到‘那邊去了，師傅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就是想讓恥辱永遠與師傅相伴……”

未等宋師傅說完，孫杰突然雙膝跪地：“師傅，您不要自責了，這不是您的錯，是徒兒在剪裁時偷偷改了您畫在布料上的圖線……”

“其實……其實師傅在清理邊角廢料時就發現是你從中做了手腳，可師傅沒有明說，師傅想，你早晚會主動承認錯誤的。”宋師傅嘆了口氣，“如今你終于在師傅面前坦誠承認了錯誤，這說明，你越來越成熟了，師傅很欣慰。”

頓了頓，宋師傅伸出干枯的手，輕輕拍了拍孫杰的肩，而后語重心長地說：“杰兒，明明白白做事，堂堂正正做人，這是師傅的人生信條，師傅也想讓這句話成為你的人生信條。它雖不是裁縫技術，但它與裁縫技術有關，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比裁縫技術更重要。”

“徒兒記住了。”孫杰邊說邊“砰砰”給宋師傅磕了幾個響頭。

沒多久，宋師傅便因病去世了。在給宋師傅穿壽衣時，孫杰發現，宋師傅的內衣全是用丟棄的廢衣料縫制而成的，他疑惑不解，心想，一個裁縫師傅，一生做衣無數，掙錢無數，竟沒錢給自己做幾件像樣的內衣，這不可能吧？

后來整理遺物時，孫杰偶然看到一個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債主的名字，賬本后頁宋師傅寫了這樣幾句話：杰兒，為了救你出獄，師傅不僅拿出了終生積蓄，還借了不少高利貸。如今連本帶息全還清了，師傅可以放心地去了……

此時孫杰才明白，那天師傅所說的“可以放心地去了”的意思，原來師傅沒日沒夜地裁縫衣服，甚至帶病堅持加工衣服，都是在拼命掙錢替自己還債呀。

埋葬了師傅，孫杰仍跪在師傅的墳前久久不愿離開。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師傅死前的所作所為，忽然又悟出了許多道理。他忍不住又給宋師傅磕了幾個響頭，邊磕邊說：“師傅，您終生都在想方設法教育徒兒，用語言，用行動，用真誠，就連臨死前穿的壽衣，也成了您教育徒兒的道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