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俊
在中國地質(zhì)學界,談起火山研究,有一位科學家的名字會馬上浮現(xiàn)出來:劉嘉麒。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記得,他最初與火山“打交道”時,已是“四十不惑”的年紀。
現(xiàn)年71歲的劉嘉麒,被稱作中國火山和瑪珥湖古氣候研究的領軍人物,如今依然在科研一線奮戰(zhàn)。他似乎是個不知疲倦的人,在科學探索的道路上不曾停下腳步。
漫漫求學路
科學家的學生時代,往往成為其學術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對于劉嘉麒來說,近27年的漫漫求學之路,充滿了與命運的妥協(xié)和抗爭,印刻下青春年少時對理想和抱負的追求。
1941年,劉嘉麒誕生在遼寧省一個農(nóng)民家庭,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并不寬裕。8歲那年,父親不幸離世,母親帶著年幼的姐弟四人,生活愈加窘迫。在親友和學校的幫助下,劉嘉麒的學業(yè)得以延續(xù)。從小學到高中,他一直奮發(fā)努力,企盼用知識改變命運。
劉嘉麒以全優(yōu)的成績高中畢業(yè)。然而多年來拮據(jù)的經(jīng)濟條件,家里已無力為他支付大學學費。劉嘉麒并不想就此放棄走進大學校門的機會。他征詢母親的意見,母親只是簡單地告訴他,看什么學校不花錢,或者能少花錢,就考什么學校吧。
作為家里男孩中的老大,劉嘉麒深知自己到了應該為家庭分憂的年紀。1960年,他報考了長春地質(zhì)學院地球化學專業(yè)。這主要是因為“當時的地質(zhì)類院校實行學費、伙食費、書費等五包政策,基本就不花錢了”。劉嘉麒說他進入地質(zhì)這行,其實是有些無奈的選擇。
走進大學后,劉嘉麒才知道地球化學這個“神秘”的專業(yè)還要跋山涉水。那個年代,野外科考本已十分艱苦,又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經(jīng)常是整天要跑上百里路,卻吃不飽飯。劉嘉麒卻覺得這些“苦”算不得什么,挺一挺就過去了,因為“在學校吃不飽,在家就更吃不飽”。
面對困苦,劉嘉麒只好用“干一行愛一行”的精神堅持著,激勵自己投入進去,從中找到興趣,理解地質(zhì)這門科學的價值和內(nèi)涵,進而明確學習的目的和方向,增長學習的動力。
很快,劉嘉麒從同學中脫穎而出,1965年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正當他潛心鉆研,打算要在科學之路上有所作為時,十年“文革”中斷了他的學術之路。
遵照指示,劉嘉麒于1968年離開了長春地質(zhì)學院,分配到遼寧省營口地質(zhì)大隊任技術員。1973年,又被調(diào)往吉林冶金地質(zhì)勘探研究所,因出色的工作成績很快成為單位骨干,任同位素地質(zhì)研究室主任。
1978年,中斷了十余年的全國研究生招生得以恢復。已小有成績的劉嘉麒覺得,雖然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還不錯,自己也非常受重視,但仍然算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他想去更廣闊的天地見見大世面,于是報考了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現(xiàn)為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
那一年,已成家立業(yè)的劉嘉麒37歲了,女兒也已經(jīng)一周歲。很多人不理解,為何要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選擇繼續(xù)求學。“‘文革期間,我的學業(yè)有個斷層。科學在迅猛發(fā)展,十年都沒有很好地從事科學研究,沒有學習,我知道很多東西都落后了。”劉嘉麒說,他重新燃起了做學問的熱情,想要彌補十年的損失,“要想拼搏,就得到最前沿、最有沖擊力的地方去”。
當時的研究生招考,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真可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十幾年累積下來數(shù)量眾多的有志于做學問的知識青年,競爭的激烈程度可以想見。劉嘉麒成功了,先后成為中國著名地質(zhì)學家侯德封先生和劉東生先生的門生。
與別人不同,這是劉嘉麒第二次念研究生,與班里年齡最小的學生相比,已有十幾歲的差距。劉嘉麒知道自己是個“老學生”了,更是耽誤不得,只好“把37歲當27歲來過”。
1985年,劉嘉麒獲得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暨中國科學院地質(zhì)研究所地層古生物專業(yè)博士學位,成為新中國成立后培養(yǎng)的第一批博士。身著博士服那年,他已44歲。
創(chuàng)新的鋒芒
考入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是劉嘉麒的人生轉變,同樣也是他科研方向的重要轉折點。選擇學位論文題目時,老同事們建議他做一個把握性較大的選題。劉嘉麒則感覺那個題目“相對平淡了一點”,盡管能做成,不過,無非是在前人工作基礎上的延續(xù)。
“我都工作十幾年了,再跟那些小師弟、師妹比,就太沒水平了吧?”劉嘉麒開玩笑說,對于論文選題,他有自己的主意,“不能搞那么平淡的東西。”
雖說已是個“老學生”,劉嘉麒仍然認為自己作為學術上的年輕人,要有敢闖敢拼的勇氣。“這段時間要是不拼搏,不創(chuàng)新,那年紀大了就更難有創(chuàng)新的鋒芒。”
憑著個人膽識和多年的工作積累,劉嘉麒為自己選了一個比較冒險的題目,用同位素年代學和地球化學的方法,對長白山乃至整個東北地區(qū)新生代火山活動進行研究。
這個題目,要對非常年輕的巖石進行同位素年齡測定,當時在國內(nèi)還沒有先例,一些老師不大放心,問劉嘉麒到底有沒有把握。他也深知這項工作難度很大,但根據(jù)自己查閱的資料和擁有的科研條件判斷,“心里還有些底”,因此堅持要試一試。
畢業(yè)時,劉嘉麒交出了一份滿意的答卷,1986年他因“在中國東北地區(qū)新生代火山巖年代學研究中作出卓越成就”而被中國礦物巖石地球化學學會授予首屆侯德封(地球化學)獎;1990年,又被國家教委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他在碩士、博士研究生論文中得到的數(shù)據(jù)結論,成為此后同行進行相關研究時的基礎性文獻,國際上至今還在引用。
對于科學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工作,劉嘉麒有著自己的理解。在他看來,跟在別人身后作研究,“作成了也只是跟著跑,沒有什么精彩”;而做些有風險的新東西,“做成了就是創(chuàng)新,做不成也不要一蹶不振,可以變失敗為成功之母嘛”。
從研究長白山火山活動開始,劉嘉麒把自己引入到了火山地質(zhì)學領域,從此結下了與火山的不解之緣。
“差不多全國百分之八十的火山區(qū)和全球的一些主要火山我都考察過。”在青藏高原、大興安嶺等地他新發(fā)現(xiàn)火山20多處,確證了我國的十余處活火山和1951年西昆侖阿什火山的噴發(fā),從而改變了國外一些學者以往認為“中國近代沒有火山活動”的觀點。他1999年撰寫的《中國火山》一書,全面論述了中國火山的時空分布和地質(zhì)特征,火山資源與災害,指出中國火山潛在的危險和加強火山監(jiān)測的必要性;并首先在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開設“火山學”課,親自為研究生講課多年。
做有用的科學
看到從事地質(zhì)科學的人老往野外跑,很多外行覺得搞地質(zhì)“比較土”。而在劉嘉麒眼里,地質(zhì)科學所面對的是整個大自然,大自然蘊藏著無限的奧秘,而地質(zhì)學家正是要破解這些自然之謎。
“與其他學科不同,人們可能會感覺地質(zhì)科學離生活很遙遠。”劉嘉麒說,事實上這個研究領域與整個人類的進步和社會發(fā)展密切相關。就學科本身而言,地質(zhì)科學需要把其他科學的精髓都容納進來,“數(shù)理化,天地生,沒有哪一樣知識不在地學中體現(xiàn)”。
“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在這個行當里干點有用的事情。”劉嘉麒始終秉持著學以致用的理念,認為面對復雜的大自然,不能單純靠邏輯推理取得認知,而是要親身去發(fā)現(xiàn)、調(diào)查、求證、挖掘。“不跑到現(xiàn)場,怎么能解決實際問題?”
與火山“親密接觸”,自然會面對很多危險。火山噴發(fā)出的硫化氫、二氧化碳等氣體,會對人體造成很大危害。為了獲得一手資料,劉嘉麒有時會在沒有防毒面具的情況下,用濕毛巾捂住嘴,堅持在火山噴發(fā)現(xiàn)場觀測。
劉嘉麒有一個習慣,每年都要進行自我總結、回顧一年來所做的工作,看看取得了哪些成績,哪方面還做得不夠,等等。在他看來,科學研究的最終落腳點就是“解決實際問題”。
氣候變化問題引起全球關注,而火山活動對氣候環(huán)境有著重大影響。劉嘉麒的團隊利用一種特殊的火山口湖(瑪珥湖)沉積物進行高分辨率的氣候環(huán)境分析,在我國開辟出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1993年,劉嘉麒參加了中國第十次南極科學考察隊,不僅作為第一位中國學者考察研究了南極欺騙島的火山,還在南極湖泊沉積物和冰芯中發(fā)現(xiàn)了多層火山灰,探討了南極火山活動和氣候變化的關系。
近年來,劉嘉麒圍繞著火山開展了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工作。
過去,尋找石油、天然氣時都會避開火山巖,認為那是“禁區(qū)”;如今劉嘉麒正與石油部門合作,承擔國家“973”項目,研究“火山巖油氣藏的成藏機理和分布規(guī)律”,開拓尋找油氣藏的新領域。
利用玄武巖(火山巖的一種)拉纖維,也是劉嘉麒當前的重要科研項目。在劉嘉麒的辦公室里,擺放著一些看似普普通通的石頭,而桌上的一本樣品冊中,則是用這些不起眼的石頭“拉制”而成的纖維絲、布塊、棒材……
“這種石頭到處都有,現(xiàn)在也只是拿它去鋪路了。”劉嘉麒向記者展示這些樣品時難掩興奮之情,介紹說這些“神奇”的無機硅酸鹽纖維具有耐熱、阻燃、絕緣、吸音、抗拉、耐腐蝕等高性能,在航天、航空、軍事、消防、建筑、交通等領域有廣闊的應用前景。
“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好好想想到底是為了什么,對社會有什么用途。”劉嘉麒說,要把科研當做一項事業(yè),就必須考慮它對社會和人類的意義何在。“你花的是納稅人的錢,該拿什么來回報給納稅人呢?”他認為這是有責任心的學者應當經(jīng)常反思的問題。
讀研究生時與火山“結緣”,從基礎的地質(zhì)研究做起,劉嘉麒一步步將研究的觸角延伸到資源利用與保護、災害防御、氣候環(huán)境影響、能源開發(fā)、材料研制等諸多領域。這些“有用的科學研究”,讓劉嘉麒感到些許安慰:“比如玄武巖纖維,如能進一步推進,就會在節(jié)省能源、發(fā)展新材料方面有很大空間。”
與時間賽跑
年過70,盡管艱苦的野外科考參與的少了一些,但劉嘉麒仍然在不停奔波。辦公桌里放著他整理好的一年的登機牌,壘疊起來厚厚的一摞,足有近百張。他告訴記者:“一年中差不多有一半時間不在北京家中。”
談及未來打算,劉嘉麒說他首先希望目前推動的幾項研究工作都能作出些成果來;另外,爭取寫出兩本學術專著,對幾十年的研究做個總結;作為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的理事長,除了做些組織工作,還想再做些實質(zhì)性的科普工作。
“想做的事情很多,但現(xiàn)在最大的困擾就是時間不夠。”劉嘉麒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滿滿當當。他向記者坦陳,其實并沒有外界的壓力讓他操勞工作不得閑,“只是我這個人對自己永不滿足”。
劉嘉麒奮力與時間賽跑,不只是想彌補年輕時被耽誤的十年時光,“生命有盡頭,事業(yè)無止境”“我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盡可能再做些有用的事情。”采訪快結束時,劉嘉麒將目光投向窗外:“我出生在貧苦的家庭,這一生是依靠國家和社會給予的,現(xiàn)在自己有點用了,就得要回報給社會,這是最基本的做人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