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真
當蘇東解體而美國坐上世界第一把交椅時,美國就開始為維護和維持自己的“世界老大”地位而深謀遠慮了,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就是這種深謀遠慮的一個產物。從亨氏的理論到美國的戰略東移及其對華的政策及其做法,我們都可以領會到,在美國的全球戰略思想中,中國是美國的主要對手,或者說,未來世界中可能動搖美國“世界老大”地位的主要威脅是正在崛起的中國,所以筆者判斷,除非中國衰落,美國不會放棄制華,進一步說,美國制華的目的就是為了促成中國衰落,使中國無法崛起成為未來世界中威脅、動搖甚至取代美國“世界老大”地位的國際力量。
美國以中國為主要對手的全球戰略思想,是基于它作為“世界老大”的現實國際地位和想要坐穩這世界第一把交椅的全球霸主心態。這種心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古今中外的統治者無一例外地都抱有永坐江山的愿意和志向,除了老子所幻想的“圣人”,誰都不會“功遂身退”地自動放棄其統治地位,相反必定要千方百計維護、鞏固和強化其統治地位,就是到了其統治地位客觀上搖搖欲墜而不再有其統治合理性時,也是決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的,誠如毛澤東所說:“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何況美國是剛剛當上全球霸主,從蘇聯解體到現在,不過二十余年,其霸主地位還處在上升過程中,遠未到需要動用掃帚來打掃灰塵的時候呢!
美國的上述全球戰略思想一經形成,是不可能在短期內發生改變的。也就是說,面對中國的崛起,美國絕不可能在短期內放棄制華戰略,相反只會使這種戰略越來越具體化為一些具有可操作性的戰術措施。對于中國來說,除非其不想崛起,除非放棄其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必然要長期面對美國越來越具體并且也會越來越高明的制華戰術及其實施手段的嚴峻挑戰。
中國除了要有上述心理準備,更要理智地承認美國作為全球霸主地位尚處在上升過程之中這一事實。不承認這個事實,誤判其發展趨勢,以為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或以為正快速崛起的中國不久將取代美國而成為“世界老大”,這必將給中國帶來深重災難。承認美國的全球霸主地位還要持續很長時間,并且承認在這個時期內其霸主地位的合理性,就是意味著中國在這個時期內絕不能有爭奪其霸主地位的野心,不僅不能有這種野心,更應該有自覺配合“美國領導”的合作誠心。
這就是說,在未來很長時間內,中國對美政策的基本原則應該是“既合作又斗爭”和“合作為主,斗爭為輔”。對于中國人來說,要堅持這個原則,使這個原則能落到實處,對美國應抱有一種既非“崇美”亦非“反美”的平和心態。如果說“崇美”是對美關系中的右傾態度的話,那么,“反美”就是對美關系中的“左傾”態度。而對美關系中的正確態度,應該是不左不右的中庸態度。在這里,中庸不只是一種對美態度,還是處理中美關系的一種方法。以中庸方法來處理中美關系,其體現于對美的合作是適度合作,其體現于對美的斗爭是適度斗爭。對美的適度合作之“度”以主權獨立為標準,按照這個標準,只要不失中國主權獨立,任何事情都可以同美國合作;對美的適度斗爭之“度”以和平共處為標準,按照這個標準,只要不引起中美戰爭,任何事情都可以同美國斗爭。故所謂中庸地對待美國的思想態度和行為方法,就是堅持主權原則與和平原則來處理中美關系。惟其如此,中美關系才能穩定發展。
但是,從中國方面來說,中美關系的穩定并不僅僅取決于中國中庸地對待美國的思想態度和行為方法,更重要的是要尋求中美關系保持其穩定的價值基礎。因為從近些年來表現在網絡輿論中的中國網民心態來看,既有“崇美”者,也有“反美”者,只是“崇美”者較多而“反美”者較少罷了,但無論是“崇美”還是“反美”,它們都是屬于價值范疇,“崇美”者與“反美”者之間的輿論沖突本質上是價值沖突,這種價值沖突是中美兩國之間價值沖突在中國網民中的表現形式。如果不及時解決中美之間的價值沖突,則不僅中美關系難以保持其穩定發展,就是中國國內的穩定發展都難以保持。
以筆者之見,鑒于中美關系在較長時期內都仍將是“美強中弱”的情況,中國應該主動尋求自己與美國之間的價值共同點并據此確立中美之間都可以接受的主流價值觀。
美國的自由女神像標志著美國的主流價值觀的核心是自由。以筆者之見,在中國本土文化中,并非完全不存在與之相對應的價值觀。中國儒家鼻祖孔子有“克己復禮為仁”之說,這可以被解釋為“為了仁,我們服從禮”。從法律史角度看,孔子所生當的春秋時期,禮也具有法律意義,故孔子所謂“克己復禮為仁”與古羅馬法學家西塞羅所謂“為了自由,我們服從法律”是可以相提并論的,而并非風馬牛不相及,即孔子所謂“仁”未嘗不可以被理解為是他所追求的自由,這種自由的實現也必須以服從法律(“禮”)為前提,這與西塞羅的自由觀是一致的,而孔子又有“從心所欲不逾矩”之說,考慮到這句話是他就自己七十歲所達到的人生境界而言,故此說完全可以被理解為是他對“克己復禮為仁”之說的補充和完善,亦即他對自由(“仁”)的完整界說,按照這種界說,自由(“仁”)有兩個方面:對禮制的服從(“不逾矩”)和對情感需求的服從(“從心所欲”)。這意味著按孔子的觀點,自由(“仁”)有兩個尺度:外在的法律(“禮”)尺度和內在的心理(“欲”)尺度。人追求自由(“仁”)的行為應該而且必須同時符合這兩個尺度,而只要滿足了這兩個條件,他就可以達到自由(“成仁”)。由于孔子這里所講的“從心所欲”是以“不逾矩”為條件的,即“欲”是在“禮”的范圍之內,故如果把“禮”理解為法律的話,“欲”就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受到法律(“禮”)承認和支持的正當的個人要求,這與英語“right”(漢譯“權利”)一詞所包含的意義(正當、合理、合法或合乎道德的東西)是一致的,所以,其“欲”也可理解為是孔子自由(“仁”)觀中的權利概念。孔子所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這里在“道”的范圍之內的富貴之“欲”,正可理解為孔子所肯定的人皆具有的追求富貴的權利。
我以為孔子的仁學思想中所包含的上述自由觀,是與美國的以自由為核心的主流價值觀有相一致之處的,因為以筆者淺見,美國主流價值觀中的自由也無非是對法律的服從和對權利的求取這兩個方面的統一。只是孔子自由觀中關于“欲”的內容被后世儒家逐漸淡化了,以至于到宋明新儒學(理學)中“欲”被視為與“理”相對立的東西而遭到排斥,直到明清之際啟蒙思潮中“存理去欲”的理學價值觀才遭到批判并以“理存于欲”的新價值觀取而代之,盡管這種新價值觀并沒有上升為主流價值觀,但至少說明,在儒學發展史上是存在著一個肯定個人權利(對“富貴”之“利”的合“禮”、合“道”、合“理”的欲求)的思想傳統的,盡管這個傳統失落的時間較長,但我們還是可以將這個思想傳統“擴而充之”,推陳出新地使之轉換成現代法治自由主義,以對應于美國的主流價值觀。
以我個人的體驗來說,盡管我所從事的是中國哲學史研究,經常與傳統文化打交道,但因為我所長期研究的是明清之際偉大啟蒙思想家顧炎武的思想,其思想我把它理解為“新仁學”(拙著有《明清之際新仁學—顧炎武思想研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6年出版),即顧炎武在明清之際資本主義萌芽條件下適應新經濟因素的成長和新興市民階層的利益要求而對原始儒家孔子仁學的新詮釋,所以久而久之我深受顧炎武啟蒙思想的熏陶和影響,這使我自發地傾向于認同以自由為核心的美國主流價值觀,這種認同態度不是我長期研究美國主流價值觀的結果,而是我長期研究顧炎武啟蒙思想的結果。基于我的學術研究經歷的個人體驗告訴我:從源于孔子而為顧炎武所繼承和發展的仁學思想中是可以發掘出與美國主流價值觀相一致的東西的。但是,當今中國的儒學研究者卻普遍地將研究重點放在宋明理學以及繼承宋明理學思想傳統的現代新儒學上,從中國新文化建設來說,這樣的研究套路是我向來都不以為然的。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