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俠
筆者曾在一個小型的會議上說過一句話:中國科技界是中國所有行業中最有效率的亞系統。記得當時有人不解,甚至質疑這個說法。其實,這很好理解:中國科技界僅用占GDP1.84%的R&D(研究與開發)投入(2011年《全國科技經費投入統計公報》),扶持了世界最多的科研人員,在產出上就取得了科研論文世界排名第二的成就(2010年數據,這里僅是簡略說法,用論文產量來約略等同于科技發展狀況),試問在中國還有哪個領域能用這么少的投入取得如此顯著的成效?
其實,這個光鮮的數據背后卻隱含了科技政策制定中一種倫理缺失問題。換言之,中國的科技政策是以效率考量為第一目標的,這相對于計劃經濟時代的吃大鍋飯模式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是,如果不加限制將會滑向另一個極端,效率優先的政策主旨將成為一個時代的才華與思想的絞肉機。為此,我們將探討兩個問題:首先,效率優先模式與科研人員的存在狀態;效率的道德問題。
今天多數科研人員感到壓力很大,精神高度緊張,身體處于亞健康狀態成為一種職業標志。這與公眾常識中理解的印象相背離。正如很多人對筆者說,真羨慕你們做老師的還有兩個假期。
他們哪里知道,節假日對于科研人員來說幾乎是不存在的。是什么促使科研人員都成為工作狂人呢?政策的效率優先取向。現在政策運行的高明之處在于逐漸取消強制性政策工具的選擇,過渡到自愿性政策工具的采用之上,沒有人強迫你這么做,而你又必須這么做,這才是效率優先政策模式的高明之處:欲擒故縱,愿者上鉤!
眾所周知,在大科學時代,基金與項目是科研活動得以正常運行的血液,缺少經濟的支持,所有的科研活動幾乎將中止。因此,爭取項目與基金是科技界求得生存的第一自然法則,它是剛性的,誰可以繞過去呢?
而中國又擁有世界最多的科研人員,再加上落后的評審體制,以及諸多不公平條款的限制與歧視,決定了中國在爭取基金和項目的賽場上早已處于過度競爭狀態,暫且不論參與者水平高低,這是群體密度決定的客觀現實。如果再考慮到科技投入的結構性矛盾,即總量不足與配置的日趨高度集中化,更是讓項目申請的賽場人仰馬翻。
現在最遭人詬病的是:贏者通吃現象已經成為掠奪資源的主要殺手和創新的嚴重障礙。而這恰是科技管理中的最大浪費:一則人才的精力有限,才華會被無數次重復申報所耗盡;二則資源的邊際效用遞減規律的必然結果。現實生活中,我們目睹了一些人依據馬太效應快速實現優勢累積,另一些人則被評價體系阻隔在外圍處于劣勢累積路徑上,科技界的正常對流渠道在這種效率優先的政策模式下幾乎被徹底堵死。在這種模式下,無論成功者還是失敗者,參與者內心幾乎都是傷痕累累,再也沒有精力向學術理想和前沿真正推進。
效率優先帶來的直接倫理困境就是產品質量的下滑以及人的尊嚴喪失。前者是俗語中的老母雞與金蛋問題。金蛋的生產是需要充足時間的,換言之,任何科研成果的取得都是需要漫長的生產時間,缺少時間的保證,產品的質量必然會受到影響,這是毋庸置疑的常識。一味追求效率,必然會帶來質量的滑坡。
因此,必須對基于功利主義的效率優先政策制定模式進行修正,降低目前這種無序的過度競爭的態勢,讓科技界回歸正常的生長模式:有序競爭。這也是對人才的一種真正尊重。
為達此目標,政策必須設立正常的保障性科技投入,使一部分合格的科研人員從這種喧囂的賽場上退出,給予保障性的常規支持,以五年為一個期限進行動態考核;同時,對于那些喜歡選擇競爭模式的科研人員仍然采用當下的申報形式,但不能兩者都占,只能選擇一種模式,這樣就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低質量評審,讓科研人員真正根據自己的喜好安心地從事一些高質量的工作,這也是當下科技界針對降躁應該采取的主要舉措。
沒有這種常規的制度性支持,一味聲討學術浮躁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關于效率優先模式導致的尊嚴喪失,早已是科技界普遍存在的一種令人沮喪的現象,所謂成王敗寇:有錢就有水平,沒錢你什么都不是。筆者曾聽過這樣的笑話:國家每年的GDP都按8%增長,你的進步速度是否拖了國家的后腿?我承認我的進步速度趕不上國家的進步速度。任何一項政策都要尊重而不是蔑視或侮辱它的受眾,這恰恰是一個體面社會所應捍衛的最低道德。
最后回到一個老話題,人力資源開發。這個理念本身就是一個功利主義味道很足的思考模式,實際運用中往往淪落為只注重開發,很少有人關注保護的問題。一旦開發過度又怎么辦呢?這種肆意透支人力資源才華的游戲是短視的政策選擇模式:一則它蠶食人的存在尊嚴,把人從目的徹底淪落為一種手段;二則這種模式容易造成社會資源的巨大浪費。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曾說過一句話:一個社會應該能夠使它的公民們“無羞恥地步入公共領域”。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