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海娟
應該是頭伏,天氣悶熱灼人,我和弟盡管極不情愿,還是被父親趕到地里去幫他起土豆種白菜。此時土豆秧子已是半死不活的了,莖葉上爬滿了“花大姐”和一種長著稀疏的黑毛通體黃綠的丑陋蟲子。我和弟的任務是把土豆秧子拔出來抱到地頭去,那些可惡的蟲子有時會破了肚子,黃綠的汁水透過小背心沾在胸上、肚皮上,讓人惡心得幾乎發(fā)抖。可是如果不肯多抱,父親就會大聲斥罵,因此我總是目視前方,讓眼睛只看見干凈的藍天綠草,隱忍著一次又一次把發(fā)臭的土豆秧子抱到地頭去。
然后,父親沿著長壟一鎬一鎬地刨,我和弟像兩只小猴子在地里爬來爬去,把刨出的土豆揀到籃子里,再倒進口袋。
腳下的土是黝黑細軟的,踩在上面暄騰騰的很舒服。我和弟都光著腳丫,父親也是光著腳板,光著膀子,并且不時向手心吐一口唾沫,高高地掄起鎬頭,汗珠子順著瘦削的臉滴落在地上,不留一點痕跡。
跟土豆一起從鎬頭下鉆出來的還有螻蛄,它好像穿著抹了油的皮衣不沾一點塵土。東西南北蟲是沒有腳的,弟把它捏在手上,東西南北胡亂指揮,小蟲子的頭就張皇無措地轉來轉去,父親見了,黑了臉叱罵一句,扯著嗓子吆喝一聲,我們便丟下蟲子,埋頭乖乖地揀土豆。
和我們家緊挨著的是周海洋家,他去年才做了新郎,我和弟曾去他家“坐席”,吃“八個碟子八個碗”的婚宴,可惜的是外鄉(xiāng)的紅衣新娘結婚那天便尋死覓活,鬧得不亦樂乎。一年來我們很少見到這周家的媳婦,連她的樣子似乎都忘記了。周海洋一個人起土豆,常常停下來向我們這邊觀望。
起完了土豆,父親用鎬備了壟,表姐適時地從玉米地旁邊的小路閃出來,笑嘻嘻地向我們走來。
白菜的種子是表姐帶來的,表姐走了好幾里山路從鄰村來,就是為了給我們送菜籽。那時候,蔬菜盡管也是雌雄同株,卻很愿意展示它們的性別,一有機會,白菜就會穿出一根苔來,開出一串串嬌黃的十字形的花,引得蜂飛蝶鬧,等到秋天花落之后,便結出無數(shù)細小的種子來——差不多每一種父親養(yǎng)過的豐滿健壯的植物都會被系上紅布條——“留種”。
這一次的菜籽是從姑那里討來的,姑極力推薦這種白菜的好。父親滿懷希望帶著我們種白菜,我和弟小心翼翼,表姐卻全不在乎,她與周海洋一見如故,因為他們曾是初中同學,是我們這兩個鄉(xiāng)村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表姐一直看著我們撒完菜籽,并把多余的部分送給了周海洋,父親沒有阻止——表姐畢竟是我們家的客人。
那個黃昏,白菜籽在表姐甜甜的笑聲中紛紛墜落,高高興興地在異地的土里安了家,攢足了勁準備生根發(fā)芽。
三四天后,白菜陸續(xù)拱出地面,嬌嫩而又招搖,不久表姐就來了,母親問她想吃豆角還是茄子,表姐說,她最愛吃嫩嫩的小白菜。
表姐拎了筐,親自帶著我去地里間白菜。白菜地里靜悄悄的,表姐便把我?guī)У接衩椎仡^,我們撅了好多玉米稈當成甜稈坐在地里嚼,一邊吃,表姐一邊教我唱歌,表姐軟軟地教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跟我說,這是黃歌,只能偷偷唱,不能讓大人聽見,我的心怦怦直跳,第一次學唱黃歌,心里有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黃昏的時候,周海洋也來間白菜,表姐向我遞眼色,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后拉著我的手假裝沒心沒肺地進了菜地,兩人于是很驚訝——這么巧?!
表姐像小鳥唧唧喳喳說起他們的同學,周海洋見縫插針地提問和回答。只有我很不開心,因為我試圖插嘴也來說兩句,可是他們誰都聽不見。
表姐再來的時候帶了好些榛蘑。表姐對母親說,用榛蘑和小白菜一起做湯最為鮮美,于是我又跟著表姐去了白菜地,那一次,遠遠地就看見周海洋正在白菜地里培土,我本想再去玉米地里撅些甜稈,再聽表姐唱黃歌,可是表姐不同意,快馬加鞭直奔白菜地。
表姐在白菜地里走來走去,極盡挑選之能事,把間白菜的活計拉到無限長,我不耐煩又嘴饞,表姐便打發(fā)我去玉米地里撅甜稈。
那天,我撅了好些甜稈,還捉了數(shù)十只蜻蜓,直到天快黑下來時,我才帶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和表姐回家。
白菜再大些時,表姐就讓母親給我們包“菜干糧”,每一次都要好多的白菜做餡,有幾次,我因為有別的任務,表姐便一個人去了白菜地。
我知道表姐最愛吃大白菜,表姐做的大白菜不再清湯寡水,總是很有味道。
轉眼到了深秋,大白菜長得又高又壯,菜葉一層層緊抱起來,抱出一顆甜脆的菜心。表姐不來了,大家都在起早貪黑搶收莊稼,霜一場比一場嚴重,說不定哪一天,一場大雪就會給沒來得及收入倉廩的莊稼蓋上厚厚的棉被,用冰冷把即將到嘴的食物徹底扣留。
最讓父親惱火的就是“越忙越出事”。不知怎么搞的,有一天,周海洋的老婆帶著一干人等從天而降,把表姐和周海洋堵在我們家的白菜地里,說是“捉了奸”,村子里一下子就沸騰了。在鄉(xiāng)下,男女之事也叫“搞對象”,女人們總是別有用心地說起,比說起“跑破鞋”也好不到哪兒去。所謂“捉了奸”,并不是捉到了某種行動,“搞對象”幾乎就是可以捉奸的事,況且這周海洋還是有老婆的呢,這足以讓鄉(xiāng)村炸了鍋。
我姑氣勢洶洶地沖進我家指著腦門朝我父親一頓臭罵,然后又沖到周海洋家門口,和周海洋的媽跳著腳對罵了大半天,罵一句,吐一口唾沫,罵到關鍵處干脆一屁股坐下來拍著大腿像唱歌一樣高低起伏大放悲聲地哭。我嚇壞了,忽然想起表姐教我的“黃歌”,不知道該不該坦白,心里很是糾結。
姑回家后,表姐也不再來。我和弟跟父親去收白菜時,莊稼們大多都進了生產隊的場院,天空灰暗陰霾,一場大雪就在眼前。
白菜地被當初捉奸的人踩踏得不成樣子,一個個東倒西歪。我們瑟縮著,在初冬寒冷的北風里砍削冰冷的大白菜,然后運回家,用開水燙一下,碼到大缸里發(fā)酵,腌制成酸菜,長得健壯修長的則被連根拔下,有陽光的正午,要把它們攤開曬去多余的水分,放到窖子里去做“黃煙白”,它們會在漫長的冬日一層一層干癟下去,只剩下嬌嫩薄脆的菜心被包裹在皺皺的老葉子里。
生在東北的大白菜,就是要被石頭鎮(zhèn)壓著在結了冰碴兒的水里逐漸酸透,或者躺在菜窖子里慢慢地熬,熬得只剩冰冷卻不死的菜心。
收了白菜之后不久,奶奶派我去姑家取一件棉衣,那時,我看見表姐被關在小屋子里,胳膊上、脖子、手背和手腕上全是“紫豆子”,那是被姑擰過的痕跡,衣服下還掩蓋著多少青紫就不知道了,姑擰人的武功堪稱一絕,讓人心驚膽寒,我不敢跟表姐多說話,拿了東西趕快逃掉。
也就在那一天,周海洋撬開表姐的小窗把她帶走了,“私奔”在鄉(xiāng)下就叫“跑”,表姐跟男人跑了,姑的臉算是被她丟盡了,姑尋死覓活,捶胸頓足地嚎啕,在看熱鬧的村民面前發(fā)下重誓:從此和這個丫頭一刀兩斷,再無一點干系。
那時已下了兩場雪,小河已結冰,植物們只剩下干硬的枯枝。下午三點太陽已卡在山頭,我們匆忙地吃過晚飯,父親讓我去把家里的豬趕回來。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不知不覺就看到了我家的白菜地,那里還殘留著一些小白菜和白菜幫子,是豬的好去處,可是,遠遠地我便看見地里蹲著兩個人,他們好像在吃剩下的小白菜。鄉(xiāng)村的孩子大多害怕陌生人,不敢和陌生人說話,我的心怦怦直跳,轉身就跑,地里的兩個人也看見了我,我聽見有一聲“喂——”在后面追過來,嚇得我跑得更像兔子一樣快。
快到家時,我才想起來,那兩個人,看起來倒很像表姐和周海洋呢。想到厲害的姑,我什么也不敢說。
過了兩天村子里放露天電影,換膠片的時候我回頭去望,忽然就看見了表姐。沒錯,雖然他們縮著脖子,系著圍巾,可是村子里的人誰還不是熟悉得看見了背影就會猜出彼此呢?
我小心地指著那個位置對母親說:“表姐。”
母親回頭瞥了一眼,用冰涼的手一下子把我的頭扳過來說:“欠嘴巴,好好看你的電影。”
臘月,天越來越冷了,我被大人們管轄著很少出屋。媽開始包粘豆包,開始攤煎餅,做豆腐,準備過年。
漫長的冬天,酸菜每天都會跑到餐桌上,連我小小的胃也酸得皺了。春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任務就是去菜窖子里取出“黃煙白”,用黃綠的菜心做供品,做年夜飯中熱熱的燉菜,或者奢侈地剁碎后用做餃子的餡。
菜窖子一般都在自家的菜園子里,至少要挖三米深才會避開冰凍層,蔬菜放到里面才不會給凍壞。洞口小,僅容一個人上下。洞口蓋上木板,上面再覆蓋稻草,洞里放一個梯子,借著梯子上下取菜。洞底可以橫向挖下去,挖出很大的面積,一個人稍微彎腰就可以走來走去,用來貯藏白菜、蘿卜和土豆等。
春節(jié)之前,村子里忽然傳出恐怖的傳說:那天正是臘月二十三,我們這里的小年,周海洋的父親去菜窖里取白菜時,忽然就摸到了讓人害怕的奇怪東西,急忙爬出菜窖向鄰家借了手電,于是他看到了兩具窖藏很好的尸體。
表姐和周海洋相擁著臥在白菜之間,到底死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們留下的,只有一個裝過“敵敵畏”的空瓶子,和一封遺書。
鄉(xiāng)下人多不識字,我那時已經上了小學三年級,因此由我來為他們讀那封遺書。
遺書上說,從私奔那天開始,他們就知道錯了:巍巍長白山,哪里有出山的路呢?靠他們的雙腳,怎么可能把這座關東山量遍,怎么能走出它的掌心?
他們說,爛白菜和半成熟的玉米也許可以維持他們的生命,但是零下三十幾度的嚴寒實在讓人不知道該把自己安放在何處。他們說好想活著,哪怕再不去奢求書本里的愛情。
那句話應該是表姐說的,她說:不管許給誰,都可以老老實實地過日子,老老實實地守著個草屋捱度這陰寒森冷的漫長冬天。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他們在村前村后晃來晃去,就算站在人群后面看電影,也一直沒有等到被發(fā)現(xiàn)的那聲期待已久的尖叫。
他們是被徹底地遺棄了:小村、莊稼、共同生活了二十來年的親人……在寒冷凍死他們之前,他們愿意自己選擇結局,就像一株身微命賤的白菜,結束一季寒傖的生命……
兩個人是抱在一起的,無法分開,周海洋的父親便草草地把他們葬在了一處。姑一直沒有露面,父親說,她在家里咬著牙根大罵,邊罵邊哭,真就狠下心來,就算表姐被埋進土里,她也不肯來見這最后一面。
兩個人是“橫死”的,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這樣的人不能進祖墳,于是就埋在那片白菜地旁的荒草里,好在愛與恨至此全都了無痕跡。轉眼間,墳丘就矮下去,四圍長出更多的蘆葦和雜草,一片荒蕪。
只有我,永遠會記得他們,因為表姐與周海洋相約私奔的信,就是我偷偷交給表姐的,愛情兩個字,白菜不明白,村莊不明白,我那時也不明白,不過結局已經來了,對與錯都不再重要。
就只能背負一輩子的愧疚,守口如瓶。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