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財
《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寫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蔽易约捍Ф?,蘇東坡在寫這句的時候,肯定骨碌碌轉眼睛,琢磨那天的婚宴吃了什么。小喬是東吳揚州建業人,就是現在的江蘇南京人。周瑜是安徽廬江人。婚禮的舉辦地點在東吳,估計婚宴以江蘇菜為主,“揚州煮千絲”、“文思豆腐”,“金陵鹽水鴨”什么的??赡芤骖櫺吕傻那榫w添了點安徽菜,也許是“符離集燒雞”?反正不管吃什么,我可以肯定地說,絕對不會好吃,也絕對吃不好。
天下最難吃好和不好吃的就是婚禮的酒席。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每當有親戚結婚,業余女詩人就會給我套上件?;晟缼胰コ院?,不清楚為什么要穿這個T恤,可能是因為黑龍江沒有海,他們看著我的海魂衫吃飯,能把粉絲吃出魚翅味?然而我不喜歡這件藍一道白一道的背心。它脫色,皮膚被印刷得像一只斑馬。業余女詩人會穿上一件白色的外套,據說很貴的。出門前還要仔細給我洗脖子,我早上從來都是專心洗臉不洗脖子。所以脖子一圈黑的锃明瓦亮活像個軸承。
來到結婚的親戚家,人多的要命。業余女詩人把我推到親戚面前讓我叫這個叫那個,我漢奸見皇軍一樣對七大姑八大姨鞠躬折腰。血壓低,彎腰,站直,站直,彎腰。一會就暈頭轉向,輩分亂了,爺哥不辨,姑嬸不分,經常把一對親兄妹叫成兩口子。客套完也不能玩去,業余女詩人正好借機在眾人面前展示她的家教,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角落里發呆。就有人夸道,你看人家的孩子多穩當多懂事多有教養。說完給我一把糖,全是硬梆梆的水果糖,一看就沒胃口。桌上還有些瓜子花生餅干,是學習和觀察微生物的好教材,你可以找到無數的螞蟻和小蟲子。當然也有香煙,拆散了鋪在盤子里,兩毛錢一盒的,誰抽誰咳嗽??人缘暮苡泄澴啵梢院弯浺魴C里面的歌手合拍。
一大個兒鐵皮錄音機矗在院子里放音樂調節氣氛,倆音響還圍著一圈小電燈泡,紅黃藍綠亂閃光。挺喜慶也挺熱鬧,但唱的歌不敢恭維。那些年流行囚歌,歌詞是這樣的:“鐵門啊鐵窗啊鐵鎖鏈,手扶著鐵窗我望外邊,外邊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何日重返我的家園……”現在想起來這歌其實和結婚這個事相得益彰,十分合拍,整個是真實寫照嘛!描寫得多到位啊!婚姻是圍城,更是牢籠。
我聽著聽著就來勁了,跟著油嘴花腔搖頭晃腦地對著新郎唱:“兒在牢中想母親,悔恨未聽娘的話呀……”新郎一般都有興趣同我合唱,他眉飛色舞地接著唱:“悔恨未聽娘的話呀,而今我成了獄中人……”業余女詩人平時不讓我唱流行歌曲,這個時候她聽不見,正在廚房幫著忙活呢。
八十年代初東北小鎮,很少在飯店置辦酒席,一般都是在自己的庭院里,搭起一大片防雨的苫布,下面支起幾口大鍋,把門板拆卸掉,在上面血肉翻飛地橫砍豎剁,一群老娘們兒在旁邊幫忙洗菜洗碗。各種蔬菜擺在一個個洗臉盆里面等著洗擇,紅的西紅柿,黃的豆芽,青的豆角,紫的茄子,黑的木耳,白的大頭菜……肯定還有一個血淋淋的大豬頭擺在廚案上,笑瞇瞇的樣子,我很納悶它被砍了腦袋還這么開心,后來學成語知道這叫“含笑九泉”。大鍋燒得滾燙,先做油炸的,把丸子,土豆,茄子這些炸好,碼在一個大鐵盆里面等著下鍋,涼菜和燉菜都是已經做好了,一盆盆擺在墻角,專找個小孩守著,防貓狗偷吃,有一次讓我守著,后果可想而知——整條街的家禽都來會餐了,比人都多,院子成了動物樂園。當然,我這又是扯淡了。
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后,知道新娘子被接回來了,一個濃妝艷抹看不出五官的紅衣女子被一群人夾在中間往新房里面擠,我從來不湊這個熱鬧,因為有一群壞小子會往人群里扔爆竹,炸得新娘子和周邊人哇哇叫,不能惱,這是風俗。據說有個被橫刀奪愛的失敗情種利用這個風俗報復了新郎。手法實在毒辣,把一個水雷塞進新郎的褲子里了,沒進洞房先進了病房。一對新人見父母,磕頭,改口叫爸媽……口里口唆亂七八糟。
院子里的大鍋在新娘進門的時候正式開始做菜,油煙滾滾,噼哩啪啦,叮叮當當。新郎的家人站在門口迎接一波波來賓。湊足鬧哄哄來了一院子的人后,開吃。沒有司儀也沒有婚禮祝詞,新郎他爹說:今天高興,大伙吃好喝好,開整。于是就吃了。
桌上坐著一群人,開吃前我又要和他們客套。這些三姑六婆一邊點頭一邊用油糊糊的手慈愛地摸我腦袋,一會兒我的頭發就油光水滑,像打了摩絲一樣锃亮。回家洗完頭,水上一層油,像四川火鍋。還要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回答這些乏味的話,我10歲了,上小學三年級,在新建小學,這次考試全班第三……然后她們贊嘆,說你看人家孩子多聰明學習多好,長大肯定能上大學……業余女詩人就很得意,她還要掩飾這份得意,假裝客套。我覺得她虛偽透了。
不清楚誰第一個動筷子,反正每次我都是暈糊糊地跟著吃,他們把肉和魚叫“硬菜”,蔬菜叫“毛菜”。我估計這個“毛”和粵語里面的“毛毛雨”“灑灑水”是一個意思。業余女詩人社會地位不高,所以認識的人家婚宴菜基本以毛菜為主,吃的一桌人滿臉發青,像一元紙幣上的毛澤東一樣綠幽幽。
先是上家常涼菜,一盆,洗衣盆。一堆筷子往上杵,像上香一樣把盆插滿,然后轟地一下,各人剜出一堆粉皮和黃瓜條開始康康造,黃瓜肯定是軟塌塌,粉皮也絕對粘糊糊,跟泡泡糖一樣粘牙,吃吧,比業余女詩人做的強百倍。
東北人在吃上極具戰斗力,一眨眼一盆見底空曠如野,刮一下洗衣盆底,只剩下鐵銹和殘留的肥皂塊。然后尖椒干豆腐,一盆,洗臉盆。青椒和豆腐的比例看季節,夏天尖椒多,冬天豆腐多。我速度慢,所以夏天吃青椒,冬天吃豆腐。很郁悶。
然后肉炒蒜苔,我吃蒜苔。地三鮮,我吃土豆,再晚點伸筷子就得用勺子,吃剩下的湯汁,不好吃,全是淀粉。熗豆芽,沒人吃,我吃,雖然沒熗熟,嚼起來有點像吃火柴桿,但比火柴桿有味道。豬肉燉豆角,我能吃到別人挑剩下的肥肉,一口下去,肥膩膩的油昧直沖腦門,暈糊糊的感覺要多惡心就多惡心,還好我年紀小,邊吃邊吐沒人認為我懷孕。拌銀耳,炸花生,土豆絲,這些菜我也都可以吃到,但是吃的要慢,里面蘊含無數的礦物質和昆蟲。大開眼界大長見識。蒼蠅蚊子石塊沙粒頭發不一一列舉了,一次我鄰座的小孩居然吃出一個瓶蓋。他還以為是五分錢偷偷藏起來了。
終于等到了雞,雞的做法一般是燉蘑菇,人山人海的蘑菇里有幾個特立獨行的雞肉塊,數量以個位數記,以幼兒班的孩子數出的數量為標準。當我笨拙地把筷子伸過去的時候已經沒了,剛看見一塊漏網的雞皮,瞬時空間轉換到了別人的碗里面。速度驚人到讓人匪夷所思。只見那流氓靦腆地對我一笑,又一個空間轉移到了肚子里,喉結滑動了一下,仿佛拉了一下槍栓,馬上投入到新的戰斗。我欲哭無淚。業余女詩人留了心眼給我挾了一塊,吃到嘴里發現是塊姜。辣得我痛哭流涕,仿佛參加喪宴。這道菜也有做成燒雞的,雞大腿肯定不是我的。
我很奇怪為什么每次桌上必然會出現這么兩個人,總有一個比我小,總有一個比我老。并且這兩個家伙牙口都特別健康,小的牙剛長齊,老的剛安上假牙。都躊躇滿志需要一試身手,啃起雞大腿秋風掃落葉,一點都不費勁,不客氣。我眼巴巴地望著他們??谒托木w一起激蕩。由此,恨死尊老愛幼這個流氓又虛偽的傳統。
八十年代的雞都身材短小骨瘦如柴,長得活象鵪鶉。所以剩下的雞肉會被桌上的某位壯漢一口干掉,骨頭都不吐,他說,沒事,這骨頭跟牙簽一樣細小,噎不著。一桌人怒視他也不在乎,還示威一樣把骨頭呈拋物線一樣吐到桌上,指著說,你們看,像不像牙簽?
于是只能等魚,魚來了,鯉魚,個子不小,有一根鉛筆那么長,魚身上潑著濃香的醬汁,我伸手,又他媽的沒了。實在敬佩,這么快手,不去當小偷真浪費了。剩下個尾巴和腦袋矗立在盤子上。那魚頭張著嘴翻著白眼看著我,神態跟經常嘲弄我的業余女詩人一樣,看著就來氣。于是惡狠狠地想,干掉你,干掉你個業余女詩人!再一看,沒了,被人塞進準備好的塑料袋里拿回家喂貓了。用筷子劃拉點魚湯泡飯,還差點沒被魚刺卡住。
于是只剩下一道菜了,拔絲土豆,這個菜甜膩膩的,當作餐后甜點還湊合。先把土豆塊炸好,然后燒好糖漿潑上去,所以一樣要快,因為過不了幾分鐘土豆上的糖漿就凝結了,成了一塊比鐵還硬的糖石頭,安上個木柄完全可以當錘子用。有一次我不信,用力啃了一口,結果門牙像秋千一樣在嘴里晃蕩了一個星期才停下來。
終于把菜吃完了,剩下的時間開始喝和觀摩喝。
白酒都是桶裝,一人多高的大塑料桶。倒盆里,再倒碗里,六十多度一點就著的燒酒。味道辛辣刺鼻。一群死老頭子死命往嘴里灌,然后稀里糊涂一嘴臭氣問我:幾歲了?上幾年級了?操,不是剛問完嘛!
這個時候席位就亂了,開始隔著桌子互相敬酒,一個個紅著柿子臉手拿酒杯哆哆嗦嗦來到桌前,先敲一下我腦袋,業余女詩人會推我一下說看誰來了,我必須仰頭給他個靦腆的笑。然后他們會把手搭在我肩膀上和在座的寒暄,客套兩句就仰頭灌下。酒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滴滴答答灌我一脖子。有時候是酒往我脖子上淌,有時候是什么東西就不好說了,幾輪下來我衣服就粘糊糊濕透了,小肋骨貼在背心上,顯得很色情很誘惑。
老頭們喝白酒,年青的喝啤酒,小孩喝汽水。沒可樂,貴。汽水一毛一瓶,兩個品種,蘋果味和西瓜味,全是糖精二氧化碳山梨酸鉀勾兌的,完全是化學制劑。味道不能細品,一品一嘴苦味。湯色極其鮮艷,紅的像血,綠的像烏龜殼。一口下去跟著一排嗝兒,老母雞一樣哏兒嘎兒叫。和別的小朋友碰杯,“嘭”一人灌一肚子防腐劑。張嘴一笑,牙都染綠了或者紅了,像傳說里地獄的無常。
這時候年青的吆五喝六開始比賽灌啤酒,一箱二十四瓶,一箱一箱地喝,先用杯,然后碗,最后一群人光著膀子用洗臉盆喝,這不是扯淡,真的用洗臉盆。喝完一盆轉身就吐,不管身后有沒有人。再過一會,看戲了。
拿著一瓶蘋果味汽水看戲是最快意的事情,戲臺不固定,因為誰也不清楚今天的戲角是哪位,在哪桌。戲種也不固定,有時候是悲情劇,有時候是鬧劇,當然最好看的是武打戲。
開場一般是這樣的,酒桌上的啤酒或者白酒喝得差不多了,盤子里只剩下一堆愁眉苦臉的菜葉子的時候,就有娘家的親戚開始敲桌子說:他媽的,我家這么好的女兒(或者外甥女,侄女,妹妹等等身份)嫁給你家,真是后悔啊,你看你們家……新郎家肯定有個喝多的愣頭青說:操,我們家怎么了?嫁過來虧啦?操,你們家閨女啥好玩意???娘家人說:你他媽的怎么說話哪?你們家是什么好玩意?。俊@個時候總會出現和事佬,點煙敬酒地勸,他說:哎呀呀,以后都是親戚啦,別吵啦,讓人笑話……一群人圍著唱戲的主角,主角就來勁了。人來瘋。女的哭,男的打。雞飛狗跳,瓶碎碗裂,院子里面一塌糊涂。
這種戲幾乎是婚宴的保留曲目,每次的婚宴都要上演一次,充分證明了樂極生悲這個哲學概念的正確性。我很開心,覺得沒白來。
唱戲的時間一般持續到大家都看膩了,也勸累了。就有人說,打吧,離天黑還有一個小時,慢慢打吧。這個時候主角也唱累了,言和,喝酒。當夕陽慘淡的光照在院落里的時候,我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