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話嘉賓:羅更前(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攝影家協會副主席)
王文瀾(中國日報總編輯助理、中國攝影家協會副主席)
陳小波(新華社高級編輯)
張惠賓(《中國攝影家》雜志執行副主編)
時 間:2013年6月6日
地 點:北京市西城區宣武門西大街57號新華通訊社
文字整理:段琳琳
“那時候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坎兒,如果這一步邁上去就不一樣了。”
張惠賓:從你的簡歷來看,你是一個不斷追逐夢想的人,而且是體育夢、攝影夢、新聞夢、奧運夢的多重疊加。你的夢想是從何時何處開始的呢?
羅更前:上小學的時候我就開始接觸體育運動,那時候第25、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舉辦,全國掀起乒乓球熱。我乒乓球打得還算可以,獲得過天津市青少年乒乓球比賽男子單打亞軍。
張惠賓:很不錯的成績!
羅更前:我父親在天津工學院的同事覺得我在運動方面很有前途,就跟我父親說可以介紹我到體校。父親騎車帶我去體校報名,騎到半路就往回走,說有話跟我說。當時我特別緊張。他問我,你的球打得到底怎么樣?我說挺好。他說如果讓你干專業你去不去?我說什么是干專業?他說就是天天讓你去打球,不讀書了。我一看他那個勁兒,好像不是很贊成。我就說那我不干專業,我得讀書。這才讓我去體校。
張惠賓:老人家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羅更前:我父親是讀書人,他覺得唯有讀書高,怕我進體校之后就不讀書了。所以他希望我參加體育運動,但不想我干體育專業。
張惠賓:你當時是如何想的?
羅更前:上中學之后我愛上了打籃球。當時天津耀華中學有一個體育館,我很向往進里面打球,但只有籃球隊才能進體育館。我就自告奮勇進籃球隊,教練在門縫里偷偷觀察我,一看我還行,就讓我在這里練。后來河北三隊看上我了,我的教練特別激動。但回去跟我父親說這事,他跟我談話到深夜2點,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想說服我不去干體育專業。他說你非要搞體育也可以,那你就進體育學院、讀研究生。就是要我走體育學術這條路。后來我也沒有進河北三隊。
張惠賓:看來老人還是希望你讀書,但你也確實喜歡打球。據說當時你一聽到“籃球撞擊在地板上的聲音,全身汗毛都豎起來,那聲音簡直是享受”,是這樣嗎?
羅更前:是。打籃球那種激動的情緒跟打乒乓球不一樣。乒乓球是一個人跟對手打;籃球不僅觀眾多,尤其看球的女孩子也多,而且場上的五個人是一個團隊,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
張惠賓:后來呢?
羅更前: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切夢想隨之隕落。1968年我到內蒙古烏蘭察布盟四子王旗插隊,1970年旗隊要成立籃球隊,我不知道被誰推薦進了籃球隊,代表四子王旗參加內蒙古的比賽。那時像我這樣的水平,在旗隊里打球綽綽有余。后來內蒙古隊要補充新鮮血液,派來的“球探”相中了我,但政審沒有通過,他們說我父親有“特務嫌疑”,我也有可能是“特務”,他們不敢要我。1971年山西侯馬要組建一支青年籃球隊,我就這樣到侯馬商業局成了一個拿工資的人。1972年我進入陸軍38軍,在師籃球隊打球,跟王文瀾也算是戰友。
王文瀾:我跟羅更前的緣分已有近40年。1973年我進入38軍當兵,在師籃球隊打球。我剛進去就聽說隊里有一個天津來的“小羅”讓地方給要回去了。當時他前腳走,我后腳到,我就記住了“小羅”,并沒有什么印象。80年代初我聽球隊教練說“小羅”分到新華社搞攝影,我問是不是《瞭望》周刊的羅更前?他說是啊,就對上號了。小羅經過幾十年變成了現在的大羅,我們倆有幾個共同點:都是大高個,都當過兵,都打過籃球,最后都搞了攝影。
張惠賓:在追逐夢想的過程中,你的個人身份都經歷了哪些變化?
羅更前:我從侯馬市商業局偷跑進部隊,被侯馬商業局發現,他們告狀,把我要了回去。1975年我用一紙辭職報告打通了侯馬市商業局的阻礙,回到天津港務局當工人。1978年我到南開大學中文系讀書。1968到1978年整整十年,中國動蕩,那是一段并不短暫的五味雜陳的歷程。大學畢業后,我分到新華社《瞭望》周刊做了記者。
陳小波:你的這十年非常不容易,你對人生、對體育的理解都在這十年間形成。而且你還抓住了一個機會就是考大學,一考就考上了南開大學。
羅更前:那時候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坎兒,如果這一步邁上去就不一樣了。我當時很努力,拿一個小板凳坐在中學生后面聽課,補歷史、地理知識,我覺得沒什么丟臉的。最后還算行,考上了。
“籃球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運動,而是一項斗智、斗心理的運動。打球必須動腦子。”
張惠賓:你外形高大魁梧,但內心細膩、智慧。別人通常會如何評價你?
王文瀾:他有一種迷惑性,看上去忠厚老實,實際上很有心思,在攝影方面用了很多籃球理念,他的片子拍得好很多來源于他的球路,會打球的人腦子比手和腳用得多。
羅更前:這一點受益于打籃球。我在校籃球隊的那個教練,他有一肚子“壞水兒”。從接手我開始,他就教我怎么琢磨對方,怎么跟對手斗心眼兒。
陳小波:我也是體校畢業的,我們那個時候對體育不是那么喜歡,沒有辦法了才去練田徑。你為什么喜歡籃球?我想是因為在場上除了肢體對抗外,還有智力對抗。雖然你沒有成為一名職業運動員,但你把運動中的智慧用到了工作當中,這是一個很大的優勢。
羅更前: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王文瀾:體育與攝影到最后是彼此相通的。我經常看籃球比賽,盡管我沒有在場上打球,但是我要看球星怎么跑位,怎么投籃,然后聯系我在新聞現場怎么跑位,站在哪里去拍,因為最后的得分往往取決于百分之一秒間的判斷。
羅更前:所以籃球不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運動,而是一項斗智、斗心理的運動。打球必須動腦子。
“我愿意搞文字,但我更喜歡拍照片,那我就搞攝影吧。”
張惠賓:你什么時候開始接觸攝影?
羅更前:“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家庭條件比較好的孩子家里有相機,我們互相拍了很多照片,玩得很開心。后來我去《瞭望》周刊做記者,那時候我愛人正好去新加坡實習,當時還時興“三大件三小件”,她就買了一臺奧林巴斯OM10。我出去采訪時就用這臺相機拍照片,自己配圖。我采訪了朱镕基,還拍了春晚,見到了很多名人,比如姜昆、陳思思等。領導看了我拍的照片,說咱們這兒還有這人才,你為什么不干攝影呢?我跟領導說,我想自己做文字,自己拍照片。但老編輯說,不要聽他們說的,什么文字攝影一肩挑!你真想把攝影搞好了,文字得扔!你在采訪現場想拍出一張好照片,那你就顧不上文字。攝影跟文字不沾邊,它們的思維方式不一樣。
《瞭望》周刊老攝影家袁苓知道我想搞攝影之后就對我說,攝影編輯這個活兒是有能耐的人不愿意干,沒能耐的人干不了。即便你是攝影記者,在新華社的地位也并不高,真正大牌的記者不是攝影記者,而是文字記者。人家會說你什么都寫不了,你就拍照片去吧。但他還說,攝影能夠被人重視,就靠你們這些明知道攝影是這樣的地位,還愿意為它獻身的人。我覺得他把丑話說在前頭挺好的。我愿意搞文字,但我更喜歡拍照片,而且做攝影可以拿公家的相機、膠卷,那我就搞攝影吧。
張惠賓:你是從文字轉到了攝影,你后來還寫文字嗎?
羅更前:我也寫文字稿,不用去現場,看電視寫體育書評,比如寫中國女排。而攝影必須去現場。我經常跟王文瀾一起去拍,我很注意他的片子。我們關系很好,但在去的路上兩個人一句話都不說。他就跟睡著了似的,真的不理我。其實他在做功課,在琢磨到底要怎么拍。他屬于后發制人,比如當時拍施拉普納,他沒拍過足球,但他就在那里瞄著、等著,就當施拉普納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中國球員時他按下了快門,拍到了一張《扶不起的阿斗》。
王文瀾:《扶不起的阿斗》是羅更前起的名字,實際上是《萬事開頭難》,畫面上是比賽輸了以后施拉普納扶起沮喪的中國球員。我們同行是冤家,這個“冤家”不是我們如何去整對方,而是在瞬間里的較量。比如那會兒拍鄭海霞,一般的攝影記者都是拍鄭海霞在比賽當中的很多動作,而羅更前就拍比賽前運動員的入場。鄭海霞比別人高很多,她出場時要和比她矮的運動員擊掌。這種提前量的拍法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像這類比賽之外的情節也非常罕見。當時他那張《中鋒鄭海霞出場》影響很大,這反而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怎么去拍鄭海霞?后來我想他拿鄭海霞的身高做文章,那我就隱去她的身高。我拍了一張照片,鄭海霞在比賽中抬頭看著籃球,像一顆星球似的懸在半空中,這個籃球的高度在畫面中代替了她的身高。
張惠賓:你拍鄭海霞這張照片時有什么考慮?
羅更前:我跟她事先有接觸,那個時候她已經出名了,很少接受采訪,但她覺得我像一個懂籃球的,就接受我的采訪。她讓我最感動的,是她嫌自己不夠高,因為前蘇聯有一個中鋒比她高,她防不住。還有她為籃球獻身的精神也讓我感動,當她興致勃勃地跑出來亮相,和隊友擊掌時,這就是我心里的鄭海霞,她就是為籃球而生的。那時候相機還是手動調焦,我用的是28-200mm的圖麗鏡頭,我拍到了三張比較清晰的照片,這張身姿、體態、表情最到位。
陳小波:羅更前那張照片把鄭海霞拍得特別漂亮,那是他的巔峰之作,也是因為這張照片他的職業生涯得到了徹底的改變,攝影部主任徐佑珠看到這張照片后說“你可以來了”。
羅更前:其實徐主任讓我到攝影部不僅是看到了我這張照片,還看了我寫的文章。他說沒想到你的文筆這么好。他老跟我開玩笑說,你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是不是比我們北大中文系的差一點?
“具體到拍攝某個項目,你必須要了解這項運動,你要對場上比賽做出預判,這樣你才能知道什么時候按快門。”
張惠賓:到了攝影部之后,成了職業攝影記者,你對攝影的理解有什么變化?
羅更前:以前在《瞭望》周刊的時候,我拍照片是看它能不能獲獎。到了攝影部之后,主要考慮照片能不能發稿,報紙要用什么樣的片子?你要怎么拍才能見報?我覺得體育新聞攝影應該分三塊:體育、新聞、攝影。所謂體育,就是你得懂體育,你要理解搞體育的人。你自己沒有情感,你就很難拍出有情感的照片;你自己對體育精神不了解,你就拍不出具有體育精神的照片。而任何沒有情感的照片都很難打動人。所以你的思想要拔高,要對體育大局有一個認識。
體育是爭名氣、振國威的民族精神,也是拼搏向上、超越自我的精氣神。它是一種給國家這么多人提氣的精神產品。每次升國旗、奏國歌的時候我都會流淚,包括平時嘻嘻哈哈的那些人,他們眼里也都含著淚花。當你的命運跟國家的命運綁在一起,當你的努力換取了世人對中華民族認同的時候,這種激動和感動是發自內心的。你也會感同身受他們付出了多少艱辛才到達這個位置。
具體到拍攝某個項目,你必須要了解這項運動,你要對場上比賽做出預判,這樣你才能知道什么時候按快門;如果你不了解,你就沒有預判,你就不知道運動員下一步要干什么。比如拍體操的平衡木項目,當運動員走到平衡木的一端時,你就知道她要做后手翻了。再比如足球比賽,一位球員頭球攻門,你這個時候再按快門,那肯定晚了。所以你必須事先就要知道哪個球員有可能包抄攻門,要提前把焦點對準他。
新聞就不多說了,因為新華社就是報新聞的。1998年我去法國采訪世界杯,采訪完一上火車就看法國各大報紙,發現所有報紙的頭版照片都是配合文字報道的新聞照片。比如前一天法國隊守門員表現神勇,第二天報紙的頭版就都是這位門將的照片,哪怕是門將站在門前不動,沒有任何撲救動作。而拍其他球星精彩的動作的照片多的是,但都刊登在4版、6版、8版。
陳小波:有一次一個報紙的頭版就是一張照片,一位男球迷穿著雨衣站在空空的看臺上,這是當時一場球賽因為大雨取消了。這張照片用得特別好,非常震撼。
羅更前:攝影更不用說了,攝影是一門藝術,操作相機是一種技能。攝影的技能、技巧越高,你的表現能力就越強。你拍出的照片就更能打動讀者。都說Getty的體育照片美,就是因為他們是一幫攝影大師在玩兒體育。
“這個時候我就更理解王文瀾為什么在拍之前那么認真地思考了。”
張惠賓:你的影像語言能力是怎么形成的?比如你從愛人帶回來一臺相機到你拍出一張好照片,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過程?
羅更前:剛開始拍照片的時候,很多是拍到了以后再去想題目。后來前期功課做得足,經驗也比較豐富,就會有很多期待想要拍到的畫面。甚至是先有題目,再去拍畫面。立意在按快門之前。比如拍劉翔的時候,我就想拍劉翔一馬當先的照片,既能表現他的張揚,又能表現其他人望其項背。所以我選擇第四個欄。因為根據我對其他對手的分析、判斷,在這個欄上既有劉翔一馬當先,又有其他人望其項背。前三個欄一馬當先不明顯,后四個欄望其項背都沒了。拍完以后我一看我在第四個欄拍的照片清晰度可以,扭頭就回家了,因為我拍到了我期待的畫面,這張照片叫《劉翔鳥巢試飛》。這個時候我就更理解王文瀾為什么在拍之前那么認真地思考了。
王文瀾:我是笨鳥先飛,我覺得體育攝影的難度非常大,在不同的賽場如果沒有經驗,根本找不到感覺。所以我想的多一些,付出的無用功就會少一些。
羅更前:還有我拍博爾特跑200米決賽,我選擇的是撞線以后彎道的拍攝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博爾特的途中跑我看都看不到,只有當他撞線的時候我才能看到他的一個側臉。但是我就押寶他撞線以后那種張揚的表現。等他撞完線跑過來,時而捶胸,時而伸展雙臂,我想這不是給我表演來了嗎。那是真激動,覺得這個寶押對了,我的位置找對了。否則你很可能什么都撈不著。
張惠賓:你有沒有什么都撈不著的時候?
羅更前:有,就是你想了半天,結果判斷錯了。比如1995年天津世乒賽男子團體決賽最后一輪決勝盤,王濤對陣瑞典選手佩爾森,眼看王濤快贏了,我還沒想好拍什么,怎么拍。你說拍王濤吧,我從來沒見過他激動的樣子,想不出他能激動到什么程度。而這個團隊是蔡振華帶出來的,他身邊又有其他人,我心想拿了冠軍之后他一定很激動,王濤也肯定會跑過來撲向蔡振華。所以想了半天我把寶押在蔡振華身上。結果贏了之后,蔡振華大喊了一聲就跳下來跑向王濤。我回頭一看,王濤人呢?怎么只剩一個球拍在案子上?因為王濤正對著我,當他拿下最后一分時,將球拍往案子上一拋,隨即倒在地上,然后一堆人就上去把王濤壓在下面。本來把寶押在蔡振華身上,沒想到王濤這一拋一躺,把戲全搶光了。最后我看獲大獎照片是王濤的球拍脫手那一瞬間,表情就跟朗誦抒情似的。但當時我根本沒看見那瞬間。所以押錯了寶,就很有可能拍不到最精彩的照片。
“自動對焦的實現解放了體育攝影。”
張惠賓:我們看體育攝影,很多時候要捕捉高速運動中的某個瞬間,這種拍攝題材的特殊性是否對你所用器材、設備有更高的要求?
羅更前:是這樣。一個是焦距長,一個是光圈大。焦距長是因為拍攝位置離運動員比較遠,光圈大是因為受場地燈光的限制,等于是在低光下用高速度進行拍攝。各個生產廠家生產的各種型號的長槍大炮,基本上都是為體育攝影記者準備的。
張惠賓:體育攝影在器材、技術手段方面的發展趨勢是什么?
羅更前:現在已經很容易了,特別是自動對焦的實現解放了體育攝影。從我自己來說,我希望鏡頭輕一點,再輕一點。新華社在2008年奧運會之前,進了一批1200mm、光圈5.6的鏡頭,重35斤,一般人擺弄不動。鏡頭一卸下肩膀,能把你墜一個跟頭,所以使用起來很困難。
張惠賓:很多影友也想去現場拍,但沒那個條件,你對他們有什么建議?
羅更前:我的職業是攝影記者,我的工作就是拍照片,照片的用途就是見諸報端。所以我能去很多現場,這是單位提供給我的便利條件。你沒有這個條件,你可能只能自己去尋找,去掃街,去拍自己喜歡的照片,抒發自己的情感。但這并不是說你就低人一等,你沒有去現場就拍不出好照片。因為你是自發地,不帶任何任務地去拍喜歡的東西,去學習、鉆研攝影,去努力拍出自己滿意的好作品。這種自發的熱愛是非常可貴的。而職業搞攝影的人,他在業余時間已經懶得拿相機了,沒有那么高的攝影熱情。所以只要用心拍,都會拍出好作品。
王文瀾:我覺得影友可以學習他在現場是怎么思考怎么跑位的,而不是說買一個長鏡頭,哪里有比賽都去現場拍,那不現實。我也特別愛好體育,但我也沒那么多機會。那我就拍民間體育,哪個大爺大媽在鍛煉,哪里的小孩兒在踢球,你即使用手機也能拍到很好的照片。這樣羅更前在新華社得奧運大獎,你也能得民間體育獎,收獲一樣的高度。
“體育攝影的精髓就是表現運動員的精神。”
張惠賓:你覺得攝影最重要的功能是什么?
羅更前:我覺得是最真實的記錄。這是其他所有藝術門類都無法比擬的。
張惠賓:你如何看待體育攝影作品中記錄與審美的關系?
羅更前:體育攝影作品都是真實地再現了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表現,所以都可以說是記錄。只不過記錄的瞬間是經過了審美的提煉,再現了體育運動的力與美,是對體育所展現的美的再創造。
張惠賓:體育攝影之精髓何在?
羅更前:體育攝影的精髓就是表現運動員的精神。挑戰極限,超越自我,這些體育精神就是人類積極向上的精神,是人類向前發展的正能量。而競技體育就是展示人類積極向上精神的舞臺。
張惠賓:體育攝影最難的是什么?
羅更前:我覺得是影像的外延。現在器材設備都很先進,基本的照片大家都能拍出來。那么你這張照片提煉了哪個瞬間,這個瞬間表現了什么,這是最重要的。比如趙彤杰拍的劉璇飛在五環上,那是張大片,他有那種胸懷和想法。還有劉大偉拍的雨天競走比賽,場面很大,雨點很大,運動員占的畫面比例較小,他就把那種體育精神表現得很到位。
張惠賓:你對自己哪些片子比較滿意?
羅更前:凡是我自己事先有了期待的畫面,然后押寶押對了,拍到了,我就比較滿意。比如北京奧運會拍馬琳那張,就是在團體賽的時候,我發現了紅色地面上的五環圖案,我就想到了看臺上高角度的位置,可以以五環圖案做背景。當我得知決賽是馬琳和王皓對陣時,我立刻覺得機會來了。因為他們兩個人的主要活動范圍都在中臺。離臺太近,看不到腳;離臺太遠,看不到五環,中臺正好。再加上馬琳比較配合,就在我給他搭建的這個舞臺上,他兩腳騰空,展示了他的標志性動作。他獲得了奧運冠軍,我獲得了表現奧運冠軍的照片。
張惠賓:你為什么把有些彩色作品調成黑白?
羅更前:我偏愛黑白照片,因為我認為黑白照片本身就是一種創作,一種藝術。你用黑白灰去表現大千世界的豐富色彩,原本就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黑白照片的強調性更強,表現力更集中,人們能更集中地去欣賞照片中的內涵。
“作為一支戰斗的隊伍來說,我們的人員素質達到了世界性通訊社的水準,尤其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們得到了羅格的肯定。”
張惠賓:2008年8月,你所打造的“國家攝影隊”登上奧運會舞臺,接受全世界的檢閱。你曾經寫了《期待08亮劍》一文,你對這次“亮劍”是否滿意?
羅更前:非常滿意。我們不僅完成了國際奧委會交給我們的任務—拍攝所有中國運動員的表現;還將所有項目獲金、銀、銅牌運動員的表現收入畫面。我們的拍攝水平、發稿時效與其他三大世界性通訊社相比不相上下。更可喜的是,當年荷賽體育專題類單幅一等獎是我們新華社吳曉凌拍攝的《血染賽場》。
陳小波:在你之前,新華社有很多喜歡體育攝影的人,比如袁苓、劉東鰲、官天一、胡越,但那個時候沒有體育編輯室,沒有途徑和渠道去完成體育攝影的理想。你進新華社當了記者后,你的夢想就是組建一支體育攝影“國家隊”,出現在北京奧運賽場上。你組建、打磨這支隊伍,后來他們成功完成了北京奧運會的報道。我想你在這方面的貢獻將使你在新華社歷史上留下自己的位置。
羅更前:2001年北京申奧成功后,這個任務更急了。當時我就決定以體育采編室為龍頭,以所有分社的體育記者為依托,成立一支專業化的體育新聞攝影采編隊伍。培養攝影記者相對來說容易一些,因為他們本身就有攝影基礎,只要多給他們拍攝體育的機會,再加以指導,到時基本都能“扛槍上戰場”。而且不需要每個記者都是多面手,只要他專一項就可以。因為新華社是集體作戰,各有各的分工,各守各的陣地。而編輯就不同了。申奧成功時我已預感到7年后的編輯應該是能夠勝任現場既拍既傳既編既發的。因為他們在電腦上看到的照片除了知道是誰拍攝的,照片內容是沒有任何說明文字的。你不僅要在一堆照片中挑出好的畫面,還必須知道畫面中是誰,是什么項目,成績是多少。而且這些工作都要在幾分鐘之內完成。在這種情況下,我招了六、七個外語好、喜歡攝影的女孩子。給她們機會,讓她們去賽場拍照片,熟悉所有的比賽項目。她們是新華社第一批會拍照片的編輯。再加上外語和電腦本身就是她們的強項,奧運會由她們坐在看臺上接收、編發記者即拍即傳的稿件是再適合不過了。
張惠賓:你認為成為一名成功的體育記者和圖片編輯最重要的特質是什么?
羅更前:我覺得是熱愛體育,因為做體育攝影非常辛苦,經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第二天還要按時上班。但你熱愛這項工作,你就能樂在其中。比如皇馬來北京踢球了,你想去現場拍。我作為領導說你別拍了,你挺辛苦的,我給你三張貴賓席的票,你帶著老婆孩子去看球吧。你肯定不高興,這種情況下你更愿意要一個場地證。其實說起來看球是一種享受,但你在底下拍攝流一身臭汗,你很高興。
張惠賓:現在新華社的體育攝影在世界上處于什么水平?中外體育攝影作品的差異在哪里?
羅更前:作為一支戰斗的隊伍來說,我們的人員素質達到了世界性通訊社的水準,尤其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我們得到了羅格的肯定,這些人還是能夠“打硬仗”的。說到拍攝水平,我們還是有幾個尖端人才的。比如費茂華,他的作品《2007運動組合》拿了荷賽銀獎,同年他的另一組照片還獲得了美國的另一個體育攝影比賽的大獎,而獲得二、三等獎的是他所崇拜的法新社、路透社的體育攝影師。還有剛才提到的吳曉凌那張《血染賽場》。但從總體實力上來說,我們和美聯社、法新社、路透社、Getty相比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因為他們的鍛煉機會多,比我們更老道。而他們在體育攝影方面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比我們多。
陳小波:還有一點,你天天編他們的照片,你的眼光、標準就高了。
王文瀾:在新華社,體育攝影比起其他門類,有著更廣闊的探索空間。羅更前在他任職的可遇不可求的時代里,發揮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他自己的創新帶動了新人們一系列的嘗試,給中國體育攝影留下了許多經典的作品。
張惠賓:以前我們用收音機聽比賽,在報紙上看圖文報道。后來電視成為最重要的媒介,未來電視分辨率長邊將達到3800,這種情況下截個屏就是一張清晰的照片。到那個時候,體育攝影是否還很重要?它的價值會發生怎樣的改變?
羅更前:不管是攝影還是攝像,它都是具體的人在做,這些人的追求不一樣。攝像人追求的是全面的記錄過程,攝影人追求的是提煉瞬間。如果攝影人是在追求過程的話,他可能就沒飯吃了。如果攝像人只是在追求瞬間的話,他也沒飯吃了。舉個例子,比如NBA總決賽,詹姆斯和韋德打出一個空中接力,那么攝像的長處就在于能夠表現出這個配合的前前后后是怎么發生的;而攝影所表現的就是詹姆斯高高跳起,怒目圓睜扣籃的那個瞬間。所以你要在攝像的過程中截取一個瞬間,它沒有強調性。而攝影是對瞬間的定格。比如羅納爾多射門了,攝像拍到的就是一個大場面里有一個小人兒在那里射門,而我就可以強調羅納爾多在射門時兩眼圓瞪,雙腳發力的狀態。所以攝影和攝像是兩種表現形式,攝影人和攝像人是兩種思維模式。既不存在誰重要誰不重要的問題,也不存在誰將代替誰的問題。
“用我喜歡的攝影去表現我喜歡的體育,還得到了別人的認可,這多過癮啊!”
張惠賓:聽了你的談話,感覺你的體育夢、攝影夢、新聞夢最終融合在了一起,從而完成了你的奧運夢。回頭來看,攝影對你意味著什么?
羅更前:攝影帶給我快樂。我喜歡體育,又喜歡攝影,用我喜歡的攝影去表現我喜歡的體育,還得到了別人的認可,這多過癮啊!人生哪還能找到這么美好的事!
張惠賓:工作之外的日常生活中,你自己還拍照片嗎?
羅更前:我現在沒有機會和條件去拍體育了,我和朋友在學習拍攝室內人像,也在學習后期的修片技術。只要自己覺得樂在其中就干唄。
張惠賓:你近期在做什么?
羅更前:我自己已經動筆在寫一本書,書名暫定《玩就好好玩—從體育到攝影》。
陳小波:你踐行了一個道理: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極致,并享受這個過程。
王文瀾:你是真的干了你喜歡的事。你投籃投得手燙,快門按得發熱,打球照相都是滿頭大汗。你傳球投籃按快門都是時候,主要是你心中有眼,心眼用得到位,冷靜得很。你這輩子都跟體育攝影有緣。
羅更前:是的,我仍記得1988年北京國際新聞攝影周時那些大師們所說的話—大衛·伯耐特說,不能讓所有人都了解攝影的樂趣,因為如果那樣,世界上其他的事情就沒人干了。弗蘭克說,你不讓我干什么都行,但你永遠奪不走我從取景器里獲得的快感。
責任編輯/段琳琳
◆ 羅更前簡介
1950年出生于天津,祖籍福建閩侯。
1968年到內蒙古插隊務農。
1971年1月-12月、1974年3月-1975年10月任山西省侯馬市商業局職工。
1971年12月-1974年3月進入陸軍38軍服役。
1975年10月-1978年9月在天津港務局當工人。
1982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同年進入新華社《瞭望》周刊。
1984年開始從事新聞攝影并側重體育攝影。曾采訪過四屆夏季奧運會、三屆冬季奧運會、兩屆足球世界杯、四屆亞運會。
1987年《兩彈先驅王淦昌》《中鋒鄭海霞出場》在全國優秀新聞攝影評選中分獲銀、銅獎。
1993-1999年任新華社攝影部新聞采訪室主任記者。
1996年榮獲中國新聞攝影“金眼獎”。
1999-2000年任新華社攝影部新聞采訪室高級記者。
2000年任新華社攝影部體育照片采編室主任。
2003年被評為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體育攝影家。
2007年舉辦“更快更高更強”體育攝影個展。
2009年出版《奧運影像2008》個人體育攝影作品集。
曾發表攝影技術理論文章20余篇。曾為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電影學院、中國傳媒大學等大專院校講授攝影課。被聘為北京體育大學新聞中心顧問、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客座教授、北京攝影函授學院導師。擔任過中國攝影金像獎、全國攝影藝術展覽、國際攝影藝術展覽等評委。
現為中國攝影家協會副主席、中國體育攝影學會副主席、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常務理事、新華社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