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兒登天的梯

三秋樹

我考上大學那一天，從未進過城的父親作了個決定——帶著母親到城里來打工供我讀書。

父親剛進城時，只是干些建筑小工之類的活兒，后來，他發(fā)現(xiàn)我們學校旁邊的小吃店生意都很火，于是向同鄉(xiāng)借錢，在我們學校的西門口租了個燒烤攤。父親的鋪子很快顧客盈門，真沒想到，那樣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子，每個月竟可以凈賺5000多元。

父親總是在打烊后就著當天賣剩下的肉串，讓我陪他喝上點小酒。喝了酒的父親讓母親數(shù)錢給我看，然后對我說：“兒子，爹知道讀了大學并不意味著就徹底改寫了命運。現(xiàn)在，不少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工作了，賺的錢還沒有我一個賣羊肉串的多。爹想告訴你，人的命都攥在自己的手里。你更要記得一點，只要為人誠實善良，就遍地是黃金，處處都有機會。”

大二那一年，母親不幸病逝，只剩下父親獨自守著燒烤攤。他對我說：“在這城里買個房子不容易，爹得幫你把首付錢置下，等你成家立業(yè)了，我就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我這夢里夢外全是鄉(xiāng)下的人和事。”母親走了，我終于體味到了何為相依為命。我也決定畢業(yè)后不再讀研，早一點工作，早一點讓父親過上不必如此辛苦勞作的日子。

大四暑假的一天晚上，我在父親的燒烤攤幫忙。即將收攤時，來了四個社會小青年，明顯已經(jīng)喝高了。他們叫了肉串和啤酒，父親便勸他們：“孩子，喝得也差不多了，早點回家，免得父母惦記。”

那四個人當場跟他發(fā)火：“怎么，怕不給你錢啊。叫你上啥就上啥唄，少廢話。”父親沒有跟他們計較，默默地烤肉串。父親烤好肉串后，我給他們送了過去。一個小青年對我說：“太咸了。”于是，我把肉串拿了回去，重新烤了新的，等到再送過去時，另一個小青年又說：“忘了告訴你，我不愛吃烤得這么焦的。”看到我站在那里，第三個小青年站起身來把我的眼鏡搶了過去扔在地上說：“一個臭賣燒烤的，戴眼鏡裝斯文。”這時，父親走了過來，撿起我的眼鏡，對那四個人說：“肉串我再重新烤給你們。”在后廚，父親小聲地對我說：“他們喝多了，別跟酒鬼一般見識。”我說：“知道了。”

新的肉串烤好后，父親送過去，他們卻堅持要我來送。于是，我把盤子端給他們。這時，一個小青年拿起還很燙的釬子扎我的胳膊。我終于忍無可忍地對他們說：“你們再鬧事，我就報警！”這句話激怒了他們。四個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開始對我拳打腳踢。父親沖過來拉架，他們其中兩個人抱住了他，剩下的兩個人則把我踹倒在地，不分頭腳地拼命踢著。混沌之中，我聽到一聲山一般的怒吼，然后，一個小青年倒在了血泊之中，其他三個瘋了一般逃跑了。

四周終于靜了下來，我只看到父親手里拎著切肉的尖刀，冷靜地對我說：“報警吧。”

父親被判了死緩。在法庭上，父親只說了一句話：“別當著一個當?shù)拿娲蛩暮⒆印！?/p>

每個月我都會去看父親，給他帶去一個又一個好消息：我工作了，月薪5000元；我辭職了，自己開了一家公司；我在談戀愛，女孩想來看他；他的孫子出生了……不是炫耀，只是想留個硬漢的形象在他心中。

每一次，父親都笑著說：“意料之內(nèi)，意料之內(nèi)，我兒子可不是白給的。”其實，我看得出來，他心里很難受，就像每一次我走出監(jiān)獄都會一個人在路上放聲痛哭一樣。父親說“別惹孩子他爹”，而我從此也懂得：不能在父親面前落淚。

記得那時母親還在，有一年過母親節(jié)時，我拿獎學金給母親買了一條項鏈。父親羨慕地說：“這世界上還是當媽的最好啊，你聽那些歌唱的，什么世上只有媽媽好，什么上學的書包是媽給縫的，餃子是媽給包的。可輪到咱當?shù)哪兀皇堑巧降奶菥褪抢嚨呐＃鼞K的是，還口口聲聲說：希望你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他說完這話，我們一家三口笑得直不起腰來。

記憶很暖，現(xiàn)實很疼。從此，快樂悲傷時，我都會一個人在心里唱那首歌——《父親》：“那是我小時候，常坐在父親肩頭，父親是兒那登天的梯，父親是那拉車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