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

宋寶軍

1

如果沒有判斷錯誤，這一站就是她要尋找的地方。積雪夾裹著北風，把天空都照亮了。說是喜歡冬天的雪，然而這個冬季的嚴寒卻是有記載以來最冷的。她定了定心，還是覺得哆嗦。雪梅不喜歡哆嗦，一發出這樣的信號，連心都跟著揪扯。她又把手套摘下來，去背包里找地址。手上原本的熱氣緊跟著飛散殆盡，而且把血液里的熱氣都掏空了似的，細小的冰凌鉆入手指的骨節當中，而后那冰刺的感覺一直延續了整個冬天。

沿途她都在設想，如果此刻就失去目標，這一路的奔赴將使她在瞬間的幻滅中失去奔赴的依托。她隱隱感覺，她已經找不到他的腳步了。他們中間，隔著時間，隔著距離，隔著歲月的痕跡。他們的開始是他追不上她的腳步，而此時，是她追不上他的腳步。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肌膚的接觸，在雪梅的記憶里，他對她的渴望使她厭惡。她不能確信精神之戀的真實存在，可她在否定了金錢與情感在她青春的印痕里留下怪異的行跡之后，她只有踏上這條尋找精神之戀的路途了。既然無法將三者融合成一處，那么，擺在她面前的，也只有面前這唯一的出路了。

雪梅惶然環顧了一下這個陌生的驛站。站牌上鐫刻著三個被飛雪旋繞的紅字“一棵樹”。站臺里幾乎沒有人，一兩個旅客被大衣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沒有人注意她。前面是蒼茫無際的原野，曾經在秋季幻發出綺麗色彩的原野及山脈此時變成單調的灰和白，灰的是山體裸露出來的部分，白的是滯留在山坳里的雪。望著寒風中那片記著地址的紙片，雪梅再次戰栗起來，像一個發熱病的垂危病人回光返照般地興奮著，有一種東西梗在咽喉，她試著張了張嘴，喉嚨里沒有任何響聲，她把目光再次探向遠處。也許遠方的那個人正在等待一段故事的延續，可是山高萬丈，形成一道橫亙在此時的雪梅和彼時的季和中間，雪梅就要逾越那道山嶺，去尋找他的腳步。

狂風席卷著雪團，把那片記著地址的紙片從雪梅木然的手中擄去，片刻之間跟雪花一起飛舞于天空。空著手的雪梅只剩下殘存在記憶中的一條線索，那就是在天明以后，她必須翻過兩座山嶺，到達一個叫作桃溪的山村找到那個叫作季和的人，她必須給內心那份潛在的希望找到一個明確的歸宿，她要清楚地看到他兩年前所構想的那份生活如果成立，將會以怎樣的形式延續下去。

2

當天上的繁星收回最后一抹亮光，季和的勞作就開始了。此時的他已經脫離了藥物的依賴，身體的復蘇取代了精神的放逐。他必須每天編織三至五個柳條筐和一個簸箕，這樣才能賺取他一天想得到的收益。他在雞啼的時刻從下屋的柳條垛上取下滿滿兩大捧柳條，然后回到上房的堂屋，借著晨曦稀薄的光線，開始編織起來。他伸出那雙粗長的大手，左手拿住三根粗細一致的柳條，與右手的柳條搭成十字花，然后不停地往上添加，直至把筐底編織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按照規則的圓形向上彎折，再順次向上循環編織。收口的時候，季和不斷變換著扭轉的花形，這也是他最得意的時刻，每一個不同的柳條筐完成的時候，他的心中就會增添出一絲滿足。他的手，幾乎就是為了編柳條筐而生的。他在心里喊一聲：漂亮！偶爾這兩個字說出了口，在灶臺做飯的媽就回頭瞅一眼兒子，她看見兒子那只凸圓的腦殼越發圓溜了，眼睛里稍許有了絲活泛。她轉過頭來，繼續往灶坑里添火，鍋灶上冒出咕咚咕咚的大白氣。她的心里有了一絲慶幸，也滑過一絲懊惱。經過十幾年的求學，兒子又回到了起點。他們全家最初的目標就是讓他脫離山村的勞作，他曾經做到了，可這件事的終結，卻恢復了事情的本原。

季和已經遺忘了許多事情，之前的四年時光，他只朦朧記得有一些金色的閃光。他隱約知道，自己曾經遨游在近乎神圣的思想意識之上，有一條路，是他曾經想穿越而過——可是，一產生出這個念頭，他就不能再繼續想下去，腦殼開始隱隱作痛。他把注意力又投到柳條筐上，把昨天編好并且捆在一起的幾個筐束到了他爸的肩上，他爸的那件黑色老棉襖已經發亮了，而且被粗大的麻繩磨得有點破損。他爸徒步去八里地外的鎮上賣掉它，好攢錢，蓋房子，給他娶媳婦，跟山村里其他家庭的模式完全一樣的生活，他曾努力掙脫而終究又回來了的那種生活。

山村的晨曦總要來得晚一些，朝陽總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段被擋在大山的外面。但天光還是清晰地映進了山村。季和吃過了飯，來到院子里，呼吸著山鄉從未更改的清新氣息。在這常熟的氣息里，新的一天總是要重新開始的，可他內心的角落依然殘存一絲無法說清的期待，他知道，不論他經過了什么，他曾生活過的軌跡都會留下一些印記，刻畫在時空中的某一個點上。世間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成零，即使是此消彼長，陰差陽錯。

3

雪光漸暗，幾盞發著綠色光線的白熾燈照著小站候車室的角落，將雪梅那件白色的大衣映成了綠色。她坐在候車室冰冷的椅子上，任四面八方的冷寂將她包裹。她的記憶在此刻仿佛帶著冰凌，侵襲著她脆弱的感官神經。這里幾乎是世界上最冷寂的地方，仿佛是天之涯海之角。一些清晰的印象被逼仄到這里，在她的眼前跳躍。

雪梅再一次否決了一個年輕異性對她的追求。就在昨天，她對那個出現在她住處的小伙子說，我們分手吧，我要去找他了。這個決定大出她的意料之外，這個隨口編織的謊言在一剎那就成為一個瘋狂的臆想。因為她實在找不到他能夠懂得的理由來拒絕他，在她狠辣的念頭里，也只有這個瘋狂的構想才能封鎖那個小伙子對她的覬覦之心。她知道，無一例外的，他的目光僅僅停留在她的容貌上面，他們的交集只能是兩條平行線在時空交錯的點上有過瞬間同步的滑行，她必須痛快結束這種傳統意義上有著婚姻取向的交往。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問她，你瘋了吧？他的目光里充滿了疑惑與驚訝，因為他感覺到了她潛在的瘋狂。在雪梅簡短的訴說中，他如墮云霧，她的每一句話都跟他的現實生活相去甚遠，他有的是錢，賺錢，花錢，可她的話卻沒有一句跟他所關注的事物有關。當他很費力地明白了她要找的是誰，就連忙逃離了她的房間。就此而止，這個由同事介紹的年輕人瞬時成為她最近的過去。他拂袖而去，她關上房門。她的心中隨即就產生出一種奔赴刑場的悲壯。與其在這里等待思維的死亡，不如到季和那里成就一個瘋狂的臆想。她連自己都沒有料到會踏上這列火車，去實行這個不可思議的決定。她跟隨著自己的潛意識，流亡到了這個孤獨的小站，她隱約覺得，她試圖給自己不能確定的心性尋找到一種跟隨心性的漂泊。可是行動與意識是如此相悖，構成了令她不能索解的顛倒與錯亂。

4

清晨的雪依然沒有停下來，在山間飛舞的雪花一點一點沉積在山尖上，也掛滿了山坡的樹枝，大片大片白玉般的樹掛靜靜地營造著它們晶瑩的美麗。雪是悠閑的飄落物，它們獨品著嚴寒中的寂寞與清冷，那來自于天空的無根之花，是嚴寒中最奇特的結晶體。

大雪軟綿綿的有一尺厚了。季和穿上棉靰鞡，戴上他的狗皮帽子，從下屋拿出一把刀鋸，背上一捆粗麻繩，沿著山坡鉆進了白色的柳林。下雪的時候，人們往往不去山林里砍柳條，而是匯集到誰的家里甩撲克，在炭火里烤幾塊地瓜，中午湊合著吃了，然后繼續甩他們的撲克。季和身體強壯，他不愿意坐在屋里耗費時光，他需要勞作，消耗自己強壯的體力以揮灑積存在體內的沖動。偶爾他能在砍柳條的時候打上一道野味，那就是意外的收獲了。

灌木的枝椏橫斜著伸了出來，上面凝結了串串晶瑩的雪粒。季和伸手撥開交叉在一起的柳枝，貓腰鉆進灌木林。他把目光落在筆直的柳枝上面，右手握住刀鋸，左手把住柳枝，只用幾下子就鋸下了它。刀鋸下面飄灑著幾星木屑，落在了潔白的雪上。他把鋸下的枝條抖落去雪粒，拾掇到一起，放在原地。

他直起身來，山野被籠罩在蒼茫的雪幕之下。雪幕遮擋著本該空曠的視野，他頭腦中突然劃過一個閃念：洞穿蒼茫天幕的表象。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在他的頭腦中縹緲走遠，留下一縷朦朧的輕霧，以至不能清晰成像。他再次為了這個隱約的念頭而重新迷惑。他連忙低下頭繼續尋找可以采伐的柳條，以緩解頭部的隱痛。

一叢灌木旁邊很快就堆積起大捆細長的柳條，他滿心愛悅地撫摸著青灰色的柳條。在季和現在的生活中，柳條就是他身體和心靈共同的依賴。他視它為友，日日的摩挲與扭結，構成他生存于此世的一款獨特的溫暖。可是，那存在于頭腦中的朦朧念頭，到底是什么？它構成了季和意念中一道不可解的難題，而且是跟他的過去相關，哪一天不能解開它，就會給他帶來一天又一天綿綿不絕的困惑。

5

天色有一點亮了。雪梅站起身來，隔著車站闊大的玻璃，抬頭仰望了一下窗外的山嶺。她即將邁出翻越這道山嶺的腳步。風雪絲毫沒有減弱，她知道此行將會艱難無比。腳步踩在雪地上，引起吱嘎吱嘎的踏雪聲。沿著腳步邁進的方向，雪梅的記憶滑向了她此行目標的起始點。那是她情感與思維處于完全相反方向的掙扎點。學生時代，青蔥歲月，滿眼的男生跟女生。天宇流動著他的舞姿，從雪梅的眼前一晃而過。如果思慕異性是一種潛在的化學反應，雪梅恰在此刻產生了這種反應。她以理科生的身份解析著情感在心頭進行的各種化合與分解，這種反應的結果是：時而呈現出玫瑰紅，引起她心頭的一縷溫情；時而呈現出靛藍，讓她感到一絲冰冷；偶爾出現徹底黑色的混合物，使她的情緒跌入萬丈深淵。這一切的原因在于，天宇的異性人緣出奇的好。綜合上述情節，雪梅給自己對天宇的思慕做出如下結論：天宇只是她生命中一個虛榮的表象，是命運安插在她青春年華中那個有毒的蘋果。如果她吃了它，她的生活將流于虛榮浮泛的表象之外，而沒有任何深刻的實質。所以，雪梅以極端的理性拒絕自己延續這份思慕。

在理性與情感的頑強抗爭里，雪梅選擇了以身體的勞累代替心靈的疼痛，以引導自己走出泥沼。根據她的體驗，當身體之痛大于心靈之痛，兩種同時上升的疼痛就會在心靈的上空相互消磨，并且形成靈魂的升華。

大學城坐落在一座暖山的半山腰，環山跑道是學生們自行踩踏出來的。坡路緩慢，晨霧輕蕩，春光旖旎，朝陽正好。雪梅的汗水濕透了全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生從后面跑上來說，還是帶條毛巾吧。雪梅為他的搭話感到了唐突，可是他的眼睛很大，有一種動物般的澄澈，完全沒有天宇那樣富含情感因素的凝視。他是哲學系的季和。在雪梅的眼里，他的一切都是鄉土的，憨實的，純樸的，本原的。而他和天宇對她最初的感覺卻同出一轍，那就是她的青春與美貌。

然而，他們都錯了。雪梅最想摒棄的恰是這浮泛的表象，她需要的是對這個世界深入的解析。她喜歡用各種關系式來分析物質的化學反應、物理反應、精神的碰撞反應。她的頭腦明確地拒絕虛榮，以迎接這龐雜世界的深入變化，只有在那個層面，她的思維才會激閃出熱烈的火花，把她的生命徹底照亮。

6

季和的采伐向前推進著。雪團從空中翻卷著沖擊下來，把他的腳印掩蓋住。他的目光無法穿透遠方的視野。他的生活停留在了一個平面上，或者只是一道簡易的線條。他的生活就由正在砍伐和摩挲的柳條串聯起來，仿佛只有柳條的存在，才會有他的存在。柳條是先于他而存在的，而這座山又先于柳條存在。那么，循著這個脈絡，這座山又依托于什么而存在呢？他的手下意識地越發快捷起來。棉大衣兜里揣了中午吃的玉米餑餑。他對飯食的要求很簡單，只要經過咀嚼的食物能夠正好充塞腸胃，使之不再咕嚕嚕響著有饑餓感，這就足夠了。

他的一雙長臂在勞動中體驗著征服的快感，這種感覺壓住了誰先于誰存在的探詢。在他眼前的光景里，山嶺、灌木叢、柳枝，以及雪霧的存在，無不有著它們的合理性。而他向前推進的軌跡，漸漸加重了分量，征服的不光是手中的柳枝，而且還有——他的思維運行到這里時不得不停止下來，他的頭腦不容許他繼續思索。可他不能停下手里的活，他感覺到有一個遙遠的映像在召喚著他，就像兩年前那樣強烈的召喚。可是，那是什么？這個疑問剛一出現，他的頭腦立刻一團漆黑。他停下勞動，閉上眼睛，讓自己在蒼茫的山野間靜立片刻。他張大嘴巴，深深呼吸這風雪中清冽的空氣，以使自己恢復本原的意識。也只有這毫無阻礙的深呼吸，才會平復他一度喧囂的渴望。

當他的思維稍有緩和，天色比剛才亮了許多。雪霧還是沒有褪去，依舊彌漫在這片山野間。季和不停地攬過柳枝，把它們鋸下來，平平整整地放到一起。很快的，他的身影已經進行到這片山嶺的另一面了。

7

腳下的步伐并沒有打消雪梅對那段時光的梳理，但她的腳步稍稍有些動搖了。時光畢竟過去了兩年，她不想承認那個所謂的起點是從她的意念里生發出來的。她主動放棄了天宇，卻絲毫沒有打擊到他的自信。他依舊舞姿翩躚，周旋于各色美女之間。雪梅的內心有一雙眼睛，看見了他的一切行止。而天宇明確地看見了她內心的疼痛，卻對她視若無睹。與此同時，在她敏銳的感覺中，同樣也有一雙眼睛，在觀察著她的行止。

季和的確是觀察了她。那種刻意的觀察讓雪梅感到厭惡。她不喜歡他的那雙眼睛，澄澈得一下子就可以看得清底色。她目光犀利，如兩把洞穿他內心的尖刀，她可以不費絲毫力氣就將他的目的清晰映現，然后被她甩之腦后。可她沒料到的是，她所面對的季和，卻在質樸表象的背后，背負著巨大的堅忍，在他沉默的面容之下，擁有一顆百折不撓的決心。

季和明顯地看到了她內心的孤傲。出身山鄉的季和，卻計劃著采摘天山上的雪蓮。他推崇苦行僧般的生命歷程，卻希望在苦行的盡頭修成正果以晉身于廟堂之上。他生命的內質，太需要一種華美與高貴的補充了，而雪梅恰恰具有這種特質，她的出現，讓他看到了苦行僧生命升華的希望之所在。

在季和想象的計劃里，他構設出一系列有十足影響力的步驟，他不惜用“目標”、“手段”等名詞來詮釋他的追逐流程，其間穿插了細節上的“偶然”、學業上的“必然”，他甚至畫了流程圖來設置這個完整而詳盡的理論體系，然后從細枝末節的點滴之處做起，向雪梅展開浩浩蕩蕩的攻勢。

雪梅以十足的理性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可以考慮結為伴侶的人。然而，她敏銳的直覺毫不容情地排斥了他的介入。連雪梅自己都不曾料到，她會對他的每一句話嗤之以鼻，她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奚落他，挖苦他。而他面前的季和，通常漲紅了臉，攤一下雙手，背轉過身去，默默地走遠了。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的心頭才緩緩滑過一絲憐憫之心。可她知道，那不是愛，非但不是，而且是跟這個詞的含義完全相反的一種感覺。這種感覺，跟她所崇尚的智慧和理性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所以，季和在她眼前的出現，似乎注定了會演變成一場悲劇。雪梅的心頭突然冒出了這個不祥的預感，可她阻止不了季和不留余地的追索，只能在自己目光的注視下看著這場悲劇向它的終極點持續前進。

8

在季和面前撲愣愣飛過幾只山雀。他對童年時代的記憶卻沒有喪失，他能夠清晰記得童年時代在山野間射殺鳥雀，只用一種男孩子都有的彈弓就可以射落山雀。山雀在子彈的襲擊下哀鳴著落地，撲扇了幾下翅膀，就一動不動了。當把山雀撿在手里的時候，這幼小的動物還有著它的體熱。他們這些男孩子通常燃起一堆火，把山雀們烤熟了吃。那煉乳般的腦漿，吸在嘴里，綿軟而香濃。那是他童年時代最美的食物。他們這些山野間的孩子才不管什么保護鳥雀呢，每當下雪的時候，成群的鳥雀們就在他們的頭上飛，仿佛這些鳥雀有著不絕不滅的生命。

可是，現在的季和卻對鳥雀不再感興趣。這種獵物太小了，小到不值得他動一次手。他把目光轉向了野兔和山雞。想到山雞，突然就有一只山雞真的在他面前劃過一道弧線，撲扇的翅膀送來陣陣冷風。季和那雙大大的澄澈的眼睛盯住了山雞隱沒的灌木林。他掏出一張網，悄悄地繞到灌木林一側，目光專注地向林子里搜索過去。果然，一只羽毛華麗身體豐肥的山雞就隱藏在枝條之間，用兩只驚惶的眼睛也在看他。

季和手起網落，將那張網向灌木叢兜了過去。網張開了它碩大的平面，幾乎把這叢灌木全部遮掩上了。山雞在灌木枝條間左支右突，蹦跳著雙腿撲扇著翅膀試圖沖破網線而遠走高飛。可是，它沒有沖破的路徑，只能在這里束手就擒。它絕望地哀鳴著，黑亮的眼睛懷恨地看著季和。季和對它根本不存在惻隱之心，伸出一雙長長的手臂，張開那兩只大手，向山雞抓了過去。山雞當然還在抗拒，跟季和估測的動作完全一樣。他從腰里取出繩索，那根粗粗的、長長的麻繩配合著他熟練的動作把山雞的兩只腳捆了。然后，他把它重重摔在了雪地上，看著它繼續在雪地上做那種無望的掙扎。

季和回頭看著自己伐下的柳條，已經被自己規規矩矩地扎成了幾捆。青色的柳條像他血管中流淌的血液一樣，供給了他生存的營養，讓他內心舒暢。他又看了看獵到的山雞，內心升騰出一種膨脹起來的成就感。他的目光此時越過了前面的山尖，似乎他征服的不僅僅是眼前的戰利品，而是整座山峰。

9

雪梅的感覺沒有錯，季和果然按照他的程序進行下去。他給雪梅寫了張字條，托一個低年級的同學捎給了她。她展開那張十六開的大白紙疊成便箋的字條。上面并沒有想象中的類似于“我愛你”那樣的詞匯，而是一副對子，或者可以叫做詩句的東西：心懷大志欲興世，腦系巨密可撼球。雪梅匆匆疊上字條，卻仿佛被蚊蚋咬到了內臟般的不舒服，她將字條揉成一團，扔進了操場邊上的垃圾箱里。

雪梅不再回答季和的問話，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跟他的交集。她停止了晨起的長跑，專心地學習功課，課余時間就長時期逗留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季和也去閱覽室。他熟悉每一本雪梅看過的書籍，他也借來看。他在努力靠近她的的思想，希望有一天能夠走進她的世界。

雪梅從不認為接近一個人就能夠與這個人相依相伴。她厭惡有人模仿自己，或者自己去模仿他人。她反感那些相類似的東西，而渴望看到所有的與眾不同。季和卻不能明了，他陷入了深深的迷惑。當他無法按照既定的程序來打動雪梅的時候，時光已經過去了三年。還有一年就畢業了，季和有些失望。春天的腳步近了。街上的銀杏樹長出嫩黃的葉片來，在陽光下溫和地發著屬于它自己的柔光，而在夜晚，它們發出沙沙的聲響，像一首溫柔的小夜曲。

在路燈下，季和約雪梅出來。此時的季和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完全脫去了由山鄉帶來的質樸氣息。他的發型也刻意修飾過了，發膠涂抹過的發絲兵分兩路，妥妥帖帖地趴伏在他碩大的腦殼上。他高大的身影將雪梅籠罩在路燈的燈影之下。雪梅依然冰霜般冷酷，她的心門從沒有向他打開過。

“畢業后我帶你去深圳，好嗎？”季和的聲音穩重，深沉，帶著刻意的思索。

“不去。”

路燈一直昏暗，發出螢火蟲般的光暈。夜風以冰冷的方式吹擊著銀杏樹、人和路燈桿。那個高大的身影投到路面上一團細長的影子。而那個冷酷的身影則轉過身來返回自己的世界。等待她的，是一條未知的道路，跟此刻腳下正在進行著的征途同樣的不可預知。雪梅這時才猛然發覺，她自身的清高并不是一種目標，而是在日益老化的思維中形成的一種習慣。

10

前面還有一座山峰。季和的目標已經鎖定了它。他毫不遲疑地向那座山峰進發了。今天，他的狀態出奇的好，他感覺自己應該乘勝追擊，就像戰場上的進攻一樣。此時的季和，頭腦中閃爍著一個不知名的興奮點，一種潛藏在內心深處不斷向前的欲望鼓噪著他，那是他天性里的東西，他無法抗拒，而且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這種欲望被一種疼痛所壓制，今天，無論如何他也要釋放自己，哪怕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最高方式。可是，想象中的最高方式到底是什么？他狠狠地鋸下柳條，讓自己的英雄氣概在這些動作中得到消解。的確，此時的他，只能用英雄氣概來形容隱藏在自己意識之中卻無法記起的那種渴望了。他慢慢想到了綠林豪杰，想到了馳騁沙場，想到了應該由男人去完成的種種英雄壯舉。于是，季和的內心充滿了豪邁。

雪依然沒有停止。風聲在身體周圍無形地彌漫。季和所到之處，那些枝條端正、長勢良好的柳條紛紛成為他的鋸下之物。他不再考慮以何種方式將這些柳條運回家去，他此行的意義已經超越了砍伐本身，而是一種性情的陶醉。他一直把那只山雞綁在腰間，那豐肥的彩色尸體讓他體驗著嗜血的殘酷。他感覺自己一直是個真正的男人，因為他從沒有放棄對征服的實踐。男人的殘酷之感在他的性情里從沒有泯滅。可是，當他已然陶醉在這種狀態中的時候，腦子里似乎又滑過一絲黑沉沉的東西，那是他記憶的死結，那個被遺忘了的片段，到底是什么？

季和伸長了脖子，那長長的脖頸立刻在喉結之處做了一個轉折，并從其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嘯。山野之間立刻回蕩起無數的回聲，這片山野將他的吶喊、他的榮光，還有他的困惑一并收攏了進去。山野的胸懷是那么博大，在吶喊之后，聲聲撞擊回來的聲音讓季和低了一會頭。他的頭腦似乎有了一絲亮光，好像有一絲記憶復蘇了，可是，那記憶轉瞬即逝，像閃電一樣迅速，旋即就消失了。

雪已經沒過了膝蓋。季和不再思索，他就要奔赴這第二座山峰的頂端了。

11

雪梅怎么會忘記那段非同尋常的日子。那個一向堅忍的季和崩潰于他的理想國之中。對高端生活的追求，對純粹理念世界的熱望，對高貴身份的渴盼，把他的靈魂推到了一個極端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他成為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之主。他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拯救世界的神靈，給隨意看到的人封官晉爵。季和被送進了遠離大學城五公里之外的第三醫院。雪梅不敢去探望他，她沒有勇氣面對季和的悲劇。

雪梅找到一個角落偷偷地哭。她無法不把季和的現狀跟自己扯上關聯。同寢室的女生都睡熟了以后，她還是不能閉上眼睛。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是黑暗的，只剩下一點點白亮的空隙，那是一星希望的燈火，讓她的心智尚能保持在正常的狀態。雪梅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能閉上眼睛，否則一切黑暗都將覆蓋下來，讓她徹底失去真實而進入虛擬的世界。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生死懸于一線。能突破這片黑暗走向白晝，就會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而戰勝不了黑暗，讓黑暗吞噬，就會墮入萬劫不復之地，也許再也不會蘇醒過來。她堅持不懈地睜著眼睛，驅趕著一個夢境的侵入。那團大夢，是她懼怕步入的境域，她不能不拼盡全身之力用思維去將它剝離凈盡。

慢慢的，黑暗退去了。她借助了圖示法將這個危險的過程進行了梳理。那是一個規則的圓形，最初的大片黑色面積漸漸被白色取代。到最后，白色終于將黑色完全覆蓋。她長脫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可以沉穩地入睡了。

雪梅涉過了一道險關，用所說的意志戰勝了一次精神分裂的危機。她以劫后余生的態度總結道：堅強是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素質，你擁有了它，并且能夠合理運用，它就會助你度過一切險關。由此，她對季和的評判就是：他堅強外表下隱藏的脆弱，使他跳到了精神危機的另一面，就像天幕中那輪將落的夕陽，在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以后，淹沒于大海，然后永久沉沒，使世界陷入徹底的黑暗。

想到這里，雪梅腳下的步子突然緩慢下來。大雪掩蓋了山路，她依然是在看不見前方目標的路上摸索著前行。那段本該被遺忘了的歲月，為什么會在此刻的心間如此清晰地回放？也許，她的內心一直在對這一事件懷著歉疚，那么，她此行的目的，難道并不是為了尋找，而是為了贖回青春時期的一個罪責？

恰在這時，她聽到了山野間一聲凄厲的吶喊。這聲音像原野中的困獸，在困境中為了沖破饑餓、沖破牢籠、沖破一切束縛而引發的嘶吼。雪梅不寒而栗，她的腳步，還要繼續走下去嗎？可是，她不能回頭，腳步已經不聽她的使喚了。此時此刻，她完全沒有了意識，只有下意識地往山嶺上攀爬，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她必須卸下這個沉重的負擔，否則，她的靈魂將無法安寧，她的青春時期將無法順利通向心靈自由的彼岸。

12

山尖就在腳下。季和的內心在狂風的呼嘯中再次有了狂野的征兆。他不斷呼喊，以求釋放一種被壓抑了許久的渴望。他的目光向漫天雪霧的盡頭噴射著烈焰，在這世界高高的頂端，他完全能夠成為主宰。他的意識一下子抓住了這個詞匯，主宰，能夠駕馭千軍萬馬甚至駕馭廣博宇宙的那種豪邁，終于以清晰的面目出現在了他的腦子里。

季和放聲大笑，笑聲在山野間不斷放送出渦形的音波。突然，他的余光似乎看見了一個蠕動的影子，就在他的下端，向他這里行進著。他停止了大笑，右手摸向腰間的那張網。射獵的潛意識使他以為又有獵物撞到他的手里。他把網操在手里，躲在了一棵蒼松后面的大石頭那里，一雙澄澈的眼睛向山坡下面張望過去。

那是一個白色的物體，與大雪的白融在了一處。如果沒有它的蠕動，他將不會看到它正在向山頂行進。季和興奮了起來，他期待著這個獵物能夠成為他狩獵以來最出色的成就，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在村民們的議論中被冠之以獵王的美譽。

漸漸的，那個白色的物體接近了。季和的興奮點卻一點一點地降了下來。當他終于感覺，這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獵物，而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從石頭后面站了起來。那只山雞隨著他的站立在腰間搖晃。那個白色的人影在他眼前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他看見了她的臉，那張被白色羽絨帽子圍裹住的臉。

那個白色的人影抬起頭，怔在了那里。她緩緩脫去羽絨帽子，露出一張精致的女人的臉。

他還是自己個人世界的帝王嗎？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面前這個女人，終于使他遺忘的所有記憶全部復蘇。是的，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他一度想征服卻屈辱地臣服于她以至把他的世界全然改變的這個女人！

征服的欲望與對現實的臣服形成不可調和的矛盾，征服者妄圖擁著臣服者而舞，然而那樂曲是按照臣服者而演奏的，打亂了征服者的腳步。舞池中那雜亂無章的舞步，已經失去了舞的意義，當他不得不隨著臣服者而舞，一曲終了方才發覺，一切都亂了，變了，失去了。

他手中的網下意識地向前伸了出來，腰間那只山雞的尸體又左右晃了一晃，一同搖晃的，還有一把有著紅色手柄的刀鋸。

雪梅睜大了眼睛，她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那個所謂的桃溪，到底是一個想象中的地方，看來，她不用到達那里了，所有青春時期的負重都將在距離桃溪十幾公里的山嶺上有一個終結，而這個山嶺，跟站臺上的名字完全相同，就叫做“一棵樹”。的確，在這山尖的最高處有一棵五百年的蒼松，虬曲的枝條上分布著并不茂密的針狀葉子。在松樹的旁邊，她看見了一張布滿仇恨的臉，隨時都在向她討要一段失去了的青春。可是這仇恨卻使她的身心放松下來。她感覺自己需要看到這個表情，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行使一個歸還的儀式。是的，她需要。

13

季和，對不起。她輕輕地呼喚，語音里充滿了溫柔。

頃刻間，季和眼前的飛雪竟然向上空飛去，他看到了一片廣袤的原野在自己眼前亮出了一片闊大的領域。他手里的網輕輕滑落，臉上的痛苦表情舒緩了下來。他的眼里落下兩顆淚。他終于明白，她是他的女皇，他所謂的理想帝國也抵不過這個女子一聲輕柔的呼喚。而這聲呼喚，竟來得這樣遲。他還知道，他是無法駕馭她的，他只能把她當作青春時期的一個幻想，而他現在的世界，無非是一個普通的，凡俗的，跟其他人毫無區別的庸常世界。

雪梅微笑著，看到他那份古怪的打扮：灰舊的老棉襖，破損的狗皮帽子，一捆麻繩當作腰帶系在腰間，一雙看不出原色的棉靰鞡，還有那只已經閉上眼睛的山雞。她突然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季和也憨厚地笑著，滿臉的不好意思，跟大一剛上學時一樣的憨態。雪梅看見了那個本真的季和在他生命里的復蘇，那是一個真正的鄉野間的孩子。

你現在過的好嗎？季和用純樸的家鄉話問雪梅。

我很好，你也要很好。雪梅的眼里涌出了淚花。

我會的，我爸和我媽給我攢錢蓋房子，攢的差不多了。前天有人給我提親，說是一個挺漂亮的姑娘呢。季和低下頭來輕輕地說著。跟你一樣。后面的這句話雪梅也聽到了。

你很好，我就放心了，我真的喜歡看到你一切都好。雪梅的淚順著臉往下淌。

我會的，你也要很好。季和的目光中不再閃爍那個非常階段的渴盼，而是一種關切，對親人掛懷般的關切。

我會的。雪梅不住地點頭。

我們可以握一下手嗎？

雪梅脫下手套，伸出了手。

季和的笑容很是燦爛，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從衣兜里掏出兩個玉米面餑餑，遞給雪梅一個。雪梅真的餓了，接過來就咬下了一大口，兩個人就靠在松樹的樹干上大嚼起來。

14

返程的車進站了，雪梅登上了列車。她執意要給自己內心的那份幻想留下一點遺憾，沒有去季和口中描繪的風景如畫的桃溪。在回去的列車上，她突然驚覺，自己原本是想實現季和曾經熱烈倡議過的那份精神至上的生活，然而，就在她狠下心來做出這個決定之后，自然中的現實抑或現實中的自然將她的這個計劃輕松地消解于無形。在她還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刻里，一切所謂的理想、希冀、精神、憧憬以及選擇等等有關的東西，皆無可塑之形，所有努力的終結點，都是沒有起點的開端。所謂的人生軌跡，在她眼前形成了一條沒有開端和終點的直線。

在火車軌道犬牙交錯的輪跡中，雪梅拋棄了自己刻意的選擇。也許，她真的該與當初的天宇發生一點什么呢。

想到這，她為自己丟掉的那段青春搖了搖頭，自語道：是我愚弄了我自己。

這句話甫畢，她竟然張開嘴，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