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虎威教授去年就榮升為“80”后了,但他對音樂的那份摯愛恍若十八,執著而濃烈。行走田野之后,他用五線譜畫出了《巴蜀之畫》、《陽光燦爛照天山》、《賽里木湖抒情曲》、《嘉陵江幻想曲》、《峨眉山月歌》等錦繡山河:漫步書林之間,他用方塊字解讀他鄉樂語:《和聲寫作基本知識》、《轉調法》、《斯波索賓等<和聲學教程>習題解答》等。耕耘杏壇之上,業精于勤而桃李芬芳。
情定和聲
杜夢甦(以下簡稱“杜”):黃老師,您好!2011年8月12日,高為杰教授在他的新浪微博上寫道:“黃虎威老師……送我他新近出版的和聲習題解答。這部耗費他二十來年的著作,可不只是一般的教輔資料,而是一部真正的學術巨著。黃先生是通曉傳統和聲精義的碩果僅存者之一。這樣的學者往后也許稀缺。”隨后,樊祖蔭教授在他的文章中表示:“據我所知,高為杰教授很少對作曲技術理論著作發表公開評論,而此次在自己的微博上對黃虎威教授及其和聲學新著做出如此之高的評價,恐不僅僅因為黃教授是他的老師,而實在是這部新著的學術質量和作者的治學精神深深地打動了高教授之故。我對高教授的評價深表贊同。”。兩位大師分別對您的這本著作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和聲”是您事業的一個典型符號,您什么時候開始與和聲有交情的?
黃虎威(以下簡稱“黃”):我和傳統和聲已有六十多年的交道了。我小時候就喜歡聽父親在風琴上彈極簡單的和聲。在成都樹德中學讀高中時,在合唱隊里唱過李惟寧的《玉門出塞》等混聲四部合唱曲,那美妙的和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1949年秋天我在四川大學森林系讀書時,對音樂更加癡迷,去春熙路買來吳夢非的《和聲學大綱》,自己看書做習題,幾個月后,已能背誦半本書。
杜:和聲是您這么多年的“老伴”。在教學中,您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黃:我的職業是教師,一直教和聲和作曲。為了教學,也由于個人興趣和愛好,我必須不斷地擠時間寫作品,運用和聲,積累經驗。只有這樣,點評、批改學生作業時,談的意見才能中肯和有說服力。
杜:人民音樂出版社在1978年和1983年先后出版了您的《和聲寫作基本知識》和《轉調法》。這兩本書多次重印,社會影響相當好。那么你為什么還要花這么長的時間寫這套和聲《習題解答》?
黃:《習題解答》是人民音樂出版社約我寫的。1991年接受稿約,2007年第三次交稿后,還不斷修改,直到2011年才出版,算起來經歷了21個年頭。之所以花費這么長的時間寫,是想讓大家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大小調功能體系和聲。
杜:在音樂創作中,您怎么看待和聲?
黃:在我的音樂創作中,一直有個理想,當然也是不少中國作曲家的理想,那就是把傳統和聲與自己民族的音樂語言結合起來。中國傳統音樂強調旋律的運用,那種單旋律的美妙不可言,旋律發展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和聲是外來的,它必然與原來的音樂語言、音樂結構相符合,在樂句、樂段和各種曲式中都表現出了非常典型的特點。那么,如何把這個舶來品與中國的民族音樂語言結合,這一點必須靠作曲者去學習和摸索,去把傳統和聲搞懂。實際上,探索傳統和聲與民族音樂語言結合一直是我國幾代作曲家們奮斗的目標。
傳統和聲技法與民族音樂語言的結合不應是水與油的關系,永遠合不到一起,而應是水和乳的關系,是水乳交融的狀態。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是真的把傳統和聲搞懂了。上個世紀50年代前期,我們不知道功能體系和聲。我最早自學的是吳夢非的《和聲學大綱》;讀西南音專時,徐杰老師教我們的是美國該丘斯(Percy Goetschius)的和聲。這些教材都是很好的,我從中學到了很多東西,也能運用,但不知道功能體系。直到1956—1957年俄羅斯功能體系和聲傳到中國。當然,功能體系并不是俄羅斯首創,而是他們通過深入研究拉莫、里曼的和聲理論,最后形成的和聲體系。當時,蘇聯作曲專家古洛夫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開辦“和聲教學研究班”;同時,斯波索賓等的《和聲學教程》中譯本出版,國內就開始吸收這個體系。我此前已有一定的和聲基礎,所以再在古洛夫班上學功能體系和聲,就對和聲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杜:您是怎樣理解功能體系和聲的?
黃:我認為功能體系和聲深刻地揭示了調性和聲的本質。這個很重要。它講清了每個和弦所處的典型環境,講清了和聲進行的基本規律和邏輯,和弦該從何處來,該向何處去,以及聲部進行的正確方法是什么等等。這些當然都與曲式結構密切相關。因此無論從作曲的角度還是從教學的角度看,功能體系和聲都是最好的,至少是最好的理論體系之一。
杜:您是在什么時候開始實際運用這個體系的?
黃:從中央音樂學院專家班回來后,我就開始教這個體系,同時在創作中也有意識地運用。我在《音樂創作》1958年2期發表的鋼琴曲《序曲》就是我第一首功能和聲與民族音調結合的作品,但不夠成熟,我并不滿意。1958年寫的《巴蜀之畫》也是功能體系和聲與民族音調結合的作品。
杜:《巴蜀之畫》已載入多本中國音樂史書和多本音樂詞典。
黃:是的。《巴蜀之畫》以后,我的創作就一直沿著這條路走過來,只是手法更加多樣化,并且逐漸走向近現代和聲而已。我在創作的時候,功能那種感覺始終都在心里邊,已經養成一種習慣,形成一種潛意識了。作曲家、音樂學家俞抒教授幾年前曾經對我說:“功能體系和聲好比是一棵參天大樹的樹干,其他的都是枝葉”。我非常贊同他這句話,很精辟,對我很有啟發,我也是這樣看的。只要把這棵大樹的樹干搞懂了,世界上任何地區任何風格的音樂的和聲問題都會有辦法處理。在我的學生中,凡是已在一定程度上熟練掌握功能體系和聲的,在上作曲課時只要稍加引導,他們就會運用。所以傳統和聲與民族音樂語言融合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重要的是要在不斷的寫作中去磨練。
緣結作曲
杜:鋼琴家鮑蕙蕎在她的文章里寫到:“在大學時代我就彈過黃虎威先生的《巴蜀之畫》,很喜歡那種淡雅、清新的風格。幾年前,廣州‘太平洋影音公司約我錄一些‘有懷舊意味的鋼琴曲,其中就選有這首組曲……”。每當人們提到您的時候,幾乎都會說到您這首飽含故土神韻的《巴蜀之畫》,您自己是怎么看待這首作品的?
黃:與大家的看法相似,《巴蜀之畫》是我疼愛的“孩子”。這首曲子真實地表現了我遠離故土時那深深眷戀家鄉的情感。
1956年冬天,我第一次出遠門,到天津中央音樂學院蘇聯專家班學習。我非常珍惜這次學習機會,全身心地投入,腦子裝滿,本子記滿,盡最大可能接受知識。但學習間隙,我就會想念家鄉,那種魂牽夢繞的感覺一直縈繞心頭。一年多后學習結束,我回到成都。那時候川音周圍大部分是農田,小溪流水,金黃色的油菜花一望無際,蜂飛蝶舞,鳥語花香,一派田園風光,美極了!很難用語言來表達。于是就有了強烈的創作欲望,就想寫東西來表現這種家園之美。我精心挑選四川民歌來進行創作,其中包含三首藏族民歌、三首漢族民歌,按時間順序排列來表現人們從早到晚的生活場景,是一天民間生活的縮影,表達了一種非常樸素而單純的生活情趣。寫完之后,楊漢果老師首次在四川人民廣播電臺錄音播出。后來,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易開基老師把譜子帶回北京,由他的學生應詩真在畢業音樂會上演奏,這是《巴蜀之畫》出川后的首演。那時候中國鋼琴作品還不多,這個曲子出來以后,大家都比較喜歡,彈的人也越來越多,漸漸地傳開了。起初寫的時候一點也沒有想到會流傳,完全沒有什么功利目的,更沒有想到會一直到今天還拿版稅,當時僅僅是因為想寫而已。
杜:在音樂創作中,您首先會考慮什么?
黃:首先想到的是你要表現什么,要想寫個什么樣子的作品。如果是委約作品,那就盡量根據對方的需求來考慮。如果是自己想要寫的作品,首先是要有創作的沖動。記得1963年去新疆采風,第一眼看到賽里木湖的時候就贊嘆:哎呀!太美了!我好想要表現它。隨后又在《人民畫報》上看見一幅《賽里木湖畔》的圖片,再次激起心中無限的向往,這種情感促使我創作。
杜:在您的創作過程中,通常會如何安排?
黃:如果是歌曲創作,通常是先有歌詞,然后寫旋律。器樂創作就與歌曲不大一樣了,它涉及的方面比較多,必須事前做全局考慮。如同要修房子,首先要想房子要修成什么樣子,有多少個房間,如何分配這些房間。當然在具體寫作的時候,很多想法是要調整的,這個旋律怎樣安排,樂思怎樣展開,段落如何連接,調如何轉過去……在醞釀的時候,旋律、曲式、和聲等都在通盤考慮中,寫的時候大體上也是同步進行的,不是先寫好旋律,再來配和聲。我現在教學生也是如此,先有寫作計劃,不盲目地去寫,哪里天黑哪里歇的寫作方法成功率不高,靈感需要和理性結合起來。我在創作的時候,旋律、結構、和聲全在腦子里碰撞,根本睡不好覺,睡不著就干脆起來寫。換句話說,就是不把想要寫的寫出來,就是睡不著,非常興奮。所以我認為創作是非常辛苦的,但當你寫完了之后,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種把自己想要表現的東西呈現出來之后的成就感,難以言說。完成初稿之后,再進行仔細的推敲打磨。如果要拿去發表,那就所有的細節都不能出錯,要經得起專業眼光的挑剔,盡最大的努力,把它做得最好。我就是這樣創作的。
杜:在您的作品中,總能感覺到民族音樂基因的存在,您是如何將其與作曲技巧融合在一起的?
黃:我認為這里面大致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是直接引用原始的民間音樂作為素材來創作:第二種是通過采風、收集資料、分析等,先基本上了解熟悉某種民間音樂,然后再動手寫。這后一種作品通常都會具有典型的民間音樂的特點,但又說不出是來自哪一首具體的民歌。例如1963年我去新疆采風,很有收獲,直到九年后我才寫的《陽光燦爛照天山》,它里面就有維吾爾族、柯爾克孜族等民族民間音樂的元素,但又說不出是來自哪一首具體的民歌。作為一個中國作曲家,我認為應該用民族的音樂母語來進行創作。巴托克曾經說過:“對一個作曲家來說,從他對農民音樂的研究中獲得全部益處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要完整地吸收農民音樂的語匯,以致達到除這種語匯以外忘掉一切的地步,并把這種語匯作為自己的音樂母語來使用。”我非常贊同這個觀點,我也是這樣做的。
樂于耕耘
杜:明年就是您從教60周年,您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黃:我將近60年教過的作曲學生很多。作為一名教師,我愛我的學生。我用自己的言行去影響他們,把自己的知識盡可能多地教給他們,并且和其他老師—道,盡力把他們培養成才。
杜:您的學生何訓田曾說:“敬愛的黃老師:如果沒有您的培育,埋在我心中的音符是不會發芽的,在這每一個音符里都凝結著您的心血”。您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黃:記得的。何訓田在川音作曲系讀大二時,他的藝術歌曲《漁港戀歌》在《音樂創作》上發表。這是他第一次正式發表作品,在送給我的那本刊物的封面上,寫了這段話,當時我就很感動。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何訓田已成為享有國際聲譽的作曲家,被載入全世界公認的、具有權威性的新版《新格羅夫音樂和音樂家大辭典》,我再次感到很欣慰。
杜:那首家喻戶曉的經典歌曲《讓世界充滿愛》的作者郭峰也是您的學生?
黃:是的,他跟我學了兩年和聲與作曲。他在流行音樂領域取得的卓越成就是大家公認的。他的路子與我完全不一樣。他去年在給我的信中說:“如果沒有黃老師把我這盞燈點亮,就不會有我今天的光芒!”我想這是他的真心話。我的作曲學生宋名筑、楊曉忠、陳黔、林幼平等都是十分優秀的作曲家。宋名筑和楊曉忠的成就和名氣都已跨出國門,進入國際樂壇。陳黔是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等三所大學的音樂學院的客座教授,他的作品已成為向世界展示中國交響管樂作品創作成就和水平的標志和代表。林幼平在作曲和音樂制作上取得的成就令業界矚目。才華出眾的青年作曲家、鋼琴家羅麥朔也是我的學生。他們都走自己的創作道路,并且都取得了讓我備感自豪的成就,這就印證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那句古話。我歷來認為,作曲的道路是多樣化的,我并不要求也不希望每個學生都走我的路子,他們完全可以有自己的目標,走自己的路,只要堅持下去,總會有所成就。總之,我希望我的學生們能夠比我飛得更高,飛得更遠,飛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