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
他是一代名將,生于“中華民族遇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之1891年,別于抗戰相持階段之1940年,年49歲;他是中國抗日戰爭中以上將集團軍總司令身份為國捐軀的惟一一人,也是二戰期間反法西斯陣營五十多個國家中戰死疆場的最高將領。“一戰于淝水,再戰于臨沂,三戰于徐州,四戰于隨棗,終換得馬革裹尸還”,是他抗戰期間的傳神寫照;他便是著名抗日將領張自忠。
周恩來曾這樣說:“張上將是一方面的統帥,他的殉國,影響之大,決非他人可比。”蔣介石在張自忠殉國后曾這樣表達自己的心情:“今強敵未夷,大將先隕,摧我心膂,喪我股肱,豈惟中正一人之私痛,亦我三百萬將士同胞之所同聲痛哭者也。”
從留守北平到抗日殉國,崇尚忠義的張自忠經歷了哪般人生沉浮?近日,張自忠之女張廉云用清晰的思路、平和的語氣呈現了那段氣壯山河的悲情往事。
張自忠,字藎忱,山東臨清縣人,1891年出生在一個低級官吏家庭。他早年曾先后就讀于天津法政學堂和濟南法政專門學校,因目睹國家內憂外患,深感非強兵無以救國,遂投筆從戎。從1914年入伍,歷經10余年,到1927年,他已成為馮玉祥部第二十五師師長。他治軍嚴明,練兵有方,所部被譽為西北軍里的”模范師”;他作戰勇敢,身先士卒,對部下又極為關愛,在軍中頗孚聲望。1940年,中國的抗日戰爭進入最艱苦時刻。5月6日,第五戰區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將軍揮師東渡襄河與日軍決戰,十天之后的5月16日,張自忠將軍身中七彈,壯烈殉國,終年49歲。
投筆從戎
1891年8月11日,張自忠出生在山東臨清唐園,家里的八個子女中,他排行老五,唐園人喜歡稱他“五叔”。張廉云聽長輩們說,祖父在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是祖母挑起了全家的重擔。
1907年,張自忠與臨清縣咨議局議員李化南之女李敏慧結婚。20歲時,他考入天津法政學堂,同年加入同盟會,第二年又轉入濟南法政專科學校。當時的中國,民主革命正進入高潮。辛亥革命爆發后,張自忠萌生了投筆從戎、投身革命的想法。家人雖然執意反對,卻拗不過他的堅持。
1914年,張自忠約上5個同鄉,投奔到北洋政府陸軍第二十師三十九旅七十八團團長車震麾下。車震雖然答應收留他們,卻暗自思量:這幾個富家子弟不過是一時沖動,吃點兒苦就會自己走人。果然,剛和全團士兵一起收割了4天麥子,滿手大血泡就讓5個同鄉再也無法堅持,他們紛紛以家里有事為由告假,一去不返,只有張自忠留了下來。
張自忠也曾在家書中感嘆軍營的苦:“塞外奇寒,值此嚴冬,每日下操,手足皮膚均已凍僵,操畢回營,須先立戶外,稍緩須臾方可入室,否則冷熱相激,骨節溶化,手指耳鼻即脫落矣。除下操外,扛米抬炭,掘壕堆土,終日工作,休息時間甚少……”
張自忠的堅毅終于打動了車震。1917年夏,張自忠在車震的引薦下加入第十六混成旅,成為馮玉祥手下的一名中尉差遣(見習官)。此后,憑借坦誠的處事之道和杰出的軍事才能,他在部隊晉升得很快。
張自忠是個孝順的人。在部隊待了一段時間后,他將母親接到身邊同住。但由于軍務繁忙,有時他一邊和母親說話,一邊偷偷看表。張廉云說:“這個小小的舉動被祖母看在眼里,她便以住不慣為由,要回山東老家。臨別時,火車緩緩開動,父親躲在站臺的柱子后邊獨自落淚。”
1928年2月,張自忠的母親在山東病逝,家人怕他悲痛過度,瞞著他。幾個月后,張自忠從朋友那里得知了這一噩耗,立刻請求回家奔喪,卻因戰事緊張未被準假。過了幾個月,時局稍稍平靜,他又再次告假,誰知還是沒被批準。張自忠再也忍不住,跑到馮玉祥面前痛哭:“我在軍隊干了這么多年,沒盡一天孝,現在母親去世了,我若不到墳上去拜一拜,還算什么人?”一片孝心感動了馮玉祥,終于給了他7天假。張廉云清楚地記得,“那天,車剛開到圍子(村莊四周的圍墻)外,父親就下了車,直奔祖母墓前,撲通一聲跪下,頭貼著墳頭,嚎啕痛哭。”
張自忠對鄉親們也很好。弟弟張自明的孩子結婚時,已官至師長的他回鄉見到鄉親們,不管親疏、遠近、貧富,都親切地打招呼。家里有困難的,還多少都會給點錢接濟。“我們碰到一個端著簸箕收糞的大爺,父親也上去和他握手,給他遞煙。”
出訪日本
1937年,張廉云才十四歲,還不大懂事,但她從家庭的日常教誨中知道絕不能做亡國奴,知道張自忠是正直勇敢的愛國軍人。張廉云說:“父親當時是二十九軍三十八師師長,并兼任天津市市長。因率團訪日及奉命留平這兩件事,當時輿論對父親產生了很大的誤解,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海峽兩岸陸續公開了大量檔案材料,這些材料清楚地表明了我父親當年留守北平前后的作為,完全對得起國家和民族,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1933年,二十九軍在宋哲元軍長的率領之下參加了長城抗戰,取得了喜峰口和羅文峪兩次戰斗的勝利。在長城抗戰期間,張自忠與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在遵化三屯營合組一個指揮所,共同指揮第一線的作戰部隊,在長城一線頑強抗擊日軍的進攻,達兩個月之久。
1935年,二十九軍入主冀察平津之后,日本就一直以軟硬兼施的兩種手段對付二十九軍,圖謀在華北造成一種特殊的局面。日本人一方面不斷地在華北地區挑起事端,一方面又邀請冀察當局派員訪日。
1937年4月,宋哲元軍長派張自忠率團訪問日本,團員中有張允榮(河北省保安司令)、何基灃(二十九軍三十七師旅長)、黃維綱(二十九軍三十八師旅長)、徐廷璣(二十九軍一三二師參謀長)、田溫其(二十九軍一四三師旅長)、鄭文軒(冀察外交委員會委員)、邊守靖(天津市政府參事)等軍政官員。張廉云說:“我和哥哥也隨團到了日本。在日本期間,我們先后去過東京、奈良、大阪等城市,然后在5月下旬乘船返回青島。歷史學家李云漢教授對我父親的日本之行進行過認真研究,他說,在中日雙方的材料中均找不出張自忠訪日時有任何有失體面或有虧職守的記載。”
北平的最后八日
“我出生在1923年,當時父親已有兩個兒子,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張廉云10歲時,張自忠率部在喜峰口大敗日軍。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時任二十九軍三十八師師長兼天津市市長的張自忠,正在位于北平椅子胡同的家中養病。他很快接到命令,在北平、天津與日軍進行交涉。誰料,日軍竟自關外調動大軍,于7月28日大舉進攻北平,二十九軍作戰失利。28日早晨8點多,蔣介石電令二十九軍軍長宋哲元,“速撤離北平,到保定指揮”,而張自忠則被任命為北平代理市長,負責和日本人周旋。
當時,國內抗戰氣氛高漲,這一任命一下子將張自忠推向了風口浪尖。再加上3個月前,他曾奉命率團赴日,代表團中包括二十九軍各師將領和一些官員,一時間,輿論對張自忠甚為不滿。
張廉云說:“7月25日,父親奉宋哲元召,于下午五時乘平榆(北平-榆關,榆關即山海關)四次列車離開天津,當晚七時半抵北平,秦德純(二十九軍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和石友三(冀北保安司令)等到車站迎接。下車后,父親即趕赴西城武衣庫(現政協禮堂南面)的宋宅見宋哲元,然后到東城鐵獅子胡同的進德社出席冀察要員會議。26日發生了廣安門事件,日軍向二十九軍發出最后通牒。7月27日宋哲元嚴詞拒絕日軍的最后通牒,并通電全國,表明了‘自衛守土的決心。”
7月28日凌晨,日軍從北平南北兩個方向向二十九軍發動了全面進攻。二十九軍在南苑作戰失利,趙登禹、佟麟閣兩將軍殉國。下午,宋哲元、秦德純、馮治安(三十七師師長)、張維藩(二十九軍前參謀長)和張自忠五人在進德社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最后做出決定,宋哲元奉蔣介石電令移駐保定坐鎮指揮,二十九軍主力撤離北平,北平城內僅留下獨立二十七旅和獨立三十九旅。
宋哲元命張自忠代理冀察政委會委員長、冀察綏靖公署主任和北平市長,張廉云告訴記者,其實父親本不愿留在北平,因為他十分清楚這樣做的后果,但在宋哲元的一再堅持之下,父親最終同意留在北平,“維持十日”。
“當晚,父親告訴張克俠(二十九軍副參謀長)下午二十九軍首腦會議所作決定,并讓他通知從南苑撤到城內的部隊趕快離開北平去追趕大部隊,同時致電李文田(三十八師副師長)表示:‘我等受國大恩,不為不重,現在為我輩報國之日,兄負責保守北平,后事已有遺囑交舍弟亮忱(我叔叔)主持,天津由弟負責指揮,津郊部隊及保安隊負責守備,不惜一切犧牲,與敵周旋。”張廉云說。
29日下午,張自忠先后到冀察政委會和北平市政府就職,并召開會議,研究北平的治安、金融和糧食問題。另外,宋哲元到了保定之后,依然通過電報和電話與張自忠保持著聯系。
在留守北平期間,張自忠將平津作戰中的負傷者安排治療,將陣亡者予以安葬,對沒來得及撤離的29軍官兵眷屬則派員予以接濟,或分發路費讓他們離開北平,返回故鄉。
7月31日,駐北苑的獨立三十九旅被日軍繳械。8月1日,張自忠在得知此消息后,感到情況不好,馬上召見北平城內的獨立二十七旅旅長石振綱及該旅兩團長,要他們迅速突圍。當晚二十七旅便撤離北平城,突破日軍的包圍后,經昌平、陽坊抵延慶。“當日,父親也試圖率手槍隊離開北平,剛出德勝門便遭日軍截擊,只得返回城內。”張廉云說。
8月3日,張自忠以“離職不在北平者太多”為由,將秦德純等八位冀察政委會委員開缺。8月4日,張自忠任命張允榮等八人為冀察政委會新聘委員。8月5日,張自忠便致函冀察政委會常委,聲明“辭去代理職務”,隨即住進了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就這樣,張自忠在北平先后一共維持了八日。
最后一面
張廉云回憶說:“當時,我們一家已遷到天津,對北京發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有一次,母親帶我去看望同鄉趙太太,進門后,趙太太打了個招呼就不見了,等了好久也不露面。這時,我才隱約知道父親的處境。”那段時間,張自忠痛苦極了。一次,他曾苦澀地對家人說,不想在政界活動了,要歸隱山林,到山上當和尚去。張廉云對記者說:“當時我暗想,父親如果真的歸隱山林,我也要跟著去,好服侍他。”
9月3日,張自忠在美國商人福開森及英國使館的幫助下,輾轉抵達天津,躲進了位于英租界的朋友家中。6天后的一個黃昏,他才和弟弟一起回到自己家中。
在張廉云的記憶中,那次見面時,“父親又瘦又黑,十分憔悴”。變化還不止這些,以往他每次回來都會和孩子們嘻嘻鬧鬧,這次卻沉默了許多。他和妻子說了會兒話,然后在沙發上坐了會兒,提筆給福開森寫了封感謝信,又交待孩子們:“以后家里的事都要聽叔叔的安排。”就趁著夜色離開了。他走的時候,不要人送,幾個孩子伏在二樓的欄桿上,看著他迅速而安靜地走出屋子。“雖然覺得這次出了大事,但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和父親的最后一次見面。后來,我聽叔叔說,父親曾向他交待,以后,家里的事同母親商量著辦就是了,不要問他。臨別時,父親又給我們幾個堂姐妹每人一點錢,說:這些作為以后你們結婚時的嫁妝,實際上,他這就是在安排后事了。”
一個月后,張自忠輾轉抵達南京,向蔣介石“負荊請罪”,在巨大的民怨和輿論壓力下,蔣介石對他做出了“撤職查辦”的處分。
并非以死明志
幾個月后,由于戰事需要及李宗仁、馮玉祥等人的力薦,張自忠被任命為第五十九軍代理軍長。其后,他率五十九軍將士在臨沂戰役、潢川戰役、武漢會戰等戰役中殊死奮戰,屢獲戰功,在抗日戰場上打出了赫赫威名,也消解了民眾過去對他的誤解。
1939年8月,蔣介石召張自忠赴重慶述職。在重慶停留的二十余天里,他多次和馮玉祥對坐暢談,離開重慶前,還特地前去辭行。馮玉祥后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張自忠走出沒多遠,停住腳步,轉身回到屋內,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含熱淚,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我這一生是先生培植了我,我活著要一心一意地為國盡忠,像個人,像個軍人,不辜負你培植我這一生;我死了也要像個鬼,像個忠魂,不會辱沒先生練兵帶兵的英名!”
過去有人說過,張自忠的犧牲是因曾被誤解,受到恥辱,而以死來表清白,一定要犧牲在戰場,現在還有類似的說法,張廉云認為這是不準確的。張廉云說:“父親當年在平津時期,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民族的事情,訪問日本和留守北平都是奉命而為。父親出生在孔孟之鄉的山東,自幼受傳統道德的教育。1939年8月,父親到重慶述職,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表示,“我每次作戰,都以‘必死自誓,同時亦以此告誡部下,以往諸戰役,如臨沂之攻擊、潢川之防御、京鐘路之會戰以及敵人所謂‘五月攻勢等大小數十戰,莫不賴此而轉危為安。” 我軍在各方面都遠遜于武裝到牙齒的日本侵略軍,在這種情況下,“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父親指揮部隊作戰的一種方式。”
張廉云講:“每當戰況緊急,父親便抱著必死的決心指揮部隊。父親每次出去作戰都會留下遺書。父親有一個副官叫朱增源,父親犧牲以后,一位朱副官就在重慶北碚守墓守了十年。朱副官講,只要是一打仗出去,父親就留下遺書,等著回來就一撕一燒就完了。”
1940年5月1日,日軍集結重兵分六路進攻湖北棗陽、宜城,棗宜會戰開始。率部防守襄河以西的張自忠毅然決定,東渡襄河抗擊敵人。渡河前,他以親筆書信動員全軍:“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它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致于亡于區區三島倭奴之手……”
5月7日凌晨,張自忠不顧部下勸阻,親自率軍渡河作戰,重創日軍。隨后,卻被日軍以重兵合圍。到5月16日,他和剩余兵力1500人被日軍5600人團團包圍。張自忠力戰不退,最后身中7彈,不幸犧牲。彌留之際,他對重傷的副官馬孝堂說:“我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
得知張自忠去世后,毛主席題寫挽詞:盡忠報國。馮玉祥則親自為其墓碑題字:張上將自忠將軍之墓。幾天后,張廉云從上海《申報》上看到父親戰死的消息。“當時我一點都不相信!一定是日軍吃了敗仗,又在造謠!可幾天后,叔叔和哥嫂來到我房間,摸了摸我的頭,問我:‘叔叔對廉云好不好?我聽了,心怦怦直跳。叔叔接著說,‘你爸爸沒了……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將我打進萬丈深淵。”
張廉云整理了一下情緒,接著回憶:“當時,母親子宮癌已到晚期,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我們不敢告訴她實情,就只在家戴孝,痛哭流涕,去醫院時再換上平常的衣服,克制悲傷的情緒。可她的病情持續惡化。彌留之際,叔叔領著我們來到病床前,將父親犧牲的消息告訴她,但陷入昏迷狀態的她已經聽不到了,只念叨著,‘師長回來了,師長回來了。外面有說法說母親是得知父親去世后絕食而死,這是不對的。”
不到3個月的時間里,父母相繼離去!張廉云精神上經受了很大的打擊。那之后,她在叔叔的照顧下,繼續在上海生活。解放后,她先后在學校和醫院從事管理工作,1993年至1998年擔任北京市政協副主席。如今,張廉云的兩個兒子車晴和車臨都50多了,分別在中國傳媒大學和中央電視臺工作。車晴就住在張廉云的樓上,經常下來陪她拉拉家常。“父親一生有3個孩子。我的大哥張廉珍又生有7個男孩,現分別在美國、上海、天津、成都等地工作,他們都事業有成。二哥張廉靜不到17歲就因傷寒早逝。”
如今,張廉云的生活平靜而有規律:散步、練書法、和老朋友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