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上雜記

成方

水洛城

我與友人，相識相交已近二十余年。曾問過他家鄉名字的含義。清康熙《莊浪縣志·形勝》稱：“縣城環拱皆山，層巒疊嶂如波浪然，故以名邑。”就直觀地貌而言，釋莊浪為“莊山浪水”。而另一說即為，莊浪，藏語音譯，漢譯野牛溝。屬古代吐蕃的支族。而“水洛城”之稱，顧名思義，應得名于城南的水洛河了。據記載，早在公元411年，即有“水洛”之稱。我的理解，水洛城，亦即現在的莊浪縣了。

應我的要求，朋友說帶我們粗略地瀏覽一下城貌。我們驅車向城里駛去。

車子由南向北，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路口中央高高聳立著一座高大的紀念碑，碑上鐫刻著“中國梯田化模范縣”幾個鎦金大字。朋友介紹說，這是全縣人民，頂烈日，冒嚴寒，忍饑渴，灑血汗，舍生命，不分晝夜，艱辛奮戰，重整山河，歷時三十余年，最終修建梯田九十四萬畝。并于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六日，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水利部命名為全國第一個梯田模范縣。無疑，這塊碑，是莊浪人民氣吞山河征服大自然的精神的寫照。莊浪民間詩人周德育在《手掌上的春天》一詩中，熱情地謳歌了莊浪人民自強不息、艱苦奮斗的精神：

在農夫粗裂的手掌里

長滿陽光的種籽

莊稼在手指上發芽

春天從掌紋里走來

把希望架在刀刃上

讓日子明亮而鋒利

又是清明、芒種

泥土在吆喝中起伏

耕牛在吆喝中燃燒

雙腳

播進泥土的誘惑里

構成莊稼的根系

在掌紋與掌紋之間

一塊塊活生生的爛漫

構成秋天里

最為凝重的色彩

往東南拐，約行二百多米，朋友指著馬路西側的一棟兩層小樓改建而成的美容美發店，告訴我說是他的故居。現在產權仍歸他家，一年大約可收六七千元租金呢。再稍南行一點，路東便是紫荊山公園。順指望去，一座高大牌坊矗立在六七米高的花崗巖石階上，石階兩側蹲踞著兩尊威武雄壯的石獅。牌坊近二十米高，四柱三門。門樓上方書寫著三個大字：“紫荊山”。朋友說，這還是胡耀邦親筆題寫的吶。定睛細看，果然。朋友繼續介紹，紫荊山，為國家2A級游覽名勝，集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于一體，為儒、釋、道三家活動場所。尚存三院五殿、兩樓一閣，洞、寺、宮、祠四處，鐵塔兩座，鐵鐘一口，歷代雕塑壁畫甚多。司機師傅因職業的關系，早養成了游覽的習慣與愛好，聞聽介紹，他表示明早一定要爬一趟紫荊山。

繼續東行，依次是文化廣場、紫荊廣場、東口公園三大文化休閑建筑。那一盞盞紫荊花路燈，一段段略顯夸張的小徑，一尊尊生動逼真活靈活現的漢白玉雕塑，為不大的縣城憑添了一道道靚麗風景，也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影像。想象中，每每夜幕降臨，市民們不約而同來到廣場。音樂如水般流淌，水似音樂般蕩漾，華燈若星漢般燦爛。露天舞臺上，自樂班的秦腔，老年人的健身操，年輕人的街舞競相上演。且好戲連臺，讓人目不暇接。這是怎樣的一副隴上樂業圖呦！我陶醉在這美好的遐想之中。

往北拐，是萬泉河。水洛、萬泉兩條河流，一南一北，包裹著莊浪縣城，在城西交匯，繼而南下流入渭河。

沿萬泉河西行，路北是新城區。一座座高大新穎的建筑令人目不暇接；幾個新建成的居民住宅小區連成一片。朋友說，這里房價才六、七百元。真便宜啊。我與他開玩笑說，你退休后可回來養老。家鄉多好呀，沒有污染，沒有噪音，沒有城市的煩惱……不料，聽了我的話，朋友陷于沉思。良久，他嘆口氣，幽幽地說，你說的沒錯，而我們的生活，或許，已不屬于這里……我無語著。是啊，人世間，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生活軌跡。生活中，你得到的，沒準兒，正是你失卻的。不過，從朋友的語氣中，我感觸到了，他對故鄉，深深的眷戀。

我們來到縣招待所紫荊賓館，開房休息。朋友說，這里應該是縣城住宿條件最好的地方了。安排停當，我忙催朋友回家，好讓他多些時間陪父母。

騎馬看花似地轉了一圈，心中涌出許多感慨。不可否認，這里，是貧窮的。據查，甘肅省的經濟實力，全國排名倒數第二。而這里的人民，卻是勤勞的。他們高揚著“梯田精神”，正在用自己堅實的雙腳，踏出一條通向富裕文明的大路；正在用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托起一個山川秀美的嶄新的水洛城。

朋友大哥家，在南關，也是臨街房。大哥開了間小飯店。晚間，我們在此就餐。菜是大嫂親手做的大盤雞，酒是莊浪特產“水洛大曲”。肉香酒醇，很對我的胃口。只是，過于豐盛，滿滿一桌子碗碟。頗應合了《平涼府志·莊浪縣》里“民風淳質，士無偽習”的記述了。

晚上，睡前，與司機師傅相約，明早登紫荊山。

第二天大早，起床出門。

“吃點啥？”

“牛肉面。”我領他進了一家牛肉面館。

“兩碗‘毛細，一盤牛肉，外加兩只茶葉蛋。”進門落座，我沖“小二”喊道。

話音剛落，操作間里便“叮叮當當”忙活起來。頃刻間，食物便上了桌。一盤牛肉，晶瑩剔透，薄如紙翼；牛肉的經脈、筋絡清晰可見。再看那面，大碗，約三、四兩。上面浮一層紅紅的油潑辣子，白的是蘿卜片，綠的是蒜苗末。每只碗里還漂浮著一只呈褐色的茶葉蛋。僅看這顏色，便饞煞人也！一筷子挑起，我驚住了，天哪，這是面嗎：透著亮，泛著黃，冒著香。根根細如發絲，似飛流直下的瀑布。咬一口，一股子香氣熱熱地直浸如五臟六腑。諸位，這下知道什么是“毛細”了吧？你饞了沒有？只見我倆，一口面，一口湯（牛骨原湯），一片牛肉，如風卷殘云一般，直吃的全身每一個細胞仿佛都沁著這面食的香氣。

司機師傅邊擦著嘴邊感嘆道：“真香啊！”

紫荊山

紫荊山，平地突兀于莊浪縣城之中，因山陰遍植紫荊樹而得名。朋友說，他上中學時，時常到這兒，讀書背英語。據說，清朝乾隆時期，紫荊山有“道南書院”之稱。隴上名士趙時春、孫慶伯等曾在此留下大量詩詞、銘碑刻石，縱情吟詠了紫荊山的秀美雄奇。乾隆九年，時任靜寧州知州的王烜王羲賓，登紫荊山后，留下了這樣的吟頌詩句：

丘壑無多步易窮，登臨屐齒卻匆匆。

參差古寺斜陽外，爛熳名花宿雨中。

紅映紫薇堪作伴，香生雞舌未稱雄。

憑欄更有勾留處，四面青山翠掃空。

拾級而上，穿過高大的門樓，不大的廣場上，一塊巨大石碑正中矗立。石碑被一只花崗巖雕刻而成、身軀龐大的獅頭龜身獸馱著，上面鐫刻著胡耀邦親筆題寫的“紫荊山”三個大字。這只獸設計很巧妙，兩只鼻孔中不停有水涌出。龜身下座基四周，有浮雕，細看，描繪的是《西游記》里的故事。我忙用相機記下了這有趣的畫面，司機師傅也不停地用手機拍照。找了半天，終于，在一溜窄窄的石階上方，發現了登山的入口。臺階有些陡峭，一個很小的簡易房戳立在上面充做售票處。門票很便宜，五元一位。遺憾的是票樣過于簡單：一窄溜空無一字的普通白紙上，蓋了個紅戳，僅此而已。無一絲留做紀念的價值。惹的司機師傅對售票的小姑娘好一通批評與建議。我也在心中感嘆著，廣袤的祖國大地，又有多少這樣歷史悠久的文化文明，正在歲月的侵蝕下，悄悄地湮滅著。而保護和開發，又談何容易。

登上一組更加陡峭的臺階，迎面是一座五、六米高的鑄鐵香爐，呈塔狀，六層。基座上刻有“大宋民族英雄吳玠吳璘紀念館”的字樣。香爐后面再上十幾蹬臺階，即是紀念館的正廳。一進廳，迎面矗立著四位南宋抗金英雄的鎦金銅鑄塑像，當中是岳飛韓世忠，吳玠吳璘分立兩邊。兩廂墻壁上，繪畫著吳玠吳璘英勇抗金的故事。莊浪自古民俗純樸，人民好稼穡，務本業，尚氣力。每當國家民族處于危急存亡之際，必有義烈之士挺身而出。大宋靖康元年，金兵大舉南侵，汴京淪陷，徽欽二帝被俘北去，戰火由中原延燒至陜西五路。當此危難之時，水洛人吳玠、吳璘，率子弟兵，與岳飛、韓世忠并肩，轉戰關陜秦隴，抵御外虜入侵。康熙朝《莊浪縣志》亦有詩贊曰：

古廟蕭涼白日曛，兒童解道宋將軍。

丹心宵渡隴干水，鐵膽晨飛德順云。

入夜烏鳶棲月影，經秋風雨護螭文。

百年戰壘堆磷火，青史琳瑯姓字芬。

我點燃置于桌案上的香燭，高舉過頭，肅面敬立，向著我們的英雄，送上我發自內心的敬仰。

司機師傅頗有意思。玉虛宮十王殿文昌樓關帝廟顯對閣藥王洞，他逢廟就進，遇佛必拜。看他一臉虔誠虔誠煞有介事兒地在那廂上香叩頭，我不禁于心中暗笑。有趣的是，在他頂禮觀世音菩薩時，一尼姑正在殿內打掃衛生。見他如此，那尼姑慌忙在一旁敲起木魚頌起經來。他出來時，我聽那尼姑用方言在廟堂內正嘀咕著什么。我忙問他道：“香火上了沒有？”他疑惑著：“啥香火？”看著我捻手指的動作，隨即他恍然大悟，返身向尼姑奉上十元人民幣。

拜完文昌帝、魁星，下樓時，司機師傅對我說，他女兒今年中考。這回我恍然大悟了他的虔誠。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文昌樓往上，快到山頂處，一塊平整的土地上，生長著四棵古槐樹。準確地說，應是倆倆孿生的兩株樹。此樹又稱“宋槐”，相傳為北宋將軍劉滬收復水洛城時所栽，至今已有九百多年歷史。為了與百多年前從西方引進的洋槐區別，現今，古槐又叫做“國槐”。其實這兩種槐樹同科不同形，國槐粗短多枝，生長緩慢，易形成龐大的樹盤，且枝葉茂密。而洋槐，因了生長速度極快，遍地都是了。快站在這蒼老的古槐樹下，抬眼仰望如蓋的樹冠，我感嘆著：這千年古槐的成長過程，不正是我華夏民族團結緊密，盤根錯節的寫照嗎！而可惜的只是，在縷縷洋槐花的幽香中，最能體現我們民族精神的“古槐”，竟早已成了國粹。

站立在紫荊山頂，撫摸著古城墻殘垣，在感受歷史滄桑的同時，我想象著水洛城昔日的輝煌。俯視莊浪縣城，舊城的斑駁與新城的時尚，盡收眼中。遠眺西方萬泉水洛二河的交匯口，望著那滾滾南下的河水，我不禁在心底涌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