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兔子舞的婆婆

水藍衫

1

小時候，你的口袋裝滿專門用來對付我的零食。當我看到別的小朋友在爸爸媽媽簇擁下，羨慕的我會問你：“我爸媽呢？”這時，你會很麻利地摸出一塊糖，塞進我嘴巴，用蹩腳的謊言哄我：“出國了，這不，糖果還是他們給你買的呢！”

可是你沒想想，我永遠長不大嗎？

在幼兒園，大家都躲著我，好像躲一只丑陋的蛹，我還聽到他們竊竊私語：“她爸媽根本不在國外，騙人！”“她婆婆是個染絲線的孤寡老婦……”

回到家，我哭得天翻地覆。你跌跌撞撞將我摟在懷里，像做錯事的孩子。那天你告訴我，你的女兒和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爸媽，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因車禍雙雙去世，你怕我接受不了，便編了謊話。

你緊緊貼著我的小臉，想要把我的淚水暖干。我聽見你輕聲說：“美美不怕，還有婆婆我呢！”

可是，你像婆婆嗎？

我想看爸媽的照片，你說丟了；我說去爸媽“睡覺”的地方，你說太遠了；我說該死的肇事司機叫什么，你說忘記了……

我狠狠地打你，你也不生氣，還給我買了很多玩具回來：抱抱熊、蟲蟲車、芭比娃娃……那個童話里粉紅色的小床，也讓你搬了回來。

可是我無法原諒你，誰讓你把爸媽的照片弄丟了，丟三拉四的，就像漫畫書中那個粗心大意的“花花蝴蝶”。

我故意大聲喊你：“花花婆婆！”

2

腿傷的后遺癥讓你一瘸一拐的，還做著受人嘲諷的工作，但你整日樂呵呵的，時不時還來上一段京劇《智取威虎山》的句子：“這一帶也就同咱家鄉一樣，美好的日子萬年長——哎哎——哎——”收工后，你會換上整潔的外套，上面的花花草草開得熱鬧，房前屋后，你種滿了美人蕉、天竺葵……

你逢人便說：“我花花婆婆有三寶：京劇、染房的大鍋，還有——可愛的美美。”

是嗎？我是美麗的嗎？

上初中后，從課本上知道，我嘴唇的那條縫，叫“唇裂”。說話時我吐字不清，喝水時經常會灑在衣領上，笑的時候會露出滑稽的牙床，同學們唯恐避之不及地躲著我。甚至有一天，一個頑劣的男生指著我說：“把這個被爸媽扔掉的丑八怪轟出教室?！?/p>

你知道了，“噌”地跳下工作臺，顧不得換衣服，找到男生的家。你不知道你當時的樣子，好嚇人??！染線的顏料水紅紅綠綠濺在你臉上身上，五顏六色，像真的“花花婆婆”。一頓氣勢磅礴的質問，把人家嚇得半死。

知道真相的我，則一臉冷漠地看著你。

你手忙腳亂把我摟在懷里說：“那年冬天，我在街頭看到了哇哇大哭的你。當我把你抱起來時，你不哭了，用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我，好漂亮喲！”

3

可是那次，我掙脫了你的懷抱。我是個棄嬰，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我偷了你柜子里所有的角票，一張沒剩。

我將頭發染成金黃的海藻，穿著“流行”潮服，“噔噔噔”去了汽車站，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隨便吧，買了一張票我就上車了。

原來外面的城市一樣冷，風也那樣大，就連別人看我的眼光，也是一樣的嘲弄。我躲進了電影院里，那種設有自助放映的單間，吃喝拉撒一應俱全。我無所事事，按照菜單一個一個往下看，凡是父母與孩子親昵的鏡頭，一律快進跳過。

天冷得厲害，我還是想起了你。那次放學下大雪，你毫無征兆、顫顫巍巍地給我送來了我羨慕已久的羊絨衫；那張粉色小床，是你拿著童話畫冊找到木匠師傅，被人家嘲笑了一番才給做的……

鼻子有些酸，忍不住跑了出去，外面陽光亮晃晃的。我撥通老師的電話，老師惶急地說：“美美別鬧了，你婆婆瘋一樣四處找你，滿大街都被她貼滿了尋人啟事，為這還與城管發生了摩擦，腿傷又加重了……她的腿你知道嗎？是你小時候，她抱著你去看病摔傷的……”

天！花花婆婆，你還有多少秘密瞞著我？

4

我16歲生日那天，你神秘兮兮地說，要送我一件禮物。你總這樣，總有那么多的秘密。

你說，我要讓美美變成公主！這怎么可能啊，婆婆，我患有唇裂，那么丑，怎么能和公主相提并論？

你笑了起來，笑得有些岔氣。你拿出兩張車票，并告訴了我一個震驚的消息：去省城整形醫院，為我做唇裂修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我真的能變成公主嗎？

原來這么多年，你沒日沒夜工作，沒添過新衣，也聽不到你熟悉的京劇，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攢足我昂貴的手術費上。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紗布除去了，一個像電影明星般的護士阿姨遞給我一面鏡子說：“美美，你比阿姨還漂亮?！?/p>

鏡中的那個女孩是我嗎？是那個人人躲避不及的美美嗎？她的嘴唇紅嘟嘟、翹翹的、水潤潤的。我用手輕輕撫摸，真是我！我再也不是那個丑陋的蛹了！

欣喜若狂的我從手術室里出來，你坐在椅子上睡著了，輕輕地扯著鼾，嘴角淺淺地笑。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守在我身旁。那時我總纏著你問些奇怪的問題，你一臉微笑，暖如春風：

——婆婆，我怎么和小兔子的嘴唇一樣？

——哦，你本來就是月亮上的小白兔，有一天，你想婆婆了，所以就來到了人間。

——那么婆婆，你為什么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

——哦，那是我在跳兔子舞。

那你的腿疼嗎？你緊緊摟著我笑了，眼角淚光爍爍，我替你擦，可淚水都藏進溝壑般的皺紋里，怎么也擦不干……

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是有秘密的。我偷偷在隔壁王阿姨那里學會了織壁毯，我還學著織了一個賣了幾百塊錢呢！回去了，我要給你買開滿花朵的外套，還有你最喜歡的京劇碟片，要不，你只會那幾句，我都聽膩了……

嗯，就這樣，一定！

編輯/張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