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于20世紀初期在文壇嶄露頭角,并以其怪誕變形的創作手法被后人贊為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宗師和探險者。然而作為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鼻祖,他并沒有背棄現實主義這一傳統,而是融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于一體,其小說在荒誕之中蘊含著鮮明的現實主義特征,主要體現在細節的真實性與整體帶有的預言性質,最終達到更為深刻地揭示現實的目的。
關鍵詞:卡夫卡 現實主義 荒誕 真實
弗蘭茲·卡夫卡(1883-1924),20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被稱為西方現代派文學的宗師和探險者。西方現代派文學發端于19世紀晚期,興盛于20世紀前期,是西方繼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之后的又一重要文學形態,分支流派有象征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意識流、荒誕派戲劇、黑色幽默小說、魔幻現實主義等。卡夫卡是其中的突出代表,并因其兼有多個分支流派特色的創作手法,二十世紀的各個寫作流派如表現主義、荒誕派等紛紛追認其為先驅。現代派多用變形、扭曲、實驗性的手段來表達人類的現代性困境,其創作手法與風格與傳統的現實主義相背離,然而作為現代派文學鼻祖的卡夫卡,在其文學創作中并沒有徹底遠離現實主義這一傳統的文學創作手法,而是融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兩種風格于一體,在整體充滿荒誕色彩的照映下蘊含著典型的現實主義特征。
現實主義是文學藝術的基本創作方法之一,其理論根源來自于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模仿論”,認為藝術在本質上應該模仿或再現現實世界。因此現實主義側重如實地反映現實生活,客觀性較強。它提倡客觀地、冷靜地觀察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精確細膩地加以描寫,力求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在將近兩千年的歐洲文學史上,亞里士多德所提出的“模仿論”一直被作為永恒不變的藝術法則和美學信條為現實主義文學提供理論支撐。現實主義文學到19世紀發展到鼎盛,然而 19世紀末期現代派文學的出現以其個性化的敘述顛覆了傳統現實主義文學所代表的文學理念,摒棄了傳統文學以“模仿論”為中心的創作原則,試圖建立起以“表現論”為中心的新規則和范式。表現論不主張用作品去再現生活,而是提倡從人的心理感受出發,表現生活對人的壓抑和扭曲。
卡夫卡的小說創作期在20世紀初,西方文學創作風格正由現實主義邁向現代主義。陳黎在《卡夫卡、博爾赫斯與虛構》一文中,針對文學由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的轉變,進行了一番分析:20世紀小說觀念的演變,反映了小說中占主導地位的敘述傾向由“寫實”一極漸漸向“虛構”一極位移的過程。這一過程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本世紀初,這時的小說觀念主要建立在19世紀現實主義小說的基礎上,強調小說的寫實性,但是小說作為一種虛構藝術形式特征漸漸開始被強調,在此階段出現了本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家卡夫卡。第二階段大體上指20、30年代至50、60年代,從上世紀末萌芽的現代主義小說,以及壟斷文學批評界的形式主義的審美情趣,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小說觀念所認定的小說的現實指涉性,既然我們無法把握那個外在于我們的完整統一的客觀存在,我們只好訴諸于“心理現實主義”以獲得使我們的躁動的心靈暫時平靜的另一種“真實”。第三階段始于60年代以后,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思潮的流行使“現實”與“文本”的界限日趨模糊,當代的小說觀念明顯地向“虛構”一極傾斜。[1]卡夫卡處在第一階段,并以其創作在文學界掀起了一場美學革命,將一種新的風格引入文學,開啟了現代派創作的先河。與此同時,人們在將卡夫卡納入現代派之后,自然而然使其遠離了與現代派相對的現實主義范疇,卡夫卡小說與現實主義漸行漸遠了。
提起卡夫卡的小說,人們最先想到的其荒誕性:人在睡醒后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甲蟲,城堡看得到卻永遠也走不到,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捕最后卻心甘情愿地死去……這一切都明確地顯示了卡夫卡在其小說中跨越了長久以來為人們所認可的現實主義的藩籬,大步走向了現代主義。對于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關系問題,卡夫卡是怎么樣處理的呢?葉廷芳先生在其《西方現代藝術的探險者》一文中針對這個問題進行了闡釋:現代派在藝術形式上是以否定傳統起家的。那么我們的這位主人公卡夫卡是怎樣對待這個問題的呢?的確,卡夫卡作為現代主義作家,在這一問題上并沒有脫離現代派的這個基本共性。在文學創作上,他反對因循舊規,主張獨辟蹊徑……從他一生的主要創作傾向看,他是突破傳統的……但這也許是卡夫卡的又一個獨特的地方:他不象一般現代派作家那樣,是個與傳統“徹底決裂”的“空中飛碟”,而仍與傳統維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的短篇《老光棍勃魯姆費爾德》,寫一個工人平淡而艱辛的生活,完全是白描的手法。另一短篇《騎桶者》,寫大冷天一個窮人一文不名,騎著煤桶去煤店想賒點煤救急,煤老板夫婦一個裝紅臉,一個扮白臉,無情地把他打發走了。小說通過這對夫婦的簡短的對話,以幽默的筆調把資產階級冷酷的性格特征勾勒得十分鮮明,不愧是一篇批判現實主義的優秀短篇。卡夫卡的三部長篇也是很有說服力的例子,尤其是《美國》,從內容到形式基本上都屬于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所展示的西方世界的那種貧富懸殊、勞資對立、黨派斗爭等場面,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說,是“對狄更斯的直接模仿”,而且卡夫卡原來的創作“意圖”也是“寫一部狄更斯式的長篇小說”。其余兩部,《訴訟》和《城堡》,諷刺和控訴的是整個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腐朽而殘暴的官僚專制制度,包括它的司法制度,就揭露社會現實的深刻性和強烈性而言,可以說并不亞于許多批判現實主義的名作。[2]隨著文學批評界對卡夫卡小說的研究越來越深入,人們也愈來愈認同卡夫卡小說中所蘊含的現實主義特性。法國著名評論家羅杰·加洛蒂在《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一書中則拓寬了現實主義的范圍,將卡夫卡納入現實主義的領域,并給予了高度評價。他說: “作為現實主義者,不是模仿現實的形象,而是模仿它的能動性;不是提供事物、事件、人物的仿制品或復制品,而是參加一個正在形成的世界的行動,發現它的內在節奏。”[3]
卡夫卡小說現實主義特征首先表現在其細節的真實性。他的故事從總體上說是荒誕的,但有很多的細節描寫采用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比如《鄉村醫生》中對豬圈中兩匹馬的描繪:“兩匹強壯膘肥的大馬”,“它們的腿緊縮在身體下面,長得很好的頭像駱駝一樣低垂著,只是靠著軀干運動的力量,才從那個和它們身體差不多大小的門洞里一匹跟著一匹擠出來。”[4]又如《變形記》中對變成甲蟲的格力高爾艱難起床后在家人的催促下試圖開門的描寫:“格力高爾扒著椅子慢慢向門口移動過去,在門口撂下椅子,向房門撲過去,靠著門板直起身來——他的細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兒休憩片刻,緩過一口氣來……”[5]幾乎在卡夫卡的所有小說中都不乏對細節的這種現實主義的描寫。恩格斯為“現實主義”下的定義是:除了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的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卡夫卡的小說很好地體現了恩格斯所強調的“細節的真實”。這種細節的真實決定了卡夫卡小說與純粹的荒誕派作品是有區別的,細節的真實性喚起了讀者對現實生活的思考,將人們從天馬行空的荒誕不經中拉到地面,開始審視腳下的土地。著名的匈牙利文學批評家盧卡契指出:在卡夫卡筆下,“由于細節所誘發的真實力量而顯得實有其事。必須明白,沒有這種恰恰在次要細節中顯示的現實主義的‘比比皆是,則對我們總體存在中所產生的魔幻的不斷召喚,就會把夢魘降低為一種牧師的說教。所以卡夫卡作品的整體上的荒謬和荒誕是以細節描寫的現實主義基礎為前提的。”[6]
除了細節的真實外,卡夫卡小說的現實主義特征還表現在他將一種新的現實引入作品,這種現實從表面上看是荒誕不經的,但卻包含著一種真實性,能夠取得讀者的信任感,使人們從中感受到一種真實的存在。就像葉廷芳先生指出的:“卡夫卡的作品之所有這樣持久的生命力,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它的真實性。真實性這里不僅指作家觀察生活的精確,角度的獨特和研究的認真,還在于作者體驗和感受生活的真實。”[7]“卡夫卡的影響之所以像滾雪球似的不斷擴大,原因之一恐怕在于:他的作品所反映出來的現實性,隨著歷史的進程,其時間跨度的不斷延長,空間幅度的不斷擴展,從而具有了某種預言的性質。人們從作品中看到了清白無辜的正直人遭受那樣的精神折磨(《訴訟》、《城堡》),殺人時使用那樣殘忍的肉刑(《在流放地》),不禁感到這是‘這是德國法西斯統治下歐洲現實的預演。法國著名作家安德烈·紀德于1942年5月流亡到阿爾及利亞后發出驚嘆:‘這一切像極了卡夫卡筆下所描寫的。這種預言的準確性甚至迫使原來批判卡夫卡的盧卡契也不得不承認‘卡夫卡到底是個現實主義者。恩斯特·費歇爾甚至說:‘許多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感覺到的事情,他(卡夫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就著了先鞭。”[8]雖然卡夫卡已經離我們遠去了,但他的影響力卻越來越大,生活在當下的我們在遭遇某些困境時,常常想起卡夫卡,想起卡夫卡小說中描述的某些情境,小說中的陰霾穿越時光籠罩在我們身上,我們自身所處的困境恰如小說中人物早已遭遇的困境。美國詩人、劇作家奧登評價卡夫卡說:“就作家與其所處的時代關系而論,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并論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我們現代人的困境。”
卡夫卡本人認為文學應當反映現實,他說:“我們所需要的書,必須能使我們讀到時如同經歷一場極大的不幸;使我們感到比自己死了最心愛的人還痛苦;使我們如身臨自殺邊緣,感到因迷失在遠離人煙的森林中而彷徨——一本書應該是我們冰凍的心海中的破冰斧。”[9]但是他所說的“現實”并不是指日常生活,他說:“日常的事情是最偉大的強盜小說。每分每秒,我們都經過千百具尸體,經歷種種罪惡,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這就是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10]“我們的藝術是一種被真理弄得眼花繚亂的存在:那照在畏縮的怪臉上的光是真實的,別的則無。”[11]日常生活遮蔽了人們的視線,使人們在其中迷失,阻礙了人們對生活進行切身的感受,人們反而因此遠離了現實。為了喚起人們對日漸忽視的現實的強烈感受, 卡夫卡選擇了“變形”這一方式,以背離現實的方法來揭示現實。
不管是卡夫卡本人,還是卡夫卡的小說,都未棄現實而去,他用充滿現代主義氣息的小說揭示的現實比傳統現實主義作品所揭示的更深刻。
參考文獻:
[1]陳黎:《卡夫卡、博爾赫斯與虛構》,《江淮論壇》1999年第5期。
[2] [8]葉廷芳:《西方現代藝術的探險者——論卡夫卡的藝術特征》,《文藝研究》1982年第6期。
[3][法]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吳岳添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
[4][5][11][奧]卡夫卡:《變形記: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集》,張榮昌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
[6]胡少卿:《人與世界的不可通融性:卡夫卡<騎桶者>》,《名作欣賞》2008年第4期。
[7]葉廷芳:《卡夫卡全集:第1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9]葉廷芳:《卡夫卡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0][奧]古斯塔夫·雅努施:《卡夫卡對我說》,趙登榮譯,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作者簡介:王桂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