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加遜



女藝術家總希望被視作“女神”:優雅的、高貴的、時髦的、性感的……這是古典市場人盡皆知的出位法門,意大利次女高音巴托莉幸運地天生就擁有這一切。不過近幾年,她每次專輯的亮相都在無底線地挑戰人們對于古典音樂形象陳詞濫調的思維定式。
巴托莉曾在采訪中笑稱自己就是古典圈里的“奪寶奇兵”。
她裝束詭異,不演唱大作曲家或者聽眾熟知的作品,發片速度拖拖拉拉,一股腦兒鉆研不太為人所理解的“歷史計劃”,甚至動用自己的身體踐行自己的音樂考古學命題:今天,我們還能從古典藝術家的生命中聽出多少未知的世界?有意味的是,這么一個在古典歷史被遺忘的角落發掘的藝術家在最新的“使命計劃”里卻顯現出了二十一世紀無人能及的先鋒感——挑釁刺激、情色魅惑,近似丹·布朗小說《達芬奇密碼》里的宗教詭異。
不過,當人們看見塞西莉婭·巴托莉本人穿著完美無瑕的黑色套裝現身時,還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因為此次她在唱片《使命》封套上的形象充滿驚悚:一位光頭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傳教士,向前舉著十字架,仿佛正要對一批異教徒執行火刑。究竟是什么力量讓優美的巴托莉甘心做出如此恐懼的變身?她哈哈大笑地說:“我只是想借此形象喚醒音樂歷史上非常有趣的一個人——阿格斯蒂諾·斯蒂法尼(Agostino Steffani)。他是一位作曲家,同時肩負了許多音樂以外的使命。他一生的大多數時光是一位天主教牧師,在德國北部傳教多年,最后成為了主教。同時他還是位外交官以及皇室宮廷的斡旋者。不過,作為作曲家的他同樣十分出色,他的創作介乎文藝復興與巴洛克時期,幾乎可以說是他啟發了后來的亨德爾。”
巴托莉擁有不同尋常的次高音聲線、驚人的花腔技巧與色調變化,是當今世界在巴洛克古典作品演釋領域最賣座的明星。正如這張專輯的標題,巴托莉這幾年對音樂的追求并不僅僅停留在對象詮釋上,而是尋找對于她生命有特殊意義的“使命”。2005年,她發行了《禁忌的歌劇》(Proibita),收入一系列十八世紀由于羅馬教廷嚴苛的審查制度慘遭封殺禁止的音樂作品。2007年的《瑪利亞》則是向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歌劇女神瑪麗亞·瑪麗布郎致敬之作。2009年,巴托莉發行了《祭獻》,這一張專輯匯集了為閹人歌手創作的詠嘆調。唱片封套上巴托莉雌雄同體,毫無性別的頭像與一具男性裸體雕像合二為一,引發了全世界瘋狂的討論。巴托莉一路走來,拒絕成為人們慣常所期待的古典歌唱家。擁有無數光環的她走到了如今,也不再懼怕冒險:“我打算與那種典型的歌劇女神對著干,她們始終不改一副漂亮的面孔!再說,對于拍出迷人的照片我已經厭倦了,它們和我的音樂計劃甚至沒有任何關系。比如‘祭獻,我試圖呈現那不勒斯美麗的巴洛克音樂,但這種美麗是以每年有四千個意大利男孩被閹割為代價的。我怎么可能在封套上擺著美麗的微笑述說如此殘忍的故事?封套的影像必須與計劃有關。”
“怒目的巴托莉”直觀地引出了主角——阿格斯蒂諾·斯蒂法尼的登場,他的復雜、多樣將在這張臉背后,在巴托莉的聲音里逐一展開。作曲家斯蒂法尼生于1654年的意大利,具有非凡的音樂天賦,這項才華為他在巴伐利亞及漢諾威的宮廷謀得了職位。漸漸地,斯蒂法尼熟練老道的外交手腕得以嶄露頭角并卷入多場重要的政治陰謀。其中最引人遐想的一樁是1694年,瑞典科尼西斯馬科伯爵(Konigsmarck)與漢諾威的蘇菲公主展開一段風流韻事,他們倆常常引用斯蒂法尼歌劇作品里的臺詞作為暗語互相傳情。由于涉及朝廷的政治利益,科尼西斯馬科伯爵終究在一次幽會中被暗殺,據說他的死同樣與斯蒂法尼脫不了干系。再回頭看看巴托莉演繹的光頭版詭異牧師,竟如此精妙地表達了其中的桃色與陰謀。
把陰暗的皇室密謀放在一邊,斯蒂法尼的音樂才是“使命”的真正主題。巴托莉說:“這真是一個很神秘的作曲家,我一直想做關于巴洛克早期的音樂計劃,他正中下懷。他寫出了美好的音樂,漂亮的旋律線,完美而又有節奏感的詠嘆調,充滿火的能量。今天,斯蒂法尼與他的音樂已經鮮為人知,‘使命計劃正是要改變這個現狀,雖然我知道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斯蒂法尼的創作量驚人,包括樂隊作品、二重奏、合唱音樂(其中有一首相當不錯的《圣母悼歌》)以及至少十五部歌劇。他的身份與地位令其音樂在全歐洲傳播開來。斯蒂法尼在蒙特威爾第、維瓦爾第時代曾是一個重要的名字,其創作首次將維也納傳統與當時的法國舞曲音樂風尚結合在一起。巴托莉往返于慕尼黑、漢諾威、維也納和倫敦尋找斯蒂法尼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收集樂譜。“他到巴黎并結識了呂利(Lully),此人影響了他部分的樂隊創作”,巴托莉說道,“但在一些詠嘆調中,我還聽到了蒙特威爾第的風格。他與科雷利(Corelli)、卡沃利(Cavalli)及維瓦爾第都有關聯,而我最想說的是他好比亨德爾的祖父,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歐洲作曲家。”
斯蒂法尼的創作跨度驚人,亦不可能在一張唱片中涵蓋他的全部作品,巴托莉舍棄了其中的器樂類作品,稱會在之后的音樂會演出中將其重新納入節目單。但這并不妨礙《使命》這張唱片的誘惑力:富于沖擊力的舞曲,戲劇感極強的管樂背景。手持鈴鼓,巴托莉的顫音漂亮之極,十六分音符一路狂奔,大膽的高音花腔令人眩暈。她的聲音居住在每一個短句之中,富于表情的控制,誰聽了會不動容?其中幾首與法國假聲男高音雅洛斯基(Phillippe Jaroussky)的二重唱是他們的首度合作,兩人的聲線營造出迷人的反差,更襯托出巴托莉中音區略帶情挑的音色。其中,歌劇《奈奧比》(Niobe)的唱段“Dellalma stanca a raddolcir le temper”最引人注意。
除此之外,亨德爾是巴托莉“使命計劃”里的另一條重要線索。“在亨德爾的兩部杰出歌劇《亞力歐唐德》(Ariodante)與《狄奧多拉》(Theodora)中,你都可以聽到斯蒂法尼的音樂。在這張專輯里有一首詠嘆調——‘Notte amica,亨德爾曾在《亞力歐唐德》里將其旋律用作第二幕的開頭”,巴托莉為自己的發現欣喜若狂。
亨德爾啟發了巴托莉對該音樂計劃的另一大靈感——由美國犯罪小說家唐娜·萊昂(Donna Leon)附帶創作一部與斯蒂法尼相關的小說。唐娜居住在威尼斯,在此她完成了重要的系列作品——“Commisario Brunetti”(“布魯內蒂探員”)。重要的是,她也是一位亨德爾狂熱者。巴托莉說:“只要有亨德爾的歌劇,唐娜必定在現場。”于是,巴托莉給唐娜打電話,稱自己發現一位作曲家的音樂聽起來很像年輕版的亨德爾,希望她能一起加入做些更深入的研究。“這位作曲家是一個神秘的、捉摸不定的人,或許他的故事可以是小說很好的素材。”一開始,唐娜對于巴托莉的提議并不感興趣,但當她聽到斯蒂法尼的音樂并了解其生活后,對他的迷戀便一發不可收。就此,寫成了以斯蒂法尼神秘的歷險傳奇為藍本的小說《天堂寶石》(Jewels of Paradise)。小說與巴托莉的《使命》專輯同步發行,在書的封頁介紹上寫著:“一個關于陰謀、音樂以及糾纏愛戀的故事,扣人心弦!”或許,這句話放在巴托莉的全新專輯上同樣適用。
斯蒂法尼在巴托莉這兒得到了所能期盼的最后優遇。然而,斯蒂法尼畢竟不是亨德爾,他的音樂最終只能用B+來評判,他更像是一位蒼白版的亨德爾或維瓦爾第。到頭來,人們應該欣賞的不是斯蒂法尼,而是重新發現斯蒂法尼以及文藝復興、巴洛克交界時期音樂活化石的塞西莉婭·巴托莉。多年來,她執著于把被遺忘的音樂帶到人們面前,并啟發人們自行尋找“被遺忘的”與“被熟知的”之間的距離,有時候這之間的距離竟如此相近,也許這才是古典音樂歷史里最美妙的驚愕。
在歌劇世界贏得無數光環的巴托莉唯一被評論界詬病的是:在詮釋曲目的選擇上偏于保守固執,有時候選擇的范圍十分狹窄,甚至僅限于十八世紀的音樂。在一次采訪中,巴托莉對自己的偏愛做出回應:“我喜愛它們,首先是因為它們及其特殊的歷史時代,從歷史角度而言十八世紀是一個變化更迭的時代,混亂、復雜、融合恰恰可以是妙不可言。我們擁有偉大的作曲家比如莫扎特、海頓,擁有漂亮的詩歌文本比如梅塔斯塔西奧(Metastazio)、彼特拉克(Petrarcha)、哥爾多尼(Galdoni)。這些音樂、文本與聲音的相互融合對于一個歌手來說是無以倫比的事情,可以有各種可能,非常特別。”
很少有人會記得,童年的巴托莉在下決心跟隨母親學習聲樂之前,最大的愿望是成為一名弗拉明戈舞者。恐怕喚醒那些被遺忘的各種感官體驗是巴托莉與生俱來的天份,在這點上,她的確十分接近于一位弗拉明戈舞者所帶來的魅惑與力度。陳詞濫調的歌劇女神?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