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婭
一個認清自己并且堅持聆聽內心聲音的人,他一定是很純粹的。接受大眾評審的時候,他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認同,但喜歡他的人一定是發自內心的。
“克里斯蒂,中杯拿鐵!”吧臺后那位金頭發的高個兒姑娘一邊在等待的隊伍里搜索名字的主人,一邊端著咖啡大步向這面走來。我點頭微笑,以便確認。
“祝您擁有美好的一天!”她將紙杯輕擱在我面前的小圓木桌上,緊接著一個利落地轉身。我向她道謝的同時,拉起袖子看了看手表——九點五十,第一節課還沒下,離第二節課開始也還有四十來分鐘,于是我決定安心喝完這杯咖啡再往學校走。
就在這個時候,老梅吉華麗的身影在繁亂的街景中脫穎而出。她時不時地抬頭朝這邊望,每每我正欲揮手想要打招呼,她就又壓下目光,拖著一深一淺的步伐繼續向這邊走。很顯然,我始終沒被注意到。此時此刻的老梅吉依舊是一副五彩斑斕的樣子——高至膝蓋的暗紅皮靴,繡著大朵大朵芍藥的淺綠色長款棉服,灰白相間的長發被一根藍色發帶高高束在腦后。我站在這堵反光的玻璃墻后面正大光明地向她望,身邊路過的人們回過頭偷偷投去或羨慕或贊許的目光,無論如何,大家都對這位衣著鮮亮的老太太充滿了好奇。直到她拉門進來,我才從背后悄悄拍了下她的肩膀——“早上好?。∶芳?!”
老梅吉猛地轉過身,顯然是被這樣突如其來的熱情問候嚇了一跳:“嗨!克里斯蒂?嗨!怎么會是你???”她匆匆望了一眼手表:“不對,這個時間你應該在學校?。≡趺矗瑳]去上課?”說著她又盯著表針看了看,并將一顆大粒的薄荷糖遞給我,自己也含了一顆。
“要不是去外事警察局延簽證,我怎么都不會缺課的!第一節課也不好打斷,就準備第二節課再去?!蔽覍⑻枪M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解釋道。
“對啊梅吉,這個時間你也應該在學校啊!怎么,沒去上課?”我照著她的語氣重復了一遍,也假模假樣地看了一眼手表。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了一大跳——還剩十分鐘,第二節課就開始了。老梅吉一聽,先是一愣,然后拉著我就轉身往外走,也顧不得買咖啡了。
“時間我算好了,不可能遲到啊!怎么會遲呢?”這句話,她重復了整整一路。
當我們氣喘吁吁地站在班級門口的時候,大家都已經拿著課本在嘩嘩地念了。梅吉先打了報告,我才緊跟著坐了下來。這時候,大家也不認真讀書了,陸陸續續地抬頭跟我們問起好來。
“嘿!怎么遲到啦?發生什么事了嗎?” “我有沒有錯過什么好戲?”……挑頭的是坐在另一端的那幾個搗蛋鬼,緊接著一串唏唏噓噓的質疑聲在連成片的課本背后響起。
“既然大家都那么好奇,那我們就先不讀書了!”塔莎女士說著便首先將課本攤在了桌子上。
這句話一出口,大家以最快的速度紛紛合上課本,咣哩咣當地弄出好大一片聲響。
“現在請兩位遲到的同學講一講理由!”塔莎女士的目光在我和梅吉之間稍稍徘徊了一下——“克里斯蒂,你先來吧。也好讓梅吉喘口氣。”
我清了清嗓子,大家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過來。這時候,塔莎女士也抱起了水杯,蹺著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所有的人都擺出一副專心聽故事的姿態。
“首先,很抱歉,我遲到了。因為早上我去外事警察局延簽證了。”一看底下沒什么動靜,我就繼續往下講?!拔宜狞c半就起床了,五點出門,六點到達警察局門口開始排隊。我一直站在那兒,不敢上廁所也不敢去買咖啡,因為害怕離開一小會兒就被別人擠到后面去!隊伍越來越長,甚至都沿著小路排到了公交車站。好不容易熬到了早上八點,工作人員才出來開門。玻璃門兒才打開一半,人群就瘋了一樣往里擁,還沒等我反應,幾個隊伍最后排的男人已經沖到了我前頭。”我繪聲繪色地講著,大家專注得不行,“然后我就使勁兒順著人潮往里擠,還好我體型小個頭低,鉆來鉆去才提早拿到了號碼?!闭f著,我把胳膊上的一小塊淤青給大家看,他們一邊小聲安慰我,一邊痛斥外事警察局的混亂。
“這是真的嗎?那里真的這么沒有規章制度嗎?”塔莎女士認真地望著我,一副無法相信的表情。
“是這樣的!上一次我去排隊,凌晨三點就到那兒了,結果早上開門的時候硬生生地被那些人擠到隊伍后面去!于是那天我一直等到了下午才拿到新簽證!”說話的是烏拉吉米爾,那個金頭發的俄羅斯男孩兒。
“沒錯!外事警察局是這里最亂的地方!警察的鼻子都長在天上!”
“現在安靜下來,聽梅吉說!”塔莎將聲音提高了八度才將我們的熱火朝天澆滅。大家的聲音這才漸漸沉淀下來。
“我——我只是睡過了頭!”老梅吉的聲音沉沉的:“我每天都必須保證至少八個小時的睡眠,昨天晚上一點睡的,所以今早必須過九點起來?!?/p>
“那你晚上可以早一些睡下嘛!”塔莎女士的聲音里充滿了善意。
“不可以,晚上一點睡是我的作息習慣?!崩厦芳亓酥卣Z氣。
“那你可以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啊,這樣就不會遲到啦。”塔莎女士以哄小孩子的語氣悉心開導起來。
“不可以,我晚上一定要睡夠八個小時!我已經老啦!健康才是最主要的!”梅吉的語氣又強硬了幾分。
我們大家都不再做聲,互相換了換眼色,老梅吉典型的“美國”式性格終于赤裸裸地暴露了出來!塔莎女士就此作罷,不再勉強些什么:“同學們拿起課本,繼續跟我讀!”大家便又拿起書咿咿呀呀地讀起來,氣氛卻低沉了不少……
下課后,塔莎女士依舊站在門背后和大家一一擁抱告別。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因為我對早上的遲到充滿了歉意,我走到塔莎的身邊,輕聲說:“對不起,女士。我應該提前請假才對!”塔莎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用擔心,延簽是大事情!下次再去的話,可以叫上男同學和你一起,不然出了什么意外沒有人保護你!”我向她道謝,然后互相擁抱道別。
走出學校的大門,天已經陰下來了。我在長廊的階梯上方站了一會兒,隔著重重車影望了望河對岸的城堡。老梅吉的綠影子突然出現在了石柱背面。
“嗨,克里斯蒂!地鐵站?”
“嗯!”
“那一起走吧!”說著,她直接將一顆剝好了的薄荷糖塞入我的口中,她自己也往嘴里丟了一顆。
自從那次遲到事件之后,同學們對老梅吉的敬重又多了幾分。確切地說,是敬而遠之,大家都怕一不小心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怪脾氣,所以,課下找梅吉聊天的人逐漸少了起來,這么一來作為鄰桌的我們,就越走越近。我以為這樣難得的和諧與迥然不同的文化填充能夠將那些漂浮在表面的矛盾層層埋住,事實證明——這個想法是如此的不切實際。
雖然學校的規定沒有那么嚴格,可以請假或在有效次數內無故曠課,但落課這事兒是不到迫不得已,絕對做不得的。我了解我自己的惰性——落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再說,捷克語的詞法又小又凌亂,一層疊著一層,一天不去就很難跟上進度。
冬末春初是整個歐洲流感的高發期。有一次,我也不幸染上了感冒,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煲谀┛荚嚵耍也桓艺埣?,頂著寒流往學校去。我走進教室,脫掉大衣在座位上安置好,可沒隔多久,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咳起來。伊朗的女孩立馬遞上了紙巾,烏拉吉米爾從老師辦公室幫我打來熱開水,還有一個韓國男孩,說他隨身帶了止咳藥,問我要不要吃一顆……就在所有同學對我的健康表示關心的時候,一股嚴厲而不友好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你生病了,克里斯蒂!你咳得很厲害!”是老梅吉。
我望向她,對她的關注表示感謝:“沒關系的,梅吉。用不了幾天就會——”
“你生病了,就不應該來上課!”我話說了一半就被她打斷了。她一本正經地與我相對站著,之間隔著一張窄窄的課桌。
“你坐在這里咳嗽,打噴嚏,大家就都會被傳染!特別是我,我離你最近!”她說著,冰冷的語氣里沒有一絲同情?!拔业臍夤懿缓?,天生的毛病,你坐在這里,會對我的健康造成極大的威脅!”
我轟的一下就呆住了。這樣刻薄而生硬的表達方式的確令人難以接受!親愛的梅吉,我現在生病啦!你就算再不情愿也多多少少裝出一丁點的憐憫行嗎?我結結實實地愣在了原地,滾燙從耳根一直漫過了整個臉頰!
梅吉以為我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又手舞足蹈地解釋了一遍:“聽我說克里斯蒂,如果你打噴嚏或者咳嗽,帶病菌的空氣就會擴散至整個教室!”她的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然后我當然會毫無選擇地將這些不干凈的氣體吸進肺里!”她接著微微彎腰,連續做了兩個深呼吸——“可是我的肺有問題,先天的!”說著,她緊緊捂住胸口,演出一副喘不過氣的夸張表情。
“現在聽懂了嗎?”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調明顯提高了八度!我驚了一下,同學們也不再聊天了,都安安靜靜地轉向我們。我向他們望,他們就低下頭,一副若無其事的無辜表情,我收回眼神,他們就重新轉過來,一束束好奇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潑個遍!我就快要窒息了!
正在嘩嘩抄作業的那個埃及男生看氣氛不對,無心地沖這邊撂了一句:“梅吉,看看你的表情!一大早聊些高興的話題嘛!”說著,他笑嘻嘻地將一小塊橡皮頭丟了過來。
“別插嘴!我在講正經的!我現在非常生氣?。?!”男生的話音還沒落全,這句話就被狠狠地甩了過去!
男生怯怯地望了一眼,便不再敢抬頭,繼續抄作業。
我的眼淚已經涌到下睫毛根兒了,下一秒一定會噴涌而出。我發瘋般地將桌上的東西掃進書包,拉起大衣就往門外沖。當時塔莎正往教室走,她正要抬手和我打招呼,我便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我生病啦————生病啦!”塔莎在身后喚我的名字,我終究沒有回頭。
我沖出校門,沖過長廊,越過馬路,沿著河岸奔跑,直到氣力全無。我趴在岸邊一條空蕩的長椅上,一邊哭一邊劇烈地咳嗽。坐在伏爾塔瓦干冷刺骨的野風中,久久地,在布拉格殘忍的冬天里。眼淚好不容易流盡了,我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一棵懸鈴木。它直挺挺地站在凜冽的風中,一副堅強剛毅的樣子,豈不知頭頂已然片葉無存。它悲切地站在那兒,伶仃至死——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想到了老梅吉。
我重新背起書包,繞過那道長長的石道,閃過車輛穿行的馬路——在石階的最上層,我意外地發現了老梅吉的身影,她正若有所思地靠在石柱上。
“嗨,克里斯蒂!”她將一沓課上的材料遞給我,目光溫和,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謝謝你!”
“地鐵站?”
“嗯!”我聲音小小的。
“那一起走吧!”她一手挽過我。
“明天在家里好好休息!知識點我幫你畫出來,剩下的塔莎說這周末幫你復習!”她沖我眨了眨眼睛。
我抬頭看陰霾散去的晚空,向上帝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