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LU
科爾姆·托賓,是當今文壇非常重要的愛爾蘭作家。他的創作涵蓋小說、非虛構類作品、文學評論以及劇作,曾在斯坦福、普林斯頓、紐約等多所大學教授英語文學與創意寫作。托賓的作品主要描寫愛爾蘭社會、移居他鄉者的生活,以及對個人身份與性取向的探索與堅持等。文筆優雅恬淡,內斂含蓄,被譽為“英語文學中的語言大師”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走近一位陌生的作家,有N多條途徑:他的作品、經歷、親人、伴侶、書房、嗜好……作家如羅馬城,條條大路通向他;也如數學上的零向量,可以有很多方向,卻只有一個長度。
當我想走進科爾姆·托賓,這位英語文學中的語言大師那無比精妙的文學世界時,曾面臨多個入口:孤獨、迷失、離鄉、回家……可最終我選擇了少人問津的那一個:椅子。
我認定科爾姆·托賓是一個“椅子控”!客居紐約的他,為了裝修租住的公寓,沉浸在購物花錢如流水的喜悅中,他在自己的短篇小說《一減一》中曾列出一份購物單:“兩把安樂椅,后來我運回愛爾蘭了,從布魯明代爾百貨店買來的皮沙發,最后給了我一個學生……從市中心某處買的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數數,就買了簡單那么幾樣物品,有多少把椅子!
可別小瞧椅子!美國設計大師喬治·尼爾森曾說過:“每一個真正原創的理念,每一個設計的創新,每一種材料的應用,每一種家具技術的發明都可以在椅子上得到最鮮明的表達”,而在科爾姆·托賓看來,每一個遠眺、每一次追憶、每一陣心悸、每一份渴念,也都在椅子身上得到最淋漓的映現,椅子上端坐著整個世界,擁有一把椅子,托賓就擁有了這個世界的最佳觀景點。
在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大師》中,托賓“找到了一種向亨利·詹姆斯致敬的方式”,這種致敬被我解讀為:托賓不僅用充滿溫柔和同情的目光“平視”百年前的文學大師,更體貼地為極度敏感的大師搬去一把把舒適的椅子——壁爐旁的安樂椅、后園草坪的椅子、松軟的高背椅、旅館窗邊的沙發椅、輪船上的折疊椅——大師安坐其上,可以更好地觀察外界,讀者立身其旁,也可以更好地貼近大師的靈魂。
在亨利·詹姆斯看來,家中的陽臺是他的“戲院包廂”,從那里他可以俯瞰大地王國,而包廂里怎能沒有椅子?!椅子讓大師不僅有了向外看的視野,也有了向內看的時刻;有了與自己獨處的時間,也有了反思內省的空間,即使沒有書桌單有一把椅子,大師仍起筆內心的創作:
坐在起居室的安樂椅上,大師像坐在汪洋中的船上,他“讓各種想法沉下去,滑過去,又浮起來”;當偶然撞見爵爺夫人與家中客人在悄悄調情的場面之后,大師悄悄抽身離開,急急回到房間,就為了坐在自己的安樂椅上:“任憑自己的頭腦勾勒出其他房間和門廊的情景,其他默默的眉目傳情以及他自己遙遠的位置,他在這一刻中讀出了一種極為曖昧的意思,他現在意識到,這是他在書中一遍遍描寫過的東西,從窗口或門口看到的人影,細微的動作傳遞出更密切的關系,隱藏的東西驀然明了。”
除了起居室,科爾姆·托賓還喜歡將椅子搬到花園,讓大師秘而不宣的內心之花曬曬太陽:當得知暗暗喜歡的雕塑家安德森要來自己的蘭慕別墅短暫做客時,大師的內心產生一縷“幸福和溫暖的期待感”,當他不知要如何安置這種情感時,托賓悄悄在花園里擺好了一張椅子,于是大師“情不自禁地去審視自己的花園,把安德森高大的身軀擺放在一棵遮陰的老桑樹下的椅子上,想象著兩人在懶洋洋的太陽下的樣子”,如果想象能替代現實就好了,單人椅終將成雙,大師也就不會孤寂一生。
值得一提的是,托賓在書中還精心安排了一個小細節,讓大師化身為一把“椅子”:當朋友帶著六歲的女兒上門做客時,坐在沙發上的大師向那個美如天使的小女孩伸出雙臂,她“靜靜地朝他走去,抱住了他,坐到他大腿上,用兩條胳膊箍著他”,慢慢地,坐在大師身上的女孩竟睡了過去,成為“椅子”的感受是什么?有大叔愛蘿莉的通俗解讀,但托賓并未多揣摩,只利用自己“那種抓住瞬間的特質、那種切中肯綮的感覺”,為大師找到另一種窺探人心的方式。
自從有了“愛椅子”的印象,再讀科爾姆·托賓的其他小說時,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尋找:看看椅子這個沉默的“老戲骨”有沒有再出現過,哪怕只是一個打醬油的角色,也不放過。
在被譽為講述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愛情故事之一”的短篇小說《街頭》中,托賓涉及了同性戀情,這對即使本身就是同志的他來說,也是一件非常難以表達的題材,于是,托賓又悄悄搬來了椅子:椅子訴說著無言的親密——阿卜杜勒唯一當眾表達他喜歡馬利克的方式就是,聚餐時坐在他身邊;椅子代表了仇視的偏見——偷偷聚在一起的兩個人,被同伴揮著椅腿打成重傷;椅子更表達了憤怒的反抗——終于走到一起的阿卜杜勒和馬利克,每次相會,都拖過椅子抵住門,椅子代表他們向不友好的社會說“不!”。
借用椅子當講故事道具的托賓,在創作小說的過程中,通過在適當的場景安置上一把適當的椅子,推動了情節有序發展,展示了人物多樣性格,營造了特殊氛圍,豐富了創作語言。都說托賓的敘事簡單又準確,有一種鋼鐵般的節制,依我看,是椅子阻止了他筆下人物的孤獨滑向自怨自艾,椅子讓悲傷終止,讓力量積蓄,讓希望啟程。
說實話,與亨利·詹姆斯相比,科爾姆·托賓更是讓我頂禮膜拜的大師!在一篇有關托賓的采訪中,終于找到與大師的差距在哪里:托賓說他書房里的椅子是有史以來最不適的一張,但多年來他堅持坐它,因為“不舒適的椅子讓人保持清醒”,哦!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寫不出好文章來了:都怪我書房的實木椅質量太好——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