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杰
伊塔洛·卡爾維諾反復閱讀思忖著《馬可·波羅游記》,只是如他所言,他“并不打算追尋這位幸運的威尼斯商人的旅程”,考證旅行中的每一個地點,他只是借著游記任由自己的想象馳騁,這又何嘗不是一次別開生面的旅行?!在他的筆下,威尼斯愛好幻想的旅行家馬可·波羅和韃靼國年邁憂郁的統治者忽必烈汗進行了一次對話,《看不見的城市》誕生了。元代皇帝忽必烈通過馬可·波羅的旅行匯報,了解了這個他自己親手締造卻無法處處抵達以親眼目睹的、帝國中正在成長的城市。繼海明威之后美國又一位反叛新星、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和散文家戈爾·維達爾曾評論道:“要講清像《看不見的城市》這樣一本具有不可思議創造力的書的內容,是所有任務中最困難的,也是完全不必要的。” 當人們頑固地談論著自然環境的破壞和巨大技術體系的脆弱所導致的都市危機時,卡爾維諾似乎厭倦了再念叨什么都市咒語,這本書是他關于“城市是什么”的思考,正如卡爾維諾自己所言,這是“獻給城市的最后一首愛情詩”。
與此書的相遇還是在一個冬日的午后,明亮的陽光仿佛要穿透一切,梧桐枝丫和投在地上斑駁的光影,這是我來南京的第二年,我沒有在這樣一個午后慵懶,而是邁著輕快的腳步,從南大向先鋒書店方向走去,我知道我每次去都會有收獲,這次也一樣,我遇到了伊塔洛·卡爾維諾,遇到了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
“城市”到底是怎樣一種概念?城市到底是什么?除去“哈爾濱”、“南京”、“廈門”、“烏魯木齊”、“拉薩”、“巴黎”、“倫敦”、“紐約”……這些名字,我們還能看見一個一個的城市嗎?又是否有一個城市讓你一抬頭就確定:對,就是這里!這是我曾經無數次疑惑的問題,像高更的畫作——《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一樣,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曾追問過這種終極存在,只是一直無從解答。
古希臘哲學家阿基塔斯(Archytas)說:“存在是存在于某一地點”,城市就是這樣一個地點,也許從本質上來講,城市就代表著地點——空間上我們定居下來并能說明我們身份的具體位置。卡爾維諾認為城市是這樣一個地方——“就像夢想一樣,是由渴望和恐懼組成的。”在《看不見的城市》里人們找不到能認得出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虛構的,卡爾維諾給每一個城市都起了一個好聽的女人的名字,像現實生活中一樣它們是一個一個的具象的城市,當你領略完書中每一個城市的風景、了解了每一個城市的故事,你也許又會感覺到,這所有的風景和故事,這其中的記憶、欲望、符號、名字……只在現實中的一個城市里你都會體會、擁有、看到,她們不再僅僅是書中的具象而更像是現實城市的具象,她們看得見。也許它會解答自己的疑惑,至少給自己的疑惑找到一個出走的方向。“如果你愛他,就送他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到紐約,因為那里是地獄。”這是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里的一句經典臺詞,其實它傳遞出了我們對于城市的復雜感情。然而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卡爾維諾沒有對這種復雜的感情進行多么贅重的表達,他將自己對城市的情感變成一條條自然流淌的小溪,或急或緩,而他從來無心打擾,他冷靜地表達美、丑、善、惡。
僅166頁的小書,卻包含了所有我們對城市思考的路徑,而我在此僅想沿著一條路徑去想象卡爾維諾對城市的思考——輕盈的城市。
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里,卡爾維諾將“輕”作為首個話題進行了著重的探討,他自言“對輕更有心得”,“并將維護輕的價值”。而在《看不見的城市》里,他將“輕”也作為一個主題之一,卡爾維諾認為“也許這些更加纖細的形象(‘輕盈的城市或其他)是這本書最為閃光的地帶”,這些閃著光的輕盈的城市讓你訝異卻又似曾相識。
“伊薩烏拉”是一個千井之城,它建在極深的地下湖上,城里有些居民相信城市的神靈棲息在給地下溪流供水的黑色湖泊深處,而另一些居民相信神靈住在所有向上汲水的工具里,水桶、轆轤、壓水泵、風車支架乃至空中高架的風向標上,對啊,這是一個像從深井里做提水運動一樣一切都向上運動的城市。深水湖泊是城市成長的營養供給站,而且他們相信深水湖泊最底處一直存在著的城市神靈,這是一個將背負的沉重歷史變為墊腳石的城市,像薄伽丘在《十日談》里講到的佛羅倫薩詩人圭多·卡瓦爾坎蒂一樣,面對紈绔子弟在墓園中的戲弄奚落,圭多只是把一只大手按在一塊大墓石上,身體輕盈地縱身一躍,落到墓石的另一邊,“墳墓就是你們的家,而不是我的家”,離開墳墓,卡爾維諾曾言道,這種從肉體到靈魂的輕盈躍動“讓我印象最深刻”,也讓他深思“輕盈”之道,正如卡爾維諾所言“看不見的風景決定著可視的風景,陽光之下活動著的一切,都是受地下封閉著的白堊紀巖石下的水波拍擊推動的”。
“珍諾比亞”雖處干燥地區,卻建筑在高低不同的高腳樁柱上,懸空走廊、陽臺縱橫交錯。若是在山區,山高坡陡,平整、開挖地基不容易,再加上陰雨多變、潮濕多霧的氣候,這種建筑可能會被理解,可是處在干燥且平坦地區的珍諾比亞城的創建者為什么要賦予城市如此的面貌呢?也許早就沒有人記得了,也許早些年的設計早已像沙漠里的沙不知被風吹向何處,也不知何處的沙會被吹向這里。雖然在我們看來,這樣縱橫交錯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而他們早已習慣,習慣這就是幸福的生活, 既然如此,將城市以幸福與否的范疇進行劃分實在沒有什么意義,卡爾維諾說:“如果要區分,則另有兩類:一類是經歷歲月滄桑,而繼續讓欲望決定自己形態的城市;另一類是要么被欲望抹殺掉,要么將欲望抹殺掉的城市。”
“阿爾米拉”是一個只有水管道和白色洗具的城市,她沒有墻壁,沒有屋頂,像一個管子的森林,每個末端都有水龍頭、淋浴噴頭、虹吸管或溢流管。然而這不是一座空城,有年輕的姑娘在梳理長發、在沐浴……濺出的水花和海綿浴刷上的皂沫都閃動著七彩的光。這是一座被遺棄的城嗎?還是因為人們濫用水源,水神入侵將人類趕走?卡爾維諾的解釋是:這是一座受水澤仙女和水神統轄和庇佑的城市。
“索夫洛尼亞”是由兩個半邊城市組成的,一邊是永恒的娛樂之城,過山車、旋轉木馬、摩天輪、摩托車騎士、馬戲團應有盡有,另一邊是學習工作的場所,而恰巧這一邊是臨時的,時限一到它們就需要被拆遷,而娛樂場地這邊會安靜下來,拆遷安置工作一結束,這邊就又喧囂起來了……這里的居民與任何歷史時段任何地區的人們是一樣的,代代變換的是人和物,不變的是人們心中孩童般玩耍的本性,索夫洛尼亞作為一個城市滿足了人們這一最基本的訴求。
“奧塔維亞”的城基是一張網,城市在兩座陡峭的高山之間,懸在半空,而這張網僅是通道,整個城其實是在網下吊著,繩梯、曬衣架、涼臺、皮水袋和煤氣嘴子……只要是你能想到的都吊在網下,城下是萬丈深淵,你一定會想,在這里生活需要處處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定令人不安,而事實上是“奧塔維亞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們知道自己的網只能支持這么多”。對啊,在欲望與城市形態相互塑造的地方,也許城市的空間、墻壁、街道都是人們依照自己追尋自己欲望所經過的路而建造的,只是奧塔維亞居民沒有做欲望都市的奴隸,他們將自己的欲望編織成了一張網,而且他們也確切地知道這張網的承載量到底是多少!
卡爾維諾一直在減少這幾個城市的重量。對卡爾維諾而言,“輕是與精神和堅定為伍,而不是與含糊和隨意為伍”。像保羅·瓦萊里說:“應該像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羽毛”,這應該也是卡爾維諾所說的“深思之輕”的東西吧!他引用薄伽丘在《十日談》里所講述的一個關于佛羅倫薩詩人圭多·卡瓦爾坎蒂的故事來說明即使人的身體有重力,而詩人圭多卻有輕的秘訣,也證明很多人以為是時代的活力的東西——喧囂、咄咄逼人、加速和咆哮…… 而這些其實都屬于死亡的王國,就像一個廢車場。城市不也是嗎?!
1985年,伊塔洛·卡爾維諾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只是天有不測風云,9月份他在準備哈佛大學諾頓詩論的演講時因突發腦溢血去世了。一顆璀璨的巨星隕落了,只是城市的天空依然繁星點點,卡爾維諾在書中特別提到了“安德里亞”城居民的兩種美德:自信與謹慎。他說:“城市的任何改革都會影響天象,在作出每一變革決策之前,都要對給自己、城市和整個世界帶來什么風險與利益做一番認真的權衡。”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卡爾維諾“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東西”,但他“從來不告訴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