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梓嬈
晶愈發黑瘦,深凹的雙眼下隆起高高的顴骨。談話間,她一直強調要忘記過去,重視現在,但話題卻始終繞不開丈夫夏俊峰。
三年前,夏俊峰殺死兩名城管,案件震驚全國。在夏家徹底坍塌的這三年,張晶把兒子夏健強培養成了全國知名的小畫家,其作品在北京、武漢、上海等多個城市展出,得到眾多藝術家的認可,還出版成畫冊。
5月7日,夏健強的第一本畫冊《夏健強的畫》在北京舉行發布會,張晶在臺上一直鞠躬,感謝所有幫助過他們的人。想把12歲的兒子也帶上臺,虎頭虎腦的夏健強卻死活不肯,張晶抱著他的腰一步一挪,好不容易上了臺,一松手,他又開溜了。臺下恰好有觀眾提問夏俊峰的事,夏健強突然頓住腳,一臉神傷地回頭望向張晶。
看見兒子無助、茫然,張晶很心痛,同樣也很無奈:“我不想把兒子推到公眾面前,但希望他經常出來走走,別再悶在家里對著畫一聲不吭。況且,我也不敢讓人們忘了夏俊峰的事。”
小攤販的幸福生活
只有提起和夏俊峰在一起的小日子時,張晶才勉強地扯著嘴角笑。
1999年,23歲的張晶從工廠下崗,在美容美發培訓學校認識了與她同齡的夏俊峰。夏俊峰個頭不高,長相普通,但對她格外地好。中午領盒飯,去得早會有半個咸鴨蛋,夏俊峰總竄到前面領回飯,還把自己的咸蛋夾給她。
他的體貼感動了她,半年后,兩人結婚并住進夏家父母在沈陽的拆遷房里。2000年,夏健強出生,一家五口收入不過千余元,卻其樂融融。在張晶的回憶里,夫妻倆很少爭執,即便有矛盾,每次都是夏俊峰主動求和。
夏健強從小愛畫畫,每長高一截,家里會多一截墻繪。上幼兒園后,夏健強的畫是班里最好的,老師說他很有天賦,建議張晶給他報專業繪畫班。夫妻倆合計著,除去500元的學畫費,生活勉勉強強能湊合。
于是,7歲的夏健強被送進少年宮,專門學畫畫,“得過不少獎,到后來,若得第二名他都不愿領獎。”
2007年底,夏俊峰母親因病常跑醫院,花了不少錢,也打亂了家里的收支平衡。為了讓兒子繼續學畫,張晶夫婦開始擺路邊攤賣炸串。擺炸串攤起早貪黑,很是辛苦,但每次看見兒子高高舉起的畫作,夫妻倆覺得再累再苦都是值得的。
那會,夏俊峰最大的夢想就是攢夠錢,送兒子去北京開畫展,但他的美夢還未實現,噩夢便向他們襲來。
一個家庭的坍塌
2009年5月16日,被城管逮住交罰款的夏俊峰在城管隊的勤務室里,與城管們發生激烈沖突,兩名城管被他用隨身攜帶的小刀刺死,一名城管重傷。如今再提及這一天,張晶一面用衣角拭淚,一面喃喃自語:“他那幾刀,毀掉的是3個家庭啊。”言語中,有悔恨,有痛惜,也有心酸和無奈。
“夏俊峰案”轟動全國,國內外上百家媒體蜂擁而至,張晶走到哪兒,都能聽到有人討論案情。有人說他是為反抗暴力,殺人情有可原,屬于正當防衛;但也有人認為,夏俊峰行為殘暴、冷酷,應當以命償命。
無論外界鬧得多兇,整日以淚洗面的張晶唯一的希望,是不讓兒子知道真相。“媽媽,爸爸怎么還沒回來?”夏健強疑惑,沒人陪他釣魚的周末太無聊了。張晶強撐著笑:“爸爸去新西蘭親戚那兒打工去了。”
夏健強并不信,他常看到媽媽偷偷抹淚,尤其是他指著畫里的爸爸,媽媽都滿臉傷感。直到鄰居的孩子跑來告訴他:“好多電視臺都在播,你爸爸殺了人!”
夏健強哭著找張晶求證,張晶再也撐不住了,緊緊抱住他,母子倆哭作一團。這是自夏俊峰殺人被拘后,張晶第一次放聲痛哭。“自從那天他離開家,就再沒回來過,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家瞬間被悲涼的氣味填滿。每次吃飯,公公婆婆都會多備一副碗筷,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收回去,再然后就是痛哭一場。”張晶說,那段時間,公公婆婆因天天惦記兒子,急得頭發都白了。
看到公婆慘淡的臉,張晶告訴自己:不能倒,一定要把這個家撐下去。
三個家庭的破碎
張晶成了這個家庭的支柱,帶孩子、照顧公婆、日夜為案子奔波,忙得天昏地暗。只有初中文化的她從零開始,學用電腦、學習法律常識、鍛煉思考和表達能力,關心一切可能影響夏俊峰判決的國家大事、政策變化。認識的人都感嘆:“你變化太大了。”
即使做了這么多,在一審判決前,她還是從律師那里得知,所找的證據依然不足以幫夏俊峰洗脫罪名。于是,她決定去找被害城管家庭,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原諒,“只要他們原諒,他的罪就可以輕一點。”
張晶來到申凱家,忐忑地叩開申家大門。申父一見是她,瞪著紅腫的雙眼說:“你來干什么,滾。”說著就要關門。張晶趕緊把左腳伸進門,“申叔,我來看看你們。”“不要你貓哭耗子假慈悲。”張晶硬著頭皮走進屋,屋里有點亂,桌上布滿了灰,顯然屋子已很久沒打掃了。屋中央掛著申凱的遺照,張晶看著照片愣住了,他和他差不多大吧,如今卻沒了。她心中閃過一絲難過。
突然,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婦女沖到張晶跟前,惡狠狠地抓著她的衣領一面吼道:“你還敢來!”一面不停地撕打她。張晶任由她發泄,她希望她發泄完了,就可以原諒他了。但直到她累得癱軟在地,嘴里還是嚷著那句“殺人償命。”張晶看著這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突然心生愧疚,說道:“大姐,好好活著。”淚瞬間滑落臉頰,她似在安慰別人,又似在安慰自己。
張晶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另一個城管張旭東家里,依然沒有得到好臉色,但她沒有放棄,一次又一次往返于兩個家庭,每去一次,內心的懺悔就多一些,“起初,只意識到自己家庭的慘狀,后來才覺得,其實他也破壞了別人的家庭。”
即便張晶一次次地去哀求,希望他們原諒他,但始終沒有得到他們的寬恕。2009年11月15日,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認定夏俊峰的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在旁聽審的張晶心痛欲裂地抬頭,瘦成一條線的他站得搖搖晃晃。他一直沒看她,在離開前才望向她的方向,她不敢哭,卻看到他抽泣著離開。
堅持上訴到底,張晶又開始日復一日地奔波,每天睡眠時間不超過5個小時,“只求他能活下來。”
2011年5月9日,夏俊峰案二審宣判,遼寧省高級人民法院做出裁決,維持一審判決,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進行死刑復核。聽完審訊,張晶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自閉的孩子
事發后的三年里,張晶一共在法庭上見過夏俊峰四次。不能見面,不能寫信,只能托律師傳達消息,夏俊峰說得最多的是:“好好生活,好好照顧家里和兒子。”
但一心撲在案子上的張晶卻忽略了兒子的情緒。在等待復核結果的日子,全家人默契地三緘其口,不提夏俊峰。
夏健強看到那些幸福的一家三口,總會別過頭不忍直視,還在日記里寫道:“我好想大哭,可我不敢,怕媽媽傷心,怕家里人傷心。”
原本活潑的他越來越沉默,放學后從不下樓玩耍,總窩在家里畫畫。他的畫被傳上網,網友們都說畫雖充滿童真,但仔細看,會發現心理陰影:繁花盛開的草地上站著個女人,不遠處卻有一個黑色人影被困在牢籠中……
去年10月,夏健強被同學打成輕微腦震蕩卻不敢還手。氣急的張晶沖他吼 :“你為什么不還手?”沉默良久,夏健強才哭著說:“我還手,他說我爸是殺人犯怎么辦?我把他打死了怎么辦?”張晶失聲痛哭,這才留意兒子的反常,抽出時間陪兒子聊天、畫畫,希望他能打開心結。
在張晶的陪伴下,夏健強逐漸開朗起來,而他的畫作也贏得眾多藝術家的贊賞,部分作品還被制作成臺歷。大眾贊美夏健強的繪畫天分,生怕他因夏俊峰而毀了前程,于是紛紛向他捐款,希望他好好畫畫,好好學習。
在這些好心人的資助下,夏健強的畫不僅在全國各地展出,去年底,張晶還拖著重重的162幅作品前往北京,為出書做準備。而今,第一本畫冊已順利出版。
因為出畫冊,夏健強成了學校里人盡皆知的小畫家,丟失的自信逐漸找了回來。張晶托律師把兒子的畫帶給夏俊峰,希望他多一些活下去的信心,“他一頁頁地翻,邊看邊哭,讓我以后少給他存生活費,都給孩子畫畫用。”
尾聲
夏俊峰的死刑復核結果依然遙遙無期,張晶知道最長的復核可能長達十幾年,因而希望快點有個結果,卻又擔心那不會是她想要的。所以,她頻頻地帶著夏健強出現在公眾面前,希望公眾不要淡忘夏俊峰案:“這或許能影響復核結果,我只要他活著。”
張晶說,她常常回想起被夏俊峰殺死的城管,其中一個城管的女兒和夏健強一般大。三個家庭的軌跡都因這場意外徹底改變。她起初為求對方寬恕,現在卻只為心安,對得起無辜的孩子。“幾乎不去了,怕惹對方傷心。只是把強強賣畫冊賺的錢分成三份,有兩份留給了他們。”
她也時常教育兒子:“千萬不要怨恨,世界上有很多幫我們的菩薩。”善與惡、對與錯或許就像孩子間的爭執,沒有絕對正確的一方,站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方向也就不同了。“以前埋怨城管暴力執法、認為自己才是受害方,漸漸地,我也覺得夏俊峰反抗暴力的方式欠妥,我們也是施害方。所以,我會盡量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