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熙妍
撿來的女兒
第一次遇到糖糖的時候,她一派悠閑。小小的一只狗,毛雜亂無章,身上穿著一件污穢的小衣服,脖子上一個臟兮兮的項圈,慢慢走在小路中間,車開過來也不讓開,見到我們下車還懂得搖搖尾巴。
一開始我沒有想再養寵物了,我已經有了八歲的貓Milky,兩歲半的狗Toffy。Toffy因為聽不見,特別黏人和難教,而我研究所的課業已經很忙。我本來打算去獸醫院,如果掃不到糖糖的寵物芯片,就制作走失告示以幫她回家。但把糖糖送去獸醫院后,卻傳來驚人的消息。
獸醫師說,糖糖沒有植入芯片,她的肚子曾被切開、再用釘書針釘起來過,嘴巴也被綁過。他要我考慮是不是真的要幫糖糖找主人,因為回家不見得對她最好。
醫師展示了他拔出來的一個個釘書針,因為在她體內太久,都生銹了。她臟兮兮的肚子上都是洞,小小的嘴巴上傷痕累累。我怒火中燒,當下就決定要把她留下來。
醫師估計她的年齡在兩歲左右,因此我決定她是Toffy的妹妹,取了名字叫做糖糖。我把她帶回家,正式開始一人一貓兩狗的生活。
痛苦像傷疤一樣,慢慢消失
糖糖的皮膚有問題,常常過敏發癢,長出小小的顆粒,耳朵也常常發炎;心臟不好,腎也有問題。最令我擔心的是她有癲癇。第一次發病時,我正在看電視,糖糖趴在我腳邊,突然聽見她發出一聲非常凄烈的尖叫,好像被車子碾過的銳利。我低頭一看,她全身抽搐,側躺,口吐白沫,眼睛半閉眼球翻白,身下都是失禁的排泄物。我馬上拿了一條干凈毛巾,抄起她的小身體裹緊,背起包包就往獸醫院沖。
我這輩子都沒有跑這么快過。到了醫院,糖糖已經有點意識,醫生檢查后和我說,或許是之前受過的虐待引發她的癲癇。這種病不會好,只能長期藥物控制,每次發病都最好有人能在身邊,帶她就醫。
我很擔心,這次是剛好,下次發病萬一我不在怎么辦?不過我們都很幸運,后來她發病過無數次,但每一次我都在。
糖糖的習慣也讓我頭痛。她無法被關在室內,我一出門她就會狂叫。她也習慣在外面上廁所,卻不像一般的狗會忍耐到主人回來帶她出門,常忍無可忍上在門的附近。為了讓她和Toffy一樣,記住定點的報紙后可以想上廁所就上,我采用包圍式訓練法。先從大范圍開始,吃完飯就把她圍起來,她一乖乖上廁所我就大聲夸獎她好聰明,然后立刻放她出來。漸漸地范圍越縮越小,她成功上在報紙上那天,我開心得亂揉她,她也翻過來露出肚皮,小小肚子上已經長出粉嫩的皮膚,疤痕幾乎看不見了。
一人三寵,誰也不離開的六年
事情到這樣,大概就安定了。糖糖的毛長長,體重很快增加,我常常幫她綁一個沖天炮的發型,上面綁上蝴蝶結,和當時撿到的時候判若兩犬。
我們一人三寵過了很長的一段日子。糖糖不僅變成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天然呆的Toffy更是依靠她很多。兩兄妹出門,Toffy總是狀況外,不知道怎么和其他狗相處,也沒有方向感,都要跟在糖糖后面。雖然Toffy聽不見,犯了錯我還是會罵他,但只要大聲,糖糖就會對我叫,不讓我繼續。
我們還一起去過很多地方,有一次一群朋友去海邊,糖糖因為不想和我分開,在沙灘傘的陰影下狂哭,想要踩著滾燙的沙子來海里找我。我只好租了一塊大浮板,讓不會游泳的她在上面參與。我和朋友們輪流看顧她,結果我游泳時,糖糖因為看不見我又開始叫。我在離她幾公尺的地方浮起來叫她,重復幾次之后,不會游泳的她居然一邊哭一邊跳進海里,一陣亂劃水往我這邊游來。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游泳。
在這六年,糖糖生過很多次大病,還曾經因為焦蟲衰竭癥,需要緊急輸血。感謝我認識的與不認識的朋友,還有其他醫院救過糖糖的獸醫們,在凌晨牽著自己的大狗沖來獸醫院,陪著我等待驗血。獸醫師們都提醒過我,糖糖的本錢不好,可能無法活到十幾歲。但每次看著活潑的她,雖然因為年紀越來越大,體力有點退步,但無論如何都看不出會離開我。我甚至想,大不了就吃一輩子的藥好了,我就努力賺錢,沒事的。
辛苦了,糖糖,你不會再累了
2011年的春天,糖糖的身體狀況開始變壞。一開始是咳嗽,一咳就像是要把心和肺都咳出來。到了夏天,她開始無法快跑,走路開始不穩。醫生說糖糖的心肺功能衰退,舌頭常常是紫色的,這是缺氧的表現,就要住在醫院的氧氣箱。但她因為無法和我分開,一關進氧氣箱就尖叫,一尖叫更缺氧。于是我常常要搬個板凳,坐在氧氣箱旁陪她,等她睡著再回家。
到了夏天,糖糖癲癇復發,以她的身體狀況,根本無法負荷癲癇帶來的劇烈疼痛和摧殘。最后一次發作,醫生和我說,這幾天很危險。我還覺得不會的,打算買一個氧氣箱在家里組裝,讓她即使要治療也可以在家里,有哥哥姐姐陪她。
那天深夜,我才剛離開醫院沒多久,醫生就打電話給我,要我立刻回去。等我到了醫院,醫生不知所措,一臉愧疚。我看到了躺在不銹鋼診療臺上的,我的小女兒。
她細瘦的前腳,因為多次進出醫院注射,綁了很多次點滴頭,已經剃毛了。她的眼睛半閉,身體側躺,我撲過去叫她,這才知道醫生為什么不敢看我。我沒有責問糖糖怎么沒有等我,只是一直想,一定是很痛苦吧,一定是她真的受不了了,所以才連最愛的媽媽都沒有辦法等待。醫師在旁邊一直和我道歉,我說不出話,只能一邊流淚一邊搖頭。抱著她,我坐在醫院的椅子上痛哭,一點一點拆開她前腳的膠布,露出她青白的皮膚,上面有打針的瘀血。
撫摸著糖糖的毛,我喃喃地和她說:“辛苦了,很累了吧!陪我走了六年。媽媽知道你很努力了,這樣就好,可以了。謝謝你,謝謝……”
下一次,一定要做媽媽的女兒
糖糖走后,Toffy變得更黏人,我還能去做義工紓解悲傷,Toffy只能這樣來表現他不知道處理的寂寞。
我曾多次夢見她。在夢中她總是活潑健康,有時蹦蹦跳跳,有時和我躺在床上,兩只前腳牢牢夾著水果吃。有時是翻過來露出肚皮,四肢還在空中亂踢。有人說,這樣對她不好,主人太想念她,她會舍不得離開。于是每當夢見她后醒來時,我總在心里默默祈禱:你放心,媽媽現在很好。
上禮拜突然聽人說,生前極度受到疼愛的寵物,如果緣分還沒盡,說不定之后投胎做人,可以來做主人的小孩。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那個時候,你的病一定都已經好了,不會走幾步就氣喘吁吁,可以全速前進。這次一定要回來做媽媽的小孩。
跑呀!傻女兒,朝著媽媽的方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