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玲

“小說直入80年代的精神通道,兩個平行而相交的故事和真偽詩人的命運,充滿了80年代的理想情懷,個性飛揚、奮不顧身,尤其是故事獨特的浪漫主義色彩里,洋溢著一種當下罕見的奇妙的理想主義、遼遠的歷史回聲和清冽的小說氣質,令人神往。”去年春天,在給郁達夫小說獎推薦蔣韻的《行走的年代》時,我如是說。
是的,無論是《櫟樹的囚徒》《我的內陸》,還是之后的《隱秘盛開》《行走的年代》,以及今天的《朗霞的西街》都是蔣韻內心對過去時代一次又一次獨特而《完美的旅行》。文字耐心地發掘陳舊歲月深處的隱秘,并一一接續和轉換為她的生命悲情,以及她對生命輕重的憂思,直抵世道人心,建構了一個只屬于蔣韻的獨特的精神世界。沉靜優雅,卻個性飛揚;詩意綿密,卻高遠奇崛;女性的決絕和詩性在此隱秘地盛開,一點一點散發出奇異、憂傷而浪漫的理想主義氣韻,余味綿長。
《朗霞的西街》繼續了蔣韻恬淡而清冽的筆調,為我們描述了幾位個體的、有著濃烈的自我生命能力的女性形象及其命運,她們戲劇性的命運,濃烈固執的情感,執著糾結的內心沖突,體現了她們對生命重與輕的承受力,寧靜優柔卻決絕堅韌。主人公馬蘭花十七八歲那年嫁給國軍連長陳寶印,兩年后隨升至營長的丈夫住進西街并生下女兒朗霞。而陳寶印因撿到“放下武器,回家團圓”的傳單心存希望,又思妻女心切,臨時離開逃亡臺灣的船只回家,在對新時代“鎮反”及系列運動的觀望與失望中,只身隱藏后院八年,被鄰居錦梅揭發判了死刑,愛妻馬蘭花受此牽連也死在獄中。五十年后,老年郎霞帶著女兒歸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故事憂傷慘烈,而馬蘭花寧靜樂天的生活表象下,那種生死與之的果敢精神卻活在我們心中了。
馬蘭花是以生命之輕承受生命之重的,她簡單輕巧,只為愛而活;她沉重堅韌,也只為愛而奮不顧身,決絕而灼熱。因為支撐她的是地窖里注定透支她一生的男人,那個說過“蘭花,這輩子,我要讓你不管什么時候想起來,都不后悔嫁給了我”的男人,世事也真的就“讓馬蘭花,心甘情愿為這個男人,去赴湯蹈火”,乃至她以一種虔敬溫婉謝絕了最適宜她再婚的趙彼得醫生(那頓極其動人的晚餐,在贏得讀者的心時,當然也贏得了趙醫生一生超越男女的情義,以及他同樣果敢的車站相送和十數年對郎霞的秘密支助),并使她在那個充滿異己感的世界有尊嚴地活下去,那是她的宿命。因為,愛情,尤其她的不被現實容納的愛情必定要在生活的塵土和時代風暴里打折扣,但面對災難,面對生命之重時,馬蘭花居然有著獨特的生命態度,她一面與生死與共的老保姆冷暖相依,共同養育和溫暖著年幼的郎霞和家庭生活,在她樂天、靈巧與安詳的感性之下,是無奈悲涼的熱血沸騰和果敢擔當的另一面。如此不寧的歲月,她居然以生命之輕調停妥帖,知人知世,捐前院,開側門,謝絕趙醫生卻只能選擇信任錦梅,她已別無選擇。果然出事,地窖下八年的秘密實在是太過長久,隨著郎霞的長大,世事變得沉重。這便是簡單的愛情和復雜的人性,我們也許會感嘆一個被判死刑的男人對女人一生的掠奪,但如果一個對此視若無畏的女人看中了他,他真的就有福消受如此曠世決絕的感情。如此詩意,散發著魅人的女性氣質。
錦梅,也是為了保護她隱秘的不倫的愛情,一夜未眠之下竟也決絕地揭開另一個不屬于她的秘密,一個連西街都無法承受的驚天秘密——馬蘭花在家后院地窖藏著她的國軍營長丈夫。揭秘的同時,這個美好女孩也在道義上童真失落,失落的還有郎霞家那些讓她踏實和溫暖的“樸素卻悠長的食物香氣”、“溫暖而單純的冬夜”……這個人物扭曲、糾結的戲劇沖突以及人性的復雜性,與馬蘭花一樣成為隱秘之下果敢的生命抉擇的女性形象。
如果說她倆為了愛情,以直率的生命態度,雪藏或揭發秘密,她們的生或死,躍動著凄美而熱血沸騰的人性與時代局限性,她們身上既寄予了蔣韻的博愛精神,那種對女性給予的深切同情與理解的愛意,流動著人類文明精神高度的生命力,又顯示了蔣韻的恬淡而濃烈、清冽而迷人的敘述功力。平和散淡,日常稔熟,尤其冬日里西北人家炕上的針線,爐火邊的煨食,猶如寫意國畫,意境細膩沉靜,語言鮮活個性,洋溢著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息,喜感暖意頓生。真的見心見情,個性飛揚。讀著,不禁莞爾,會心會意,這種恬淡是學不來的。而且整個故事文字控制得十分妥帖,準確,富有張力。筆力均勻、恬淡、自信,將尋常事化入字里行間,而隱秘的深處,卻盛開著要說和沒說出來的秘密,一切只是冰山一角,富有張力。在此,恬淡是一種推動力,推動讀者追尋那個令人品味的隱秘,隱秘深處還有蔣韻寄予西街寄予郎霞的生命悲情。
郎霞的崩潰來自沖擊她寶貝生活的秘密,那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與重。為此,她怨恨一切,包括向她隱瞞真相的寵愛她的母親,溫室的她哪見過暖色之外的寒冷和生活的雜質,甚至煙火氣息。當小郎霞要自己上后院茅廁“活潑地”,遭遇雪藏八年之“鬼”成了必然。隨著“鬼”父親被公審處死,母親入獄,嬌嬌女郎霞一夜之間成了孤兒并不再開口,流落他鄉。所幸,保姆奶奶的愛,是她成長的甘露;那位曾感念她母親情義的趙醫生十數年的秘密支助,成為她黑暗生命中長久的靈光,日益激活了郎霞死水微瀾的艱難生活,并最終溫暖了她冰冷決絕的內心,使她有了擇善而生的理由,精神得以成長,并回到塵土煙火的人間。故事結尾,年老的郎霞以一生的坎坷和感恩回到西街,獻花于趙彼得墓前并為女兒解開家族的秘密,蒼涼而溫暖。
西街老屋院里枯死了的榆樹也仿佛知道郎霞歸來——“又活了”。風物有靈,一枯一榮,隱秘中事事自有其法則。“那棵老榆樹,她的故交……用它死而復生的深情厚意,召喚她。也許,不是它,是——母親”。老榆樹下,她哭了。回到了西街的朗霞,再也回不到過去,但在流動的生命里她明白并理解了她死去的父母,她愛他們,在創傷的內心,在內心的隱秘處……
在此,蔣韻的敘述形成了一個外松內緊的情結,絲絲相扣,嚴密綿實,卻內力擴大,綿延不盡。因為女孩朗霞稚嫩心靈與粗糲世事磨合的成長故事,就這樣匯入了西街以及大時代的社會和歷史,也唯此,它就不僅僅屬于朗霞個人。于是,生命悲情與人性之花在西街隱秘盛開,漫香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