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說唐詩詩法

慕金才 趙徐洲

摘 要：唐詩具有雄渾、飄逸、悲壯、凄婉的風格以及重寄托、貴含蓄、意在言外的修辭特征，唐詩中的詩法有托物言志法、借事抒情法、直覺共鳴法、煉字點睛法、點染烘托法、飄逸想象法、虛實相生法、平中見奇法、托諷以刺法、對比互襯法、移情抒懷法等等。

關鍵詞：例說 唐詩 詩法

說起詩法，中國古代從魏晉就有“詩情緣”（陸機）、“詩賦欲麗” （曹丕）、“詩有滋味”（鐘嶸）、“文章者，蓋性情風標，神明之律呂”（蕭子顯）的主張，強調“文筆之辨”，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用意象范型，形象地解釋了中國古詩的審美特征與風貌，揭示了古詩雄渾、飄逸、悲壯、凄婉的風格以及重寄托、貴含蓄、意在言外的修辭特征，為我們賞讀、研訓古詩提供了路徑和方法。本文試以唐詩的解讀，例說唐詩詩法。

一、托物言志法

情不宜直抒，直抒之情直白而失含蓄，故或借物抒情，或借物言志，謂之托物。托物詩只有將所托之物人格化、理想化，能寫出所托之物的傳神之“形”和達意之“神”，方為托物詩中的神品。

房兵曹胡馬

杜甫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上詩通體托物，亦通體寫人，是托物詩中的神品。讀托物詩要將所托之物看成人，這首詩中馬是天池之龍種，杜甫是詩人中之詩圣，馬在杜甫的筆下是其理想人格的象征。上面前四句寫馬的形態，是實筆；后四句寫馬的品格，是虛筆。前四句以形寫神，馬的能力天下無雙。但這還不是杜公心目中的好馬，好馬還必須具備高貴的品格。后四句寫馬的品格，方法為寫神達意，此馬更是直迎險峻，拒絕“空闊”，敢于擔當，你的生死完全可以托付給它，有這種品格的馬才是真正的好馬。這何嘗不是杜公的人格寫照。讀此詩便覺浩浩正氣，勃于兩肋。

二、借事抒情法

圍繞一事，借事傳情。寫事之詩，難在敘事高度概括，難在敘事凝練典型，難在傳情要借事托出，難在層層句句都傳情。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韓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上詩圍繞遭貶一事傳情。“潮州”是貶之地偏僻，“路八千”是貶之路遙遠，“除弊事”寫遭貶原因，不惜殘年寫貶前之志。以上四句寫作者忠而遭貶、正直而獲罪的事實，抒發了既感慨又無悔的感情。韓愈遭貶，不許與家人告別，小女又在遣逐途中慘死，“家何在”是遭貶之悲慘，“云橫”、“雪擁”暗寓了前途的暗淡和內心的不安，是遭貶之憤慨，收骨瘴江邊是設想遭貶之結局。后四句抒寫悲憤絕望之情。

三、直覺共鳴法

讀以理寫詩、直接抒情的詩，如果能直抵人心、引發共鳴，全憑此詩能讓讀者有知覺。寫詩要做到以理取勝、直接抒情取勝是一件困難的事，難就難在讓讀者有直覺，如路遇毒蛇，轉身就逃，情急之下不會有任何思考，只有逃的動作。正因為難，意象爭勝的好詩多，知覺共鳴的好詩少。

登幽州臺歌

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上詩在時間與空間的坐標軸上無限擴大，以至無邊無際，浩浩蒼蒼。“我”處于坐標軸中極微小的“幽州臺”上，直覺到了生命的大可貴與大無奈。時空深邃無垠，“我”渺小孤獨，在極強烈的大與小、永恒與短暫的對比中，造成了讀者的潛能直覺。在歷史的“前”“后”時間的河川上，“天地悠悠”的空間里，逝者如斯，生命如同朝露，真是“愴然”。一個人不往高處看不往深處想便覺得自己了不起，一到高處便又自覺其渺小。此詩在愴然中逼人追索人生的價值，是一首生命的哲理詩。

四、煉字點睛法

累字以成句，積句而成詩。古人“為求一字穩，耐得半宵寒”，“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可見煉字之難。煉字如畫龍點睛，龍無睛則神采盡失，字不煉則詩味寡淡。

芙蓉樓送辛漸

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冷雨”是身體的感覺，“寒雨”是心境的凄涼，“寒雨”一“連”一“入”，頓覺天地之間“寒”無處不在，心境之內無處沒有凄涼。“楚山”著一“孤”字，便知山孤獨，人更孤獨。心是“冰”心，壺是“玉”壺，高潔純正、光明磊落的人格力量直抵人心。孤山傲立于江天，冰心澄澈于玉壺，兩兩相照，渾然天然，盡奪風流。

五、點染烘托法

點染是畫家手法，詩人借來以明“詩中三味”。常用方法是先點明，后用景物層層渲染，烘托感情，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

商山早行

溫庭筠

晨起動征鐸，客行悲故鄉。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槲葉落雙路，枳花明驛墻。

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上詩全是點染法，前兩句是點，后六句是染。第一句點出“早行”，第二句點出“愁情”。頷聯寫一“月”一“橋”，這是染“早行”之景；感觸點一上一下，舉頭低頭思故鄉，這是染“愁情”。頸聯寫“山路”在前，“葉落”蕭索也在前，“驛墻”移后，白色“枳花“在身后，月色之“明”也在身后，這是再染“早行”之景；感觸點一前一后，前途伴枯葉，片刻之美在身后，再次染“愁情”。上下前后四景的中間承載的是昨天之“夢”：在故鄉杜陵，鳧雁擠滿回塘，相嬉其間，熱鬧非凡，生機盎然；夢景是樂景，是虛境，以樂景虛景染“愁情”，“愁情”已成悲情。此詩空間之境廣闊，四層實染，一層虛染，天上地下染景之時也染情，層層渲染，染得“愁情”愁無限。

六、飄逸想象法

寫詩要有想象。有想象，詩則活，天上人間，氣象萬千；沒有想象，詩則死，如深秋之蟲，神形呆枯。讀詩要有想象，無想象的讀詩是死讀。筆落搖五岳，想象凌九霄，天馬行空，思接千載，想象對詩人和讀者來說都是極其珍貴的創造力。

月下獨酌

李白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李白縱天才，想象驚鬼神。上詩的詩眼是“獨”，“獨”是想象的觸點。“獨酌無相親”是“獨”，由此想象到“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所以我“不獨”；“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是“獨”，由此想象到“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所以我又“不獨”；“醉后各分散”是“獨”，由此想象到和明月、身影永遠結游，并且相約在邈遠的上天仙境再見，所以我根本“不獨”。三次“獨”而“不獨”，“不獨”又“獨”，情思復雜，層層出奇，點盡了作者的曠世孤獨與落寞。

七、虛實相生法

實是客觀有形的人、事、景、物，虛是主觀無形的遐思、聯想、想象、議論；實是仰觀俯察、耳聞目睹，虛是神游天地，視通萬里。詩歌缺少虛筆，則失去靈氣，但虛不可空泛；缺少實筆，則失去真意，但實不可呆滯。虛與實貴在相間，難在相生。如“床前明月光”是實，“疑是地上霜”是虛，“舉頭望明月”是實，“低頭思故鄉”是虛；四句詩都是前一句生出后一句。虛實相生在表面上是作詩技法，實質上是作者內心情緒不斷變化的密碼記錄。

塞上聞吹笛

高適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上詩前兩句是實景，后兩句是虛景。雪凈胡天、牧馬歸還、月明戌樓之實景營造了安靜平和的氣氛。在蒼茫清澄的夜境里，羌笛悠揚，熟悉的《梅花落》曲調吹完又吹《關山月》曲調，能不令人心神搖蕩！作者采用了避實就虛的方法將笛聲引發的故鄉之思表現出來，巧妙地把曲名《梅花落》拆開，嵌入“何處”二字，構成了一種假象，又以設問出之，虛之又虛。真覺漫天梅花滿關山，一夜惹鄉思。全詩感而不傷，由此可悟盛唐氣象。

八、平中見奇法

詩歌是語言文字的魔術。高明的詩人敢于打破常規把讀者帶入一個陌生而新奇的語言環境。出奇是為了引發閱讀的趣味，制造閱讀的刺激強度，滿足閱讀的怡情娛心。出奇制勝的主要方法是懸念與矛盾，主要類型有奇中見奇和平中見奇。

漁 翁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上詩奇中見奇。“夜傍西巖”而“宿”是行為“奇”；早晨打水燒竹不奇，而水稱“清湘”，竹稱“楚竹”是用字“新奇”。漁翁剛才燒水還在，“煙銷日出”怎么“不見人”了？“欸乃一聲”，山水竟然就綠了，神秘中孤高脫俗的形象跌然而出。已經乘舟“下中流”了，還“回看天際”，巖上白云在追逐什么？“無心”的白云都如此不輟的“相逐”，“有心”的人該是怎樣的慘烈“相逐”啊！這些懸念與矛盾，彈撥著讀者的神經，在追索中領悟作者的孤獨、無奈和憤慨。

九、托諷以刺法

所謂諷者，含而不露的勸告，貴在含蓄，方有詩味；所謂刺者，或刺朝廷之混亂，或刺權勢之熏天，或刺時勢之難為。諷刺忌露骨，露骨則無異于悍婦罵街，丑而不美，詩意盡失。

題興化寺園亭

賈 島

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

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亭君自知。

上詩第一句以小見大，“破卻千家”只造得小而又小的“一池”，修造整個興化寺園亭不知要“破卻”幾千幾萬個“千家”啊！此句諷刺權貴之惡行。栽“桃李”滿園，足以果腹，育“桃李”遍天下，足以興國，卻要種華而不實的“薔薇”，第二句諷刺權貴之奢靡，奢靡而貪婪，貪婪而誤國。后兩句虛寫，全是推知未來的醒世警句，設想秋風萬里橫掃之時，“荊棘”雜生于“滿亭”的可悲下場，含蓄中諷刺權貴若一味奢靡貪婪，等到世風一振，可悲只有“君自知”。

十、對比互襯法

對比是生活中的鑒別法，也是詩歌中的表現法。高妙的對比是互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顯其美。

題都城南莊

崔 護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上詩前兩句在“人面桃花”二美并俱的對比中，桃花美，人面更美，人的青春才叫美，桃面哪如人面！后兩句“人面不在”與“桃花依舊”對比，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人生易逝，青春難駐，人面怎比桃面！此詩風華正茂之時讀，是愛情詩；中年滄桑之時讀，是對美的回望和詠嘆；老年知命之時讀，是生命的禮贊，是人生的哲理。如此超越詩歌本身照耀人心的詩，全憑作者在時空的兩端截取“人面”、“桃花”，在人的直覺系統中形成了有反差的對比，使人銷魂蕩神，如同青春年少的你，此刻用魔鏡照見你年老的面孔，誰能承受？天行日月，萬物有光，人存“桃面”，情滿人間。

十一、移情抒懷法

石有情，松有心，這是人移情的結果。觀賞古松，古松的高風亮節引發你類似的聯想，讀者會隱約覺得自己竟然物我兩忘，移情古松，也有了高風亮節之氣概，進入了物我同一的審美境界。無移情何以有詩心？你可以不作詩人，但你絕不能無詩心。

書院二小松

李群玉

一雙幽色出凡塵，數粒秋煙二尺鱗。

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

上詩是作者和“書院”二小松對望，如同朋友晤面，互訴衷腸。出發點全在今日之“小”：“秋煙”只“數粒”，“龍鱗”只“二尺”，松聲暫時是“細韻”。從“二小松”“出凡塵”之“出”，和“常伴讀書人”之“長”，可知落腳點全在未來：“二小松”今日“出凡塵”如此，二小松“長伴”的“讀書人”也是如此。“二小松”終能長成參天大樹，今日的“讀書人”必成未來的“讀書人”，未來的“讀書人”稟賦松柏本性，必成棟梁之才。

作 者：慕金才，寧夏涇源縣教育體育局教研室中學高級教師，中學特級教師，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趙徐洲，寧夏涇源縣第一中學高級教師，自治區骨干教師，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