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

蔣雪孩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在文學方面顯出多大造詣，上小學中學的時候作文也是無功無過，總是覺得湊合過關即可。父親蔣巍是作家，母親張雪揚也是編劇專業出身，但這些好像從來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乃天生懶惰不愿動筆所致。但確實發現既沒沾染父親的大氣磅礴，也無母親的機敏俏皮。無論是說話還是寫作，從來都是樸樸實實的語言平鋪直敘，自己經常話說到一半，或者回頭看了看自己寫的文字，都頗感無趣，垂頭喪氣。可是有一種文章寫過后總是覺得意猶未盡，似有千言萬語還不夠表達心中的情感，便是親情和家庭的文章。能讓我的作文在“優”的旁邊，還能加上一個“+”的，大多數都是有關親情的文章。不是因為天賦和基因讓我多了許多華麗辭藻，只是因為心中的情感太過洶涌。只要簡簡單單的敘述，并不需要任何修飾，文章就可以好看。跟我的能力沒有關系，是你們給予我的豐富生活，讓我的作文只憑內容就可以鮮活有趣。

有意思的是，從來只寫有關父親的文章，今天更是選擇在父親節碼字，總是頗有對不起母親的感覺，其實不是因為心中有孰輕孰重或“重男輕女”。人總說“父愛如山”，父親給的愛確實如山般厚重而又輪廓清晰。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都是善于表達感情的人，隨便的話語動作表情就可感覺到父親對我的一片濃濃愛意。而母親自幼飽讀古典文學，從她那里學到的更多的是要堅強和矜持。雖然母親平時風趣幽默也開朗大方，身上更有男子的爽快，但是從來很少表露心中的情感。小時候不懂，更沒想過去深究，也曾有過無數的魯莽舉動。長大后才懂得，母親是用行動在細細密密編織著對我的愛對周圍人的愛。這些愛讓我一言難盡，更理不清楚頭緒，不知要從何談起。

知道自己與父母的緣分可能要比很多人時間短些，一是父母年紀很大我才出生，二是自記事起，與父母日日相處的時間總共也沒有多少年，短短二十多年的歲月里充斥著離別。人生真是諷刺，本來巨蟹座的我不是應該窩在家里與父母促膝而坐共享天倫的嗎？我不是堅強的人，從來不會說自己已經習慣了離別，可以瀟灑地揮揮手就再見。每當分別時心里總是酸楚難忍，可就是這么無奈，該走還是要走。從小和父母分隔兩地，被寄養在哈爾濱奶奶家。一遇寒暑假就興高采烈坐著火車來京，來的時候歡聲笑語，在火車上也能睡得香甜。可是回程時，可以從上火車之前的大概晚上7時左右，一直哭到凌晨3點……直到哭得精疲力盡才會睡著。車上，任何想逗我笑，想安慰我的方式都是無用功，經常讓帶我回去的父母的朋友抓耳撓腮不知怎么辦才好。現如今每到分別時，在火車或者飛機上睡不著覺的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至今有一幕場景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現在想起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那年小學寒假結束，開學前又要回哈爾濱了，父母又一次把我托付給回哈爾濱的朋友。把我送上火車后，他們便一直在車窗口沖我招手。記憶中的場景，他們一直面帶燦爛笑容地看著我，我聽不見他們說話，就跪在窗前的桌上緊緊趴在窗上，想聽清哪怕他們的只言片語。天氣寒冷，窗戶上結了薄薄一層霧，父親見我聽不見便用手指在窗戶上寫著他們對我各種囑咐的話語，簡單的一句“媽媽帶的酸奶，路上別忘喝！”讓我泣淚無數，潸潸而下，只覺得酸奶格外珍貴，是媽媽給的紀念一樣，根本不舍得喝。后來，爸爸指指手表，指指身后，意思是開車時間要到了，他們要回去了。我極不情愿地舉起手向他們告別。揮揮手后，他們轉身走了……我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就那么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我哭得越來越兇，以至于分不清讓自己視線模糊的究竟是淚水還是窗上結的薄霧。我好像希望他們能聽見，能看見，想知道那樣他們會不會就舍不得我，不讓我走了。可是隨著他們背影漸漸消失，我心里充滿了無力感，知道這回……又沒希望了。

長大后選擇了出國留學，最恨的是首都機場里從國際出發口到坐擺渡車的電梯之前那一段長長的距離，父母親人被攔在了進口處，剩下那一段清晰可見的距離就只有游子們獨自行走。見過多少父母就那么直直盯著自己兒女的背影，看著他們越走越遠，淚水漣漣，可是當自己孩子轉身招手的時候，還是要勉強擠出笑容拼命揮手道別。我也見過有的孩子一路不回頭地就走了，走到他們的父母再也看不見，我特別佩服他們的堅強。可是到我自己身上，我還是懦弱得不成樣子，總是想貪婪地再看父母幾眼，三步一回頭，拼命地招手，本來就不短的距離，我走的時間變得更加漫長。在國外的時候，一天無意中看見了龍應臺先生在她寫的親情頗多感悟的文集《目送》中的一段話：“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我愣愣地盯了這句話許久，雖然極力控制，可是眼淚就是不自覺上涌，心中頓時平添了許多蒼涼和無奈。想著，這句話不就是我這短短二十幾年的寫照？原來早就有人替我看透了人生中最深的牽掛啊……通讀全書后，發現龍先生和兒子的心靈距離貌似很遙遠，而兒子也抗拒著母親對他內心世界的探究。而我幸運的是，從來和父母親知無不談，他們一直扮演著我成長路上最重要的角色。

我生命中遇到過的重要的朋友，他們大都見過我的父母。我希望他們能認識我的父母是因為這是能更加了解我的一種方式，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我最寶貴的財富，他們始終是我背后力量的存在。很多人都說，誰不為自己的父親母親自豪驕傲？我驕傲的一向不是因為他們對我的愛，而是他們自己的人格魅力。有時候在他們面前我都會深深感到自卑，總感覺自己身上有許多消極和怯懦存在。而他們好像渾身散發著一種光芒，吸引著我的眼睛不斷追逐著他們。我心甘情愿扮演著他們的欣賞者。跟他們比起來，我的性格溫和平淡，從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他們卻總是充滿活力，積極著、向上著，什么小情小愁，到了他們這兒，陰霾總是被光芒輕易地驅散。有時看著他們，我心里不禁嘲笑自己，怎么顯得自己比他們還老了似的？他們這么大的年紀，還是有著一顆熱愛生活，熱愛這個社會，愿意幫助別人的赤子之心，好像還是二十幾歲的熱血青年。他們對周圍的世界經常還是充滿著好奇，充滿著激情，眼睛里總是亮著光。我看著他們經常覺得像兩個孩子……想想現在又有多少個二十幾歲的人，心已經蒼老得不成樣子了？

父母都是生性灑脫之人，他們的心靈似乎總在肆意地奔騰著，無拘無束。遇到理想正義就勇敢地去追、去爭取，最后不成又怎么樣？沒有金錢或者利益又怎樣？起碼我努力過，我在為我的理想奮斗著，他們總是相信著自己的力量。通過跟他們的交流，我經常能夠看透很多我還在糾結沉迷的事情，這種看透不是消極地覺得生活就是如此了，而是學會了理解別人，從他們身上我也真真切切地學到了寬容。他們也總是用幽默和自嘲的態度看著這個世界，我多少煩心瑣事在他們和我的談笑間反而變得不值一提，甚至提起來會哈哈大笑。接觸的同齡人里大多自尊心很強，有幾個舍得自嘲？慢慢長大以后，我越來越珍惜在家里的時光——這跟巨蟹座的本性可能也有一些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家里始終不斷的歡聲笑語，插科打諢，經常讓我打心眼兒里高興，渾身充滿著正面的能量。我喜歡，哪怕就坐在那兒看著他們說話，我都心滿意足。我一向不善于跟家人表達感情，這次回來終于有一天不自覺地對著母親說，“媽媽，我覺得咱們家，真好！”不因為物質，不因為任何其他，只因為你們給我的快樂和人生的領悟勝于一切。

我的正面能量都是你們給的，爸爸教會我樂觀，媽媽告訴我堅強，因為有你們我才有力量向上追尋。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學會你們有而我沒有的勇敢果斷。希望有一天在你們目送我的時候我能不再悲傷，更希望有一日我能日日守在你們身旁。當你們的女兒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情。希望下輩子我還能成為你們的女兒、摯友，和你們最真誠的欣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