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晚年,再曹聚仁先生的催約下,為香港的《新晚報》寫作的回憶錄《藥堂談往》,出版時改題為《知堂回想錄》。這本書由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在大陸正式問世時,又易題為《苦茶》。書中以片斷的結構,對他一生的生活、學習、工作、寫作、交游、遭遇作了如實的記述、對理解和研究這位相當復雜的作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也有助于了解他所生活、經歷過的一段歷史時代。在文字風格上,保留了他一貫的平和沖淡不事雕飾的文風,思路脈絡清晰流暢,比較好讀。
為什么要易書名為《苦茶》呢?這便與周作人自己一再標榜他常飲苦茶這一極富象征意味的嗜好有關了。他的書齋原來便叫“苦茶庵”,后又改為“苦雨齋”的。此外,他的一首著名的打油詩所引起的“苦茶”風波,曾被當年文壇作為談資,以致人們習慣地將他與“苦茶”相聯系。
1934年他寫了《知堂五十自壽詩》兩首,發表在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雜志上。
(一)
前世出家今在家,
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
窗下通年學云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
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
且到寒齋吃苦茶。
(二)
半是儒家半釋家,
光頭更不著袈裟。
中年意趣窗前草,
外道生涯洞里蛇。
徒羨低頭咬大蒜,
未妨拍桌拾芝麻。
讀狐說鬼尋常事,
只欠工夫吃講茶。
詩發表后,一些文人學者,紛紛作詩相和,其中有錢玄同、蔡元培等名流,影響頗大,于是引起文壇左翼作家們的反感,掀起了一場批評的浪潮。這實際是當時兩種不同文藝思想和人生態度的一次交鋒。從詩中看出的主要情緒,是對現實的無可奈何,回避矛盾,不得已而遁入悠閑歸隱的知識分子“名士風”,“且到寒齋吃苦茶”成了其關鍵性的形象概括。他實際上是周作人從五四時期積極參與進步文學運動轉而退入隱逸文人生涯的內心自白,有一點自嘲,也有一點“自鳴得意”、甚至還有一點對現實的牢騷成分隱約其間,但總的傾向是消極,甚至是頹廢的。我以為其價值恰在于畫出了激烈社會動蕩時期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真實心態,也是把握周作人的人生道路和文學觀點的—個參考資料。
魯迅當時未曾唱和,也沒有參加“批判”,保持了沉默。此后發現他給曹聚仁的信中,卻透露了對此次“風波”的看法:“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僚,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
魯迅的觀點是公正的,也是清醒的,他看得更高。這類唱和,不過是文人們的自命風雅,縱有諷世成分,無補于事,而大張旗鼓地興師問罪,也近小題大做,放開當時的反動政權不予抨擊,將槍口對準文人的幾首“打油詩”,亦是于事無補。總將矛頭對準“文人美女”,恰是某些“戰斗者”怯懦和虛弱的表現。先生目光之犀利,于此可見一斑。